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為女兒潘裁縫心事重重
“太陽你好!我們又見面了。”
公元1094年,即大宋哲宗皇帝紹圣元年春天的一個早晨,家住清河縣東門外武家那莊的潘裁縫早早起了床,來到院中,對著剛剛升起的太陽如是說道。隨后,潘裁縫便在院子里活動一陣身體。
和太陽打招呼已經成了潘裁縫近兩年來的一個習慣。
近兩年來,潘裁縫的身體越來越差了,常常腰酸腿痛,頭暈眼花,莫名其妙地膽顫心驚,渾身抖動,有時還有昏厥的現象。人老了,閻王爺隨時都可能召喚。潘裁縫知道自己能見到太陽的日子不多了,就想把時間給抓緊點,好好安度下晚年;所以,潘裁縫有了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的心態,每天早晚,都要調侃一下太陽和月亮,會在太陽升起的時候,大聲地對太陽說“太陽你好,我們又見面了!”然后,開始忙活一天的生計;在晚上月亮升起的時候,大聲地對月亮說“月亮您好,老夫給您請安了!”然后,進到屋里,放展了身子,安穩睡覺。
說實話,如果不是因為心上有事的話,潘裁縫每天都會心安理得地和太陽談談心,和月亮說說話,就這樣漸漸老去,等到死的時候,也是心安理得,不慌不忙,無憂無慮,安詳從容,最后入土為安了了事。死是個啥嘛!潘裁縫心想,人死了大不了就像平時睡著了一樣,第二天能醒了,能看到太陽,就是活著;第二天要是醒不來了,看不到太陽了,那就是死了,也相當于睡長覺了,多大的事情,有個啥哩嘛!那個大佛一睡千年長睡不醒不是也很好嘛!大佛能睡,我就不能睡?!潘裁縫還想,其實死一點也不好怕,完全可以看成是再生,也只有死了才能再生,要是不死的話,還不得這么不死不活地耗著,多難受!潘裁縫更進一步地想,在自己死去的那一刻,這個世界上又誕生了一個新生命嬰兒,那就是轉世的自己,自己因此又有了一個天真爛漫的童年,又開始了漫長的一生。
因為有這樣一個豁達的生死觀,潘裁縫并不怕死。有時候潘裁縫還在想,要死趕緊死吧!早死早轉世!對于轉世,潘裁縫有很大的期待值,他希望自己轉世時,能夠轉個好人家,最好是能轉在趙官家,要是能轉成趙官家的長子,那就再好不過了,那樣的話,自己不但不為子女的事發愁了,不為柴米油鹽醬醋茶操心了,說不定還能過一把皇帝癮呢!到那時候,高高在上,君臨天下,大手一揮,看蕓蕓眾生匍匐在地上,那是何等的一個暢快!你看看現在,過得個啥日子嘛!還不死,等啥呢?!想到眼下的恓惶,潘裁縫就感到潑煩、鬧心。
盡管潘裁縫對死亡很坦然,但因為心上有事,所以,他還不想死,也不能死。
這是怎么回事呢?原來潘裁縫自小學藝,出師后走南闖北,到四十上才娶了渾家,屬于老夫少妻型。自從娶了渾家以來,無論兩口子怎么倒騰,愣是沒倒騰下一男半女來;時間一長,雖然渾家還年輕,尚是半老徐娘,風韻猶存,但潘裁縫老了,因此上就不抱希望了,不再那么倒騰了,不曾想在潘裁縫六十歲、渾家四十歲時,他的渾家竟然懷上了娃,并于年底時給潘裁縫生了一個千金。潘裁縫老來得子,歡喜的不行,就給女兒起了個小名叫六兒,因為是到六十了才養下的娃嘛!又因為是個姑娘,后來就被叫成六姐了。如今,六姐已經十一歲了,出落得像是出水芙蓉一樣,漂亮得就說不成,潘裁縫兩口子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真的當成了心肝寶貝。現如今,潘裁縫馬上就七十了,六姐還小,渾家還年輕,自己要是大撒把地走了,六姐咋辦?渾家咋辦?
潘裁縫最大的心事就是無法丟下老婆娃娃撒手西去。
因為這樁心事,潘裁縫及早就做了準備。盼女成鳳,在培養女兒六姐上,潘裁縫和渾家下了很大的功夫,別的不說,僅僅是女兒的那雙小腳,就用了很大的心,費了很大的勁,纏得美輪美奐,精妙絕倫,不足一掌,恰好三寸,要是嫁給別人,捧在官人的手里,那絕對是性感十足。
當初纏足的時候,潘裁縫有過猶豫,特別是聽到六姐的慘叫聲,潘裁縫的心就像刀子割得一般,疼得不行,就恨不得沖進屋去,把渾家兜頭採住,噼里啪啦地,狠狠扇一陣嘴巴,然后解開六姐腳上的纏腳布,一把扔到院子后面的茅房里去;但為了六姐的前程,潘裁縫忍住了心疼,愣是讓渾家給六姐纏了雙好足。現如今,看到六姐令人驕傲的一雙小腳,潘裁縫從內心深處感激起渾家來了,心想,還是渾家有耐性,要不是渾家篤定地要給女兒纏一雙好足,哪來如此漂亮的一雙小腳?!所以,在給六姐正式起名的時候,潘裁縫想起了“金蓮”這個詞,所謂“三寸金蓮”嘛!潘裁縫猛然拍了下大腿,高聲叫道:“有了!六姐的名字有了!就叫‘金蓮’,大名潘金蓮!”
隨著自己漸漸變老,隨著金蓮漸漸長大,潘裁縫的心事也漸漸重了。日月穿梭,時不待人,潘裁縫急著要在自己死以前,把金蓮的事情給安頓好了,要不然,他死都不會瞑目的。所以,潘裁縫雖然天天早晚還跟太陽月亮說著話,但心情一點也沒有因此而放松。
院子里,潘裁縫甩了陣胳膊,又踢了幾下腿,試著彎了彎腰,在直起身來的時候,失去平衡,踉蹌了幾步,勉強立定后,眼冒金花,感到陣陣眩暈。潘裁縫定定站住,等這陣眩暈過后,嘴里嘮叨著:“歲月不饒人,畢竟是老了啊!”才慢慢走到屋里,開始趕制一件官袍。
潘裁縫趕制的這件官袍是清河城里王招宣府第三代宣府老爺的。
幾天前,潘裁縫到城里給客戶送做好的衣服,剛剛走到明月樓前,就碰上兩頂轎子過來。潘裁縫閃到了路邊,垂下頭,等著那兩頂轎子過去。那兩頂轎子并沒有過去,而是在潘裁縫跟前停下了,從頭一個轎子上下來了一位貴婦人,年齡約四十上下,身材高挑,穿著華麗,顯得雍容富貴,在跟在轎邊的兩個丫鬟簇擁下,迎著潘裁縫走過來。潘裁縫又往后移了移,不曾想那貴婦人彎腰給潘裁縫道了個萬福,鶯聲燕語地說道:“潘公您好,正欲尋您,恰好碰著,妾身這廂有禮了。”潘裁縫見狀大驚,心慌意亂,趕忙彎著腰,雙手抱拳,還禮道:“夫人您好,敢問是何府貴眷,小的我好稱呼。”那婦人答道:“妾身乃王招宣府家眷林氏,府上官人有請潘公,還望潘公不辭勞苦,前去一趟。”潘公聞知對面貴婦人乃王招宣府的誥命夫人,腰彎得幅度更大,頭也垂得更低,執禮甚恭,唯唯諾諾地說道:“不知是太太駕到,小民有失遠迎,罪過,罪過。”貴婦人也還了個萬福,說道:“潘公過謙了。”潘裁縫不知王招宣府喚自己有何事,怯怯地說道:“既是招宣老爺指使小人,只需派下人招呼一聲即可,何勞太太尊駕親臨?小人擔當不起。”潘裁縫心里想著,招宣夫人大駕親臨,必有要緊之事,且聽她如何言傳。
潘裁縫垂手站立街旁,靜待著招宣夫人言事。
招宣夫人對潘裁縫說道:“潘公悉便,無需多禮,老身此行,實乃恭請尊駕前去鄙府,官家與潘公有要事相商。潘公,請移步,轎子我已經為您準備好了。”
招宣林夫人如此謙卑,令潘裁縫誠惶誠恐、受寵若驚,連忙說道:“太太客氣了,想小人何等卑賤之人,有何德何能,敢勞太太大駕親臨?小人這就隨太太去拜見招宣大人,旦有吩咐,小人愿效犬馬之勞。夫人您前面請。”
林夫人上了轎,潘公也上了后面的那個空轎子上。倆丫鬟隨在老太太轎子邊,在前面走著,潘裁縫的轎子緊隨其后,一直晃到了王招宣府大門前面。兩頂轎子落地,林太太下了轎,潘裁縫也下了轎。潘裁縫放眼去望,好一個招宣府!但見:
坐北向南,氣勢非凡,樓庭開闊,大門朱紅。雄獅威猛,衙役酷冷。燈籠高懸,峭壁飛檐。風吹鈴聲,叮當入耳。滿城房矮我獨高,獨享氣派此家好。
威嚴顯貴的門庭前,潘裁縫更加卑賤了,原本就彎著的腰彎得更厲害了。
林夫人轉頭看看潘裁縫,招呼道:“潘公請進!”
潘裁縫誠惶誠恐地道:“不敢,不敢,官府重地,小的不敢擅自進入。”
林夫人笑笑,說:“潘公非比別人,但進無妨。”
潘裁縫聞言,小心翼翼地進入到了招宣府大門之內,抬眼望時,招宣府內,卻又是一番景象,但見:
樓閣高下,軒窗掩映,幽房曲室,玉欄朱檐,互相連屬,回環四合,金碧輝映,耀人耳目。好氣派!雖為人間官府地,遠超天上神仙家。
潘裁縫誠惶誠恐、顫顫巍巍地進到王招宣府院內,被招宣府富麗堂皇的豪華氣勢給鎮住了,雙腿顫抖著,幾乎邁不開步子了。林夫人招呼著潘裁縫,繞過了亭閣,又進入到了后堂。此堂乃招宣大人會客之處,只見大堂正面供奉著其祖上太原節度汾陽郡王,王景崇影身像,穿的是大紅團袖蟒衣玉帶,坐的是虎皮校椅,模樣是端坐著看兵書,那神態,有若關老爺的風度,只是胡須短了一點。正對門的朱紅園上,寫著“節義堂”三字,兩壁隸書一聯:傳家節操!
想此貴胄之所,接待了多少達官貴人,自己一介草民,榮登此堂,實屬不當。潘裁縫如此一想,心慌得不行,不知道如何站立了。
潘裁縫正慌著神,從側門進來一男人,身高八尺有余,長得結結實實,面皮卻白白胖胖,滿臉透著紅光,神色頗為只得,對著潘公高聲問道:“敢問來人可是東門外赫赫有名的潘裁縫潘公?”潘裁縫躬身答道:“回稟老爺,小的正是東門外武家那莊潘裁縫潘茂林也;小的敢問官人,可是招宣老爺?”那男人答道:“正是下官,潘公請坐!”
潘裁縫聽到來人乃招宣老爺,趕忙行禮道:“招宣老爺在上,小人潘茂林這廂有禮了。”
潘裁縫雙手抱拳,彎腰行禮。
王招宣擺了擺手,說道:“潘公不必客氣,請坐吧!”
潘裁縫仍未坐下,而是轉過身,面對著大堂正面第一代招宣大人王景崇影身像,說道:“久仰大名,無尚崇敬,小人盤茂林給招宣老爺尊祖行禮了。”潘裁縫說著,顫顫巍巍地跪了下去,沖著王景崇影身像磕了三個頭。
王招宣趕忙過來,扶起潘裁縫,說道:“潘公請起,下官代祖考謝謝潘公了。來來來,潘公,快請坐!”
王招宣招呼著潘裁縫坐下了,對站立一旁的夫人說道:“讓下人給潘公看茶。”林夫人出了后堂,隨即,一個丫鬟進來獻了茶,也退了下去。
王招宣招呼著潘裁縫喝了陣茶,然后就說起正事。原來,王招宣要到汴京覲見哲宗皇帝,想找潘裁縫趕制一套新官袍。聽到是這么個情況,潘裁縫如釋重負。原本潘裁縫搞不明白招宣老爺傳喚自己是何事,怕攤上禍事,卻原來不過是趕制一套官袍,這是自己的拿手好戲,像馬路上跑得輕車一樣,路熟得很,不費什么勁;再說了,能給招宣老爺趕制官袍,也是作為裁縫莫大的榮幸。聽到王招宣是讓自己趕制一套官袍后,潘裁縫輕松了許多,歡喜地說道:“招宣老爺,這個不消你說,小的這就抓緊時間趕制,絕不耽誤老爺您的事情。”王招宣笑道:“那再好不過了,回頭讓府上先稱上二兩銀子,待官袍做成后,下官定有重謝。”聽到銀子,潘裁縫臉都笑開了花,嘴里卻客套地說道:“能為大人效勞是小的無尚的榮光,銀子的事萬萬使不得。”招宣聞言說的:“潘公不必謙讓,但拿無妨。潘公,要不先量量尺寸,綢緞隨后讓下人送過去。”潘裁立起身來,要給王招宣量尺寸,“叮咣”一聲,跑進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喊著招宣“爹”,說要一錢銀子耍耍。招宣斥責了一聲,然后對潘裁縫說道:“此乃吾兒三官,玩性刁蠻,不成大器,現入武學,將來等著考襲呢,你看看,就這樣,還不知將來的招宣世襲如何下傳呢!”潘裁縫看了看三官,說道:“蠻好!蠻好!娃子嘛,娃子不刁蠻,我們老頭子刁蠻去呢?”招宣聞言哈哈大笑。
潘裁縫的話撓到了王招宣的癢癢上,王招宣哈哈大笑,潘裁縫卻笑不起來。潘裁縫心想,同樣是小兒,人家的有花不完的錢,還有世襲的官位,自己的金蓮卻吃不好,穿不暖,也沒個好的前程。潘裁縫的心事放到了臉上。招宣問道:“潘公似乎有不悅之意?是不是價錢沒有說定?潘公勿慮,待袍子做好之后,開給你十兩紋銀。”潘裁縫聞言,急忙說道:“大人誤解了,非銀子之事,實乃看到令郎,想起了我的小女,心里惜慌得不行,大人多多見諒。”
招宣聽到潘裁縫說起自己的女兒,便問道:“潘公無慮,敢問令嬡芳齡幾何?”
潘裁縫答道:“小女名叫金蓮,今年十一。”
“哦!”招宣想了一想,對潘裁縫說道:“潘公無慮,且隨我來。”
潘裁縫一愣,搞不明白王招宣又是何意,便跟在招宣身后,來到另外一間大廳,但見幾個小姑娘,穿戴一新,或彈古箏,或彈琵琶,或揮筆作畫,或下著棋子,嬉笑玩耍,無憂無慮。
見王招宣進來,幾個小姑娘全都站起身來。
王招宣沖一個小姑娘招了招手,說道:“小春過來,給你潘公公唱上一曲。”
隨著招宣的話,走出一個小姑娘,懷抱琵琶,微啟小嘴,唱了起來,琴聲清脆、歌聲婉轉:
“夢后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花落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年明月在,曾照彩云歸。”
小春唱畢,王招宣轉頭問道:“潘公,可否好聽?”
潘裁縫雖未明白小姑娘唱得是什么意思,但心里羨慕已極,想讓自己的金蓮也學上一些琴棋書畫,將來能嫁個好人家。正想著,聽到王招宣問自己“可否好聽”,急忙答道:“何止好聽?!是太好聽了!”
王招宣聞言大笑,說:“潘公,如果愿意,可讓金蓮來我府上,學一些詩文詞曲,練一手琴棋書畫,待日后定有交遇。”如此之事正是潘裁縫所愿,聞聽王招宣如此一說,潘裁縫雙腿發軟,就要給王招宣下跪,懇請招王宣將自己的金蓮也召入府中,教金蓮學一些立身之本。王招宣趕忙扶住了潘裁縫。潘裁縫雙眼含淚,懇切說道:“招宣老爺恩情永世不忘,來世愿做牛做馬,報答招宣大人大恩大德。”
王招宣和潘裁縫當即說定,以三十兩銀子的價錢,買金蓮入府,除學習琴棋書畫之外,兼做使女。
因為給金蓮找了個好去處,潘裁縫歡天喜地地去了。
回到家中,潘裁縫就和渾家商量了一番,潘媽媽聽到金蓮能學到技藝,還有三十兩銀子入賬,自然也是歡喜無限,就催著潘裁縫趕緊縫制招宣老爺的官服,等縫制好后,在送官服的時候,連同金蓮一道送入王招宣府中,把三十兩銀子拿來,先給潘裁縫打造一口上好的棺材,其他的存放起來,以防不虞。
自從王招宣府回來后,潘裁縫就加緊縫制著招宣老爺的官袍,除了早上對太陽說聲你好,晚上對月亮說聲晚安外,一刻也不敢耽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