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錄那些散落在城市角落的,閃著微光的人生。
01
王大錘在縣城一家信用社上班,本名王睿,因處處較真不合群,被同事背地里叫王大錘,意思是總要挑刺兒找釘子敲。
他在單位是個異類,五點半下班,大家早早收拾好東西,到點兒就走,只有他下班不走,繼續(xù)整理報表,翻看資料。
王大錘在23歲畢業(yè)那年考進來,已經(jīng)工作了將近5年,按理早不是新人。信用社待遇不錯,每年一茬茬的人進來,臟活累活都是丟給新人做。他的頂頭上司是爸媽好友,經(jīng)常明里暗里暗示他,不要給自己攬事兒,他只當沒聽,還是事事認真。
這樣的人,經(jīng)常被同事嚼舌頭,說他又呆又笨,白讀了個文憑,活脫脫一個書呆子。
他是書呆子嗎?也許。
從穿衣打扮上來看,他還真像個學生的樣子。留著短短的寸頭,眼睛上一字眉安靜內(nèi)斂,不穿工服的時候,總是一條牛仔褲一雙帆布鞋,上衣夏天是T恤,秋冬就在外邊加個套頭衫,一件羽絨服。
衣服穿了很多年,洗的泛了白,也不管,總是穿。
02
王大錘今年28歲了,老家講虛歲,就是29。眼看著快到奔三大關(guān),當媽的著了急,到處找人介紹。可身邊的人仿佛約定好了,誰都不接這個事兒。
照理說他條件很好,重點大學畢業(yè),又在信用社這個有油水的單位工作,爸媽也是銀行系統(tǒng)的人,收入不錯,只這一個兒子。
早在他畢業(yè)回家那年起,他的婚事就不再是自己的事了。一開始年輕不著急,每到有人介紹,他就推脫了不去,爸媽也不著急,畢竟才二十三四歲,有的是大把的光陰。
可慢慢的一年年過去,他還是不急,當媽的不干了,甩下了命令,必須去相親。他也很聽話,每次都收拾妥當去見人。
王大錘的媽媽心妥妥當當?shù)模霊{她兒子的樣貌條件,只會他挑人,沒有人挑他的話。
也確實順利,見面的姑娘總是對他印象不錯,干凈斯文,一看就是正經(jīng)人家的孩子。可他總是淡淡的,再也不繼續(xù)聯(lián)系,當媽的著急問他,就淡淡的一句:聊不到一起。
是啊,聊不到一起,可這些年能和他聊到一起的還真不多。
身邊呼朋喚友的聚會他很少參與,偶爾和朋友聚一下,也只是聽他們天南地北的吹牛,自己很少插話。
他總愛一個人待著,看詩詞、小說,給自己泡壺茶,慢慢地喝。他最喜歡蘇軾的曠達,喜歡看名人傳記里起伏悲喜的人生,遙想自己如果是他,能不能受得住命運所有的贈予。
他還喜歡聽演奏會,看展覽,看戲劇,所有這些都不是小城能提供的,所以同事說他是個異類,一點也沒錯。
03
一年很快過去了,過年了,親戚聚會了。
王大錘的媽媽看著她的兄弟妯娌們一個個當了爺爺奶奶,心里著急的不得了。眼看著王大錘30歲了,這年紀放在縣城里,沒毛病別人也能說成有毛病的樣兒。
心里煩她就嚷嚷兒子,他照舊氣定神閑的,被問急了就說還沒碰到合適的,再問他什么樣才合適,他就想想,認真的說,能聊到一起。
當媽的氣極反笑,拿手指著兒子一字字說,就你舞文弄墨的那套,沒人跟你能聊到一起!
她也是著急壞了,才這樣講,其實在她心里兒子好的不得了。工作上認真負責,人善良又正派,可偏偏他活的太真了,太自我,反而很難在人堆兒里找到一個做伴的。
這些她這個當媽的都懂,因為懂才著急,才替他難受。
不久單位出了一檔事,競爭上崗,年輕的一批人可以通過競爭上崗提拔成主任,負責一個基層網(wǎng)點。要知道在這種單位,想升職要么靠關(guān)系,要么熬資歷,這樣的機會實在不多。
王大錘想抓住。
其實他想往上走也不是沒可能,爸媽在這行里工作了一輩子,人脈還是有的,可他想靠自己。這些年啃得專業(yè)書,反復(fù)學習的知識是時候看看效果了。
不久有了結(jié)果,競聘成功,王大錘成了他們信用社最年輕的主任。同事們雖然嘀咕,但對他的工作能力倒是沒的說,這些年他付出的時間精力,大家都看在眼里。
王大錘的爸媽也跟著高興,他們這個兒子,除了婚事上有點軸,其他地方實在讓他們驕傲。
04
可王大錘的媽媽還沒高興多久,就又落了傷心,原來為了鍛煉這批新提的年輕干部能力,社里決定把他們分派到偏遠的基層網(wǎng)點歷練,要待夠2年才能回來。
兩年,兩年啊,你都要32了,婚也沒結(jié),孩子也沒生,你想急死我啊!兒子一回來,她就開始不停地叨叨。
其實這次王大錘可以挑個近點的網(wǎng)點,可他偏偏選了最遠的一個,離縣城3個多小時車程的大山里。
他倒不是為了躲家里的嘮叨,只是想看看大山的風景,看看山里人的生活。他知道這話誰也不能說,說了又要被講異類。
之后的大半年他的日子快活極了,雖然工作壓力大,時不時還挨批,但哪個工作沒委屈,也不光他。
可他工作的地方多美啊!大山連綿不絕,小山村散布在山坳里,家家戶戶房子廊上裝飾著雕花,不像城里全是水泥砌的鐵門。山里人愛花,每家門口都擺著各色叫不出名字的花,門前不遠是條小河,河水清澈,鳥叫聲不斷地在河邊樹林響起。
王大錘忙完工作總愛在村里走走,看著藍天、大山、山間的河水,心也跟著清澈起來。挨家挨戶辦業(yè)務(wù)時,他還和這里的小貓小狗熟悉起來,時不時帶點兒吃的給它們。
山里大多是老人,一個個大字不識,鄉(xiāng)音濃重,他就耐著性子一點點給他們解釋,時間久了,他倒也能聽懂他們的話了。每次看到他,他們總會拉著他的手,要給他介紹漂亮的姑娘。
05
這個禮拜王大錘心情很好。
前幾天在網(wǎng)上看到故宮要辦珍寶展,立刻訂了票,又聯(lián)系了在北京工作的朋友。他雖然和單位的人私下交往不多,可還是有知心朋友的,每年都要找時間聚聚。
這天他早早收拾東西出門,趕到車站時還有半個小時才開車,王大錘就坐在座位上,掏出本書慢慢讀。
他看的忘神,突然發(fā)現(xiàn)有人小心的推自己,抬頭一看,一個穿白襯衫扎馬尾的姑娘眨著眼睛看自己,“ 我在你前面,東西太沉了,麻煩你……”,還沒說完王大錘就起身把一個大大的包塞進了行李架,馬尾姑娘道謝后就在前邊坐下來。
兩個小時后火車到北京,王大錘自覺地幫她拿下行李架上的包,馬尾姑娘從包里拿出一瓶綠茶遞給他,“ 謝謝,這個給你!” 看她大方爽朗,王大錘也沒多話,拿起飲料道個別就走了。
這件事就這么過去,之后他回到縣城,鉆進他的大山里,繼續(xù)與山風、泉水、松林為伍。
一天周末母親大人突然來電話,命令他回來相親,他本想拒絕,可隔著電話都能聽到對面的擔憂。想想自己30了,做父母的還一直為他的婚事操心,隨即拿了鑰匙開車下山。
第二天見面的地點約在一家冷飲店。臨出門王大錘的媽媽還一直在他耳邊念叨,這個姑娘不錯,在外邊工作了幾年,剛回來。家里就這一個閨女,舍不得讓她在外邊。比你小兩歲,算算年紀也不小了,模樣據(jù)說不錯,脾氣也好。
王大錘不抗拒結(jié)婚,可這些年見了不少,能聊到一起的卻沒幾個。他總覺得人生那么長,兩個人總要脾性相投才能不寂寞,找不到就單著,他也不害怕單身。
這話他也只能在心里說。
06
他早就不為了相親打扮了,照舊一條洗的白又白的牛仔褲,一雙帆布鞋,一件舊T恤。
走到約好的店門口,只見一個穿著T恤、牛仔褲的姑娘站在門口。
“ 你好,我是王睿。”
“ 我是李琳。”
她大方的伸出手,沖他爽朗一笑。
王睿突然覺得這個笑很熟悉,疑惑地開口,“ 我好像在哪兒見過你。” 話一出口,就有點套近乎的嫌疑,他打住了話頭。
李琳做了一個向上放東西的動作,他就想起來了,是去北京時火車上遇到的姑娘。
“ 你剛走過來的時候我就認出來了,你說巧不巧。”
僅有的一點尷尬也沒了,李琳快人快語的說,也不要吃冷飲了,干脆早點吃晚飯,她請客,權(quán)當謝謝他了。就這么,一頓相親餐挪到了餃子店。
王睿始終相信,人跟人是有緣分的,那天他們從同一個城市出發(fā),乘同一列火車,目的地同樣是故宮……
他們聊了很多,李琳中文畢業(yè),喜歡古詩詞,也喜歡外國文學,他的話她總能接上,她要講的意思他也能明白。
兩人開始了交往,雙方家庭都大跌眼鏡,卻也滿心歡喜,只是怎么也想不通,自己挑剔的兒子女兒怎么就突然轉(zhuǎn)了性。
王睿喜歡帶李琳進山,吃山里人家烙的熱乎乎的烙餅,他們沿著小河散步,興致來了就脫了鞋在清澈的河水里潑水,看他們的樣子,實在不像三十歲的人,就是兩個頑皮的孩子。
等到下一個春節(jié)時,他們的婚禮如期舉行。
07
結(jié)婚后王睿調(diào)回了縣城,2年待滿,他成了附近鄉(xiāng)鎮(zhèn)的網(wǎng)點主任。李琳也考進了人事局,在檔案室做著一份清閑的工作。
小城里人言可畏,兩個人歲數(shù)不小,結(jié)婚久了卻始終沒有孩子,每到了假期,就一起出去玩,雪后的故宮,煙雨下的江南,都有他們的身影。
漸漸地旁邊又有了風言風語,說是兩個人要不上孩子,所以才耽擱到這個年紀。
家長又開始新一輪的催生,張羅著檢查身體,王睿和李琳照舊奉行一貫的政策:不反駁,不接受,不拒絕。照樣按自己的節(jié)奏過日子。
“ 那你們有什么打算,不準備生了?”
又到了一年一次的聚會,這次王睿帶著妻子赴約。
聽我們問,王睿還是那副不慌不忙的樣子,好像這些年外邊世界的嘈雜一點也沒影響到他。
“看情況吧,按我們的節(jié)奏。”他拉了拉李琳的手,李琳對著他笑。
桌上一時沉默,各人無話。有時候,堅持是這個世上最難的事,如果說這一桌誰的堅持終有圓滿,那就是王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