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在豫南一個勞改農場服刑.有一次送來個太康的犯人,當他看到別人的家屬都是隔三差五地來看望,非常羨慕,于是便一封又一封地向家中寫信,每月幾塊錢的勞改金全都用在買信封和郵票上了.可是,半年多過去了,家里也沒人來看他.最后,他終于急了,給家里發了一封"絕交信".
他的爹娘就他這一個娃兒,其實早就想來看他,只因家中實在太窮——幾十元的路費都借不來.當接到娃兒的"絕交信"時,老兩口再也坐不住了,經過一番認真考慮和準備,決定去看兒子.
他們把自家的板車弄了出來,仔細檢查輪胎有沒有漏氣.感到沒啥大問題了,就把家里僅有的一條稍新點的被子鋪到車上,然后向勞改農場出發了.在路上,老兩口始終保持著一個拉車,另一個在車上休息,誰累了誰歇,但板車不能停.他爹不忍心讓他娘累著,就埋頭拉車,被催的急了,才換班歇一歇.因為走的路遠,他爹的鞋子很快磨破了.出現這種意外他們當初可沒想到.當他娘給他爹挑扎在腳里的刺兒時,氣的直搖頭,嘴里不住的嘆氣.可是路還得趕,從清早到晚上,一直走到天黑得看不清東西,才找根棍子把車一支,倆人在大野地里睡一會兒.等天剛蒙蒙亮,又開始趕路——就這樣,100多里路程,他們走了三天兩夜才到達.
勞改農場跟監獄不一樣,在那里,一個犯人的家屬來看望,一圈犯人圍著看的情況,早已司空見慣.所以太康犯人的親屬來看望時,我和很多犯人也在場.
那天當我們得知老兩口徒步從百里的家鄉來看兒子,在場的所有人都為之震驚了!尤其看到那雙磨破的鞋中探出的黑色腳趾,圍觀的犯人都掉淚了,連管教干部也轉過頭去,用力地檫拭著眼睛.這時,只聽"撲通"一聲,太康犯人重重地在爹娘面前跪下去!
見此情景,我們趕忙上前去拉他,可無論如何,他就是跪地不起.管教干部發話了:"誰也別拉他,就讓他跪著,他也該跪跪了!"說完,撇下太康犯人,硬拉著兩個老人進了干部食堂,并吩咐做飯的師傅趕快做些湯面.片刻功夫,滿滿兩大碗湯面端上來.看樣子老兩口真是餓壞了,也沒多推讓,也不往椅子上坐,原地一蹲,便大口大口吃起來.三下五除二就把面條吞個精光,連湯都沒剩一點,直吃的滿頭大汗.
吃完后,管教干部又過來了.手里握著一把零錢:"大爺大娘,這是我們幾個干部湊的120元錢.錢不多,算我們一點心意.然而不管怎么說,他們就是不收,嘴上還念叨:"這就夠麻煩了,咋能要你們的槍呢?"他們轉過身對仍跪在地上的兒子說:"娃兒,你在這里千萬好好改造,等明年麥收了,我和你爹還來看你."
他爹遠遠地退到一邊,用像砂紙打過了的手,拿根木棍在地上亂畫著.
本來,一般家屬看望只有半個小時,管教干部覺得老兩口來一次不易,就盡量放寬時間.最終,他們無聲地端詳了娃兒好久,才依依不舍地上了路.臨走時,又費力地從板車上拖下一只大麻袋.說是娃兒在這里干活改造,怕他吃不飽,給留點吃的,等兒子餓了慢慢吃。
看著老人一步三回頭漸漸遠去的背影,太康犯人還在地上跪著,滿臉淚痕.我心里一陣發酸,同時也納悶,這么一大麻袋都是什么吃的?既然他們帶了吃的,怎么餓成那樣?正好有兩個同是太康的犯人,上前幫忙拾起那個麻袋.其中一個不小心,手沒抓住麻袋的扎口,"砰"地麻袋摔在了地上.一下子,一堆圓圓的東西歡蹦亂跳地滾了一地!我仔細一瞧,滿地骨碌滾動的都是饅頭,足足有幾百 個!大的,小的,圓的,扁的,竟然沒有一個重樣的——顯然,他們并非出自一籠,而且這些饅頭已被涼的半干了.看到這些,我的臉上好象被人狠狠地煽了一記耳光,火辣生疼!在"道上"曾以"鐵血石心"著稱的我,剎那間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了.就在太康犯人的身邊,我也"撲通"一聲跪下了.這一舉動仿佛具有感染力,只聽批“撲通,撲通,撲通”,在場的所有犯人,也都齊齊地跪了下去!
我不敢想象,老兩口徒步百里看兒子的情景.更不敢想象,老兩口是怎么挨家挨戶地討要了這么多饅頭!最讓我心痛的是,怕兒子一時吃不完再壞了,他們一人拉車,一人在車上晾饅頭--其實,他們哪里知道勞改農場的飯菜量,這兒的[杠子饃",一個就有一斤重--這麻袋里裝的不是饅頭啊,分明是一袋鮮活的心,一袋父母心!它刺痛著我的眼睛,更刺痛著我的靈魂!這時,我的耳邊傳來一句撕心裂肺的嘶喊:[爹,娘,我改!"那是太康犯人在爹娘來看望他期間說的唯一的話,那簡短的四個字響徹天際,重重地砸在我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