無匣也無鞘,暗室夜長明。三尺木馬牛,可折天下兵。欲知天降雨,錚錚發龍鳴。提劍走人間,百鬼夜遁行。飛過廣陵江,八百蛟龍驚。世人不知何所求,那襲青衫放聲笑:天不生我李淳罡,劍道萬古長如夜!
十六入金剛,十九入指玄,二十四歲達天象,才入江湖,笑傲江湖,青衫李淳罡以十年之功問鼎武林。左思三都賦使洛陽紙貴,廣陵江上,青衫身影御劍潮頭,卻令天下男兒盡佩劍。自此,滾滾紅塵億萬眾,誰人不想青衫仗劍走江湖,世間女子無老幼,何人不慕劍神絕世風姿。
然而,那弄潮于江上者是孤獨的,因為放眼江湖再無一劍,那青衫身影更是驕傲的,心中舍劍道再無其它。天不生我李淳罡,劍道萬古長如夜。他,注定要做那問劍之路上最亮的星辰,為茫茫江湖百萬劍客照亮前路。
意氣風發之時,他又何曾瞥見,人海之中,一襲綠袍,早已決意將一生獻給他。為了離那青衫身影近一些,再近一些,本該素手撫琴紅袖添香的女子,毅然踏入武道,直到他仍是劍神李淳罡,而她,也成了天下四大宗師之一的酆都綠袍。
當李淳罡接受綠袍兒的挑戰,兩人執劍相向時,他還是那個他,一身劍氣沖九霄,只想著如何擊敗眼前女子,殊不知,那打扮得漂漂亮亮始終笑顏如花的綠衣女子,滿心相思。
直到,無堅不摧的青蛇劍氣直指女子心口,鐺的一聲,綠袍兒丟下手中劍,任憑鋒銳劍氣在綠衣之上開出一朵妖艷紅花。
她望著他,嫣然一笑,哪怕倒下時,盯著那張英俊臉龐的視線都未曾有一寸偏斜。而他,終于慌了,名動天下又如何,縱使劍絕江湖,抵不過這相思。
抱著綠袍兒的李淳罡,聽著懷中人幸福的呢喃:“天不生你李淳罡,真的很無趣呢!”那堅如金鐵的劍心,顫動了。
終于,斬魔臺上,提劍獨對那早可飛升入天門的道家第一人,從前那憑著一往無前劍意敗盡敵手的劍開天門,無功而返。再下山時,哪有什么陸地劍仙,連天象境都已不在。再戰王仙芝時,面對昔日只在一旁觀戰偷師的武道后輩,劍心動搖的李淳罡任憑那后生以一雙手指生生斷去手中木馬牛,也未曾使出那足以要去后者一條命的劍開天門,落寞而去,成就了一個稱霸武林一甲子的武帝城城主。
自此,畫地為牢,身困聽潮亭下,或許是心累了,或許是未曾想通,一坐便是二十年。從風華正茂坐到蒼顏白發,從意氣風發坐到暮氣沉沉。終于,他走出了那座聽潮亭,因為與人屠徐驍的一個約定,他答應護送那名敗絮其外金玉其中的北涼世子南行。
再入江湖,青衫不再,一件破爛羊皮裘裹身,空蕩蕩的一只袖管風中飄零。
再入江湖,不過指玄,舉世皆言新劍神鄧太阿,少有人念李淳罡。
再入江湖,鋒銳無存,剩下的,是歲月沉淀的智慧和樸拙。
南行路上,他一劍仙人跪,聚雨絲成劍,讓那初入江湖的世子徐鳳年驚嘆不已,摳腳挖鼻的老人心中凄涼又有誰知。直到乘舟江上,那吳家劍冢入世劍冠出劍挑釁,意圖以老人為煉金石,羊皮裘老頭妙手偶得,發出劍仙一劍將其驚走,也不過堪堪恢復當年三分風采。正值武榜新出,憑此一戰,老劍神李淳罡赫然登榜,排在第八。哈哈,滑天下之大稽!
一路刺客殺手不斷,大戰連連,劍,卻仍然不是當年的劍。再到徽山大雪坪上,親眼見了軒轅一族的藏污納垢,看到那在武道世家當了一輩子窩囊廢讀書人,連妻子都被老祖宗糟蹋了的軒轅敬誠;看到他為了保全那個不肯認他的女兒直入陸地神仙境界并直言:軒轅敬誠請老祖宗赴死,將滿是污穢的徽山掃得干干凈凈;看到他死前對那女子說:“軒轅敬誠從不后悔娶你!”看到那與軒轅敬誠賭了一輩子氣連清白身子都不要了的女子撐著一把傘,在雪中走到他最后離開的崖邊,縱身一躍。
這一切的一切,沖刷著李淳罡蒙塵已久的劍心,那一襲綠袍仿佛又在眼前。終于,羊皮裘老頭凝望滿是風雪的長空,才懂得那綠袍女子的感情,不曾開口,從來都在。輕語一聲:“劍來!”,頃刻間飛劍如蝗,萬劍歸宗,這一日,李淳罡再入陸地劍仙境。
怎奈何,境界可以失而復得,那一襲綠袍,再也回不來了。
終于釋然的李淳罡再無掛礙,一身深藏的凌霄劍意如同廣陵江上的大潮,奔涌不息。入武帝城,一句“李淳罡來訪東海,借滿城劍與你一戰!”讓整個江湖看到,劍神依舊。一場當世巔峰之戰,東海之上,王仙芝令九天之云下垂,四海之水皆立。裹著酸臭羊皮裘的獨臂老頭不屑一笑,劍開天門:“此劍開得天門,殺得你王仙芝否?”雖惜敗,江湖仍是那襲青衫的江湖。
廣陵江上封官一戰,面對廣陵王趙毅手下八千背魁士,一劍破甲兩千六,豪言:“讓我再殺上兩千騎痛快痛快,臨死再拉上一位藩王墊背,值了!”將那身著御賜金黃蟒袍的藩王驚得面無人色。
起于廣陵,終于廣陵。
護著徐鳳年到北涼境,羊皮裘老頭再無牽掛,心中獨剩一襲綠袍。看著早已重傷的獨臂老頭一步步消失在道路盡頭,北涼世子慨嘆道:“一個人能讓整個江湖都覺得老了,老劍神,這般天大的技術活,沒法賞啊!”
再回到這一生的起點,早已不再是當年光景。李淳罡看著曾經練劍的峭壁,溝壑縱橫,斑駁不堪。
來到山頂,蹲在一座荒蕪墳墓前,拔去雜草,墓碑無字,只留下一柄年輕時候的無名劍,與她相伴。這個羊皮裘老頭望向山壁,笑道:“我李淳罡豈能腐朽老死,豈能有拔不起劍的那一天?又怎愿舍你而飛升?天底下還有比做神仙更無趣的事情嗎?”
“綠袍兒,看這一劍如何?”李淳罡拔起那柄半百年未曾出鞘的古劍,輕輕一劍,劈開了整座峭壁。
接著抬頭,朗聲道:“鄧太阿,借你一劍,可敢接下?!”有聲音從九天云霄如雷傳來,“鄧太阿有何不敢?謝李淳罡為吾輩劍道開山!”
輕輕一拋,這一劍開天而去。
這一日,鄧太阿入陸地劍仙境,戰平北莽第一人拓跋菩薩。
拋劍后的羊皮裘老頭只是靜靜坐在她墳前,老人細語呢喃,將這輩子從未說出口的情話細細講與她聽。天色漸暗,視線模糊,羊皮裘老頭似乎犯困,打起了瞌睡。
有些吃力地睜開眼睛,望見一襲綠袍小跑而來。他輕聲道:“綠袍兒。”
……
仿佛中又看見一襲青衫,踏潮廣陵江:“天不生我李淳罡,劍道萬古長如夜!”
看見一個身著破敗羊皮裘的老頭豪邁道:“李淳罡愿世間心誠劍士人人會兩袖青蛇。李淳罡愿天下驚艷后輩人人可劍開天門。”
五百年,一劍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