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江一何
這已是第三天。
江原跟在那個姑娘身后,并不遠。他右手食指和中指之間燃著一根萬寶路,帶薄荷味兒冰珠的那一種。江原也只是偶爾抬起手,狠狠吸一口。大多數時候,他任由寒冷潮濕的風明目張膽地偷吸著,煙頭在黑夜里忽明忽暗。
姑娘手里拎著一份兒打包仔細的羊肉餡兒蒸餃,從窟野河畔厚厚的雪層上踩過,嘎吱嘎吱。聲音從姑娘腳底生出來,在沉寂的窟野河的夜晚里,漣漪般一圈圈襲向江原。她走得很慢,每一步像從竹節處伸出的竹枝,四面八方隨意延展著,最后一節一節向前。
別問江原怎么知道那是羊肉餡兒蒸餃,他可不屬狗,他屬魚。更何況,這窟野河無情起來,即便是飄飄渺渺的幾縷香味兒,也得給凍成飄飄渺渺的幾縷冰霧——它太擅長這種戲弄,樂此不疲——斷然到不了江原眼前。
今晚的窟野河,無月,有風——黑暗漫無天際地鋪開,在風的掩護下蘇醒過來,蠕動著因蟄伏許久而略顯遲緩的龐大軀體。
三天前。
“老板,一份兒羊肉餡兒蒸餃。”
江原推開武二寶小店的玻璃門時,剛好聽到這句話。
他循聲望去,只看到一個姑娘的背影,身影略顯單薄。哦?這姑娘也是個懂吃的行家呀——這家店里就數剛出鍋的羊肉餡兒蒸餃最令胃惦記。
江原每年這個時候都會來這家叫武二寶的小店,趁店鋪打烊之前,點一份兒羊肉餡兒蒸餃,獨自慢慢享用。他照例在常坐的角落坐下,喊了句,“老板,一份兒羊肉餡兒蒸餃。”
另一個聲音也響起來,“打包,帶走。”
江原詫異地抬頭望去,是方才那個姑娘,看來得收回那句判斷了——冷了的羊肉餡兒蒸餃能好吃嗎?
“抱歉,那個姑娘買的已是最后一屜。”胖胖的老板娘挑起廚房門簾,對著江原有些歉然地說了一句。
“哦?是嗎?”江原抬手看看表,晚上九點。平素他也是這個時辰,看來真是不湊巧。
江原起身離開,那姑娘拎著打包好的羊肉餡兒蒸餃也正推門而出。
他本想追上去,提個醒兒——羊肉餡兒蒸餃還是剛出鍋的好吃。追著追著,就同這姑娘走到了窟野河畔。提醒的話,江原沒有說,因為他壓根兒沒同那姑娘講話,也因為那姑娘并沒有吃那份羊肉餡兒蒸餃的意思。
第二天,江原到武二寶小店時,是九點差一刻。
“老板,一份兒羊肉餡兒蒸餃。”又是昨晚的姑娘,“打包帶走。”
“老板,一份兒羊肉餡兒蒸餃。”
“不好意思,那個姑娘買的已是最后一屜。”胖胖的老板娘挑起廚房門簾,對著江原歉然道。
江原微微蹙眉。
他跟在那姑娘身后,又到了窟野河畔,姑娘還是還沒有吃那份兒羊肉餡兒餃子。
他隱隱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大對,可也說不出什么。甚至有些生氣,他也搞不明白氣些什么。
今天晚上,江原比平日足足早到了一個小時。
可時間好似二斤白酒下肚,竟飄然錯覺起來。場景像是完完本本復制粘貼過來,掉進一個死循環。
在胖胖的老板娘挑起廚房門簾,對著他說那姑娘買走的是最后一份羊肉餡兒蒸餃時,江原已出離憤怒——他不過就是想要一份兒羊肉餡兒蒸餃罷了。
無論如何,今晚要有個了結。
那姑娘旁若無人地走進沉寂里,慢慢成為這黑夜的一部分,連同她手里的羊肉餡兒餃子——再也無從分辨,從這世間上藏匿起來。她身上有種說不清的感覺,這感覺令江源隱隱不安,仿佛她原本就該是這黑夜的一部分。
或許他不該跟著來的,他應該問問老板,還有其他餡兒的蒸餃沒。
不過這種錯覺就只是一瞬間,江原并未太過在意。
單單想想新鮮出鍋、飄著香味兒的羊肉餡兒蒸餃,江原就覺得通體舒暢起來,咬一口下去的畫面斷然不敢再想,他怕自己會控制不住——沒有人能知道為什么他那么喜歡羊肉餡兒蒸餃,包括他自己。
江原想得有些入迷,忽地胸膛撞在什么東西上。他輕呼一聲,本能地跳開。才發覺姑娘不知什么時候已經住了腳,停在冰層上。此刻,她微微歪著腦袋望著江源驚慌失措的樣子,一雙大眼睛眨了眨,輕笑起來。
“喂,跟著我幾天了?”姑娘挑挑眉。
“三天。”
“哦。”姑娘點點頭,似乎在確認什么。
江原也在想著事兒,一時半會兒,兩人竟都沉默起來。
“你不是本地人吧?”江原決定隨便聊聊。他于這個姑娘可真是一無所知呢——除了她一連三天都買走了武二寶小店的最后一屜羊肉餡兒蒸餃。
“嗯。不是。住在很遠的地方,那里沒有窟野河。不過,”姑娘轉身,咯咯咯笑起來,開始踩著冰層向河心走去,回頭沖江原道,“你這搭訕技巧貌似不怎么高明呢。”
“那你怎么一個人來這窟野河?”其實他想質問,為什么每次都要搶在他前面,買走最后一屜羊肉餡兒蒸餃。
“這個冬天,我來了許多次呢。”姑娘嘀咕了句,一邊大踏步向前,一邊甩著手里的袋子玩兒。
看得江原有些提心吊膽,以致于姑娘嘀咕的那句話,沒甚聽清。“嗯?不過這邊可不安全呀。”
“哦?是嗎?怎么個不安全法?”說這句話的時候,姑娘還在用鞋尖兒踢著一塊小石頭玩兒。
“譬如,我想邀你去我家坐坐。”
“那不錯呀。不過,你家遠嗎?”
“不遠,就在河心。”
“你是一條魚?住在窟野河的魚?”
“嗯。”
“很早很早之前,我也曾遇到過一條魚。那條魚撞碎一湖的寧靜,從我耳邊躍過,同我低聲說了句話。”
“哦。”
“不問問什么話嗎?”
江原搖搖頭。
“哦。那你家會不會冷?”
“會。”
“最后,聊聊羊肉餡兒蒸餃吧。”姑娘抬了抬手腕,她手里正拎著今天打包的羊肉餡兒蒸餃,“你似乎很喜歡吃?”
“原本或許其他餡兒的也可以,”江原想了想,“你這么一問,便有幾分成真了。”
“嗯,世間事果然經不得仔細推敲。”姑娘再次點點頭,“或許我不該這么問”。
佛曰:不可說,不可說,一說即是錯。
不若改成,不可問,不可問,一問即是錯。
“非羊肉餡兒蒸餃不可嗎?”
“嗯。”江原想了想,給出了肯定的答復,“此刻是這樣。”
忽地,窟野河厚厚的冰層驟然消失,蟄伏的黑夜和暗藏一冬的河水,在沒有界限的地方,彼此碰撞著。河心深處傳來某種隱秘的召喚。
姑娘覺得自己的身體開始輕盈起來。
“所以,我可以去你家了?”
“嗯。”江原有些煩躁,想要盡快了結。
姑娘莞爾一笑,閉著眼,向河心落去。
像水消失在水里那般,姑娘消失在在這黑暗里。
有人說,閉上眼的時候,世界才有光。她為這一刻,等了許久。
可以?什么叫可以?江原伸手去抓,只抓住一片虛無,還有那袋兒打包仔細的羊肉餡兒蒸餃。
江原有些悵然若失,或許他該問問,哦?什么話呢?
他想要的羊肉餡兒餃子就握在手里,但心情卻像被黑夜粘住,濃稠得化不開。
路過武二寶小店時,店鋪里依舊亮著燈,胖胖的老板娘正站在門口。
“需要幫你熱一下這羊肉餡兒蒸餃嗎?”
“唔,好。”
江原還坐在原來的地方,要了一份醋碟。
在他咬下去的第一口,有什么硬的東西硌了牙,拆開里面是張字條,字條上寫著一句話——多謝魚先生,要不然這冬天窟野河的冰層,我斷然是鑿不開的。
他有些憤怒,被利用之后的憤怒。隨之而來的竟是無力感,莫名的無力感。
胖胖的老板娘挑起廚房的門簾,不無遺憾地望了望。那姑娘三天前來,說是讓她每次對著門口的那個男人說同樣一句話——那個姑娘買的已是最后一屜,就這么簡單而已,但報酬豐厚。
可惜了,只有三天,嘖嘖嘖。
老板娘旋即手在圍裙兜上搓了搓,從衣服兜里掏出一厚疊錢,輕快地數起來。
這樣的姑娘,能來一打就好了,老板娘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