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家已經十幾年沒有人住了。父親從遙遠的北方打電話,說有人作價三千,買我們那間四間一廳堂的老屋。
那是一個典型的江漢平原民居,因為歷時久遠,殘破的紅瓦上堆滿樹葉,長滿青苔,甚至還有狗尾巴草,也不知是哪只好事的鳥帶來的種子。暮春季節,天空時常飛過一些叫著“啊公啊婆,割麥插禾”的布谷,我時常仰望著天空,看著布谷的影子在陽光中穿梭,就像如今的孩子們經常在正午時分,抬頭仰望,看著飛機在天空準點飛過……
在老家住了十幾年,我童年所有的記憶也留在了老屋中。老屋子后面有有一塊空地,父親用木槿圍了籬笆,就在上面種起了葡萄和桔子,沒事的時候,就開始松士澆水,或者拍拍身上的塵土,從口袋里掏出一只卷煙,蹲在老屋的墻根旁,點上,咝咝地吸。點燃的煙頭,吸一口,紅彤彤的,手起手落,紅紅的煙頭忽閃忽閃,在春寒咋冷的早春,顯得格外溫暖。父親在抽煙時,壓根兒沒看見我小小的腦袋瓜在想什么,因為他在看他種的葡萄和桔子,思量著怎樣給它們剪枝,怎樣讓它們接出甜甜的果實。葡萄剛剛打好的芽苞上,有一只蝴蝶輕輕的跳舞,暖綿綿的陽光輕輕地瀉在蝶衣上,也照在我們爺倆身上,四周彌漫著一種懶洋洋的空氣味道。
這座老房子八幾年建的,沒有很久的歷史,但已經顯得陳舊。黃沙敷的外墻根,被我們這些小淘氣蛋子,用石頭、鉛筆、或者是碎的陶瓷片畫得像一張大花臉。江南多雨,屋上面的梁木經常受潮,都有點朽的味道,父親換過椽子好幾次,但還是屋外大雨,屋內小雨。每逢下雨,一家人就像抗洪救災似的,集體上陣,拿出洗腳盆、洗臉盆,甚至是盛菜的缽,接漏下的雨滴。一家人困在屋內,出不了家門,無事可干。于是,父親就拿出他的“三弦”,彈起拿手的《十五的月亮》、《邊疆的泉水清又純》,我們一家人坐在木制的小板凳上,圍著父親,聽著父親舞蹈的手指中撥弄出的悠揚的旋律。要睡覺了,還不肯睡,躺在床上,懶洋洋地看著屋頂,聽大雨打在瓦片上的聲音,然后在鏗鏘鏗鏘的大雨聲中漸漸入眠……
雨過天晴,一骨碌起來。有時,能看到天空中出現的一道好看的彩虹,更多的,是聽到小鳥“嘰嘰喳喳”的稠鳴。屋檐還在斷斷續續地滴著晶瑩剔透的雨珠子,瓦上的青苔們越發地綠了……老房子旁邊的小樹林,各種野草野花,因為雨水的滋潤更茂盛了,最多的還是那種狗尾巴草。我經常會把長長的狗尾巴花連枝折下,用毛茸茸的去撓伙伴們的胳肢窩,癢得能他們“咯吱咯吱”的笑個不停,我,自然也難逃伙伴對我的“攻擊”。最多出現的是蝸牛,你抓它,它就把觸角縮進殼里,我們就比賽誰能讓蝸牛最先伸出觸角。用一枝木棍敲蝸牛,用最大的聲音喊道:蝸牛,蝸牛,伸出你的角!蝸牛,蝸牛,伸出你的角!或者用紙折個漂亮的帆船,捉幾只小螞蟻放在上面,將船兒放在地上積滿雨水的坑里,看著它們一個個焦急地困在船上東跑西撞的樣子。如果不幸失足落水,我和小伙伴就拿一根小麥桿子向它遞過去,一端靠在紙折的船邊,這只渾身濕漉漉的螞蟻果然會筋疲力盡地順著桿子小心翼翼地爬上船來,再也不敢亂來了……這是我童年的游戲之一。
鄰居們在這里相處得如同一家人似的。沒有下雨的時候,我滿村跑,最喜歡的是去一個叫“站磨佬”的小伙伴家中。他家有一個老婆婆,臉干癟得像一個干核桃,很老,但很白凈。她信佛,在我的印象中,她從來不跑到外面去,頂多坐在院子中,還拄著拐杖,低著頭,在太陽底下數著一顆顆黑亮黝光的佛珠,沒有人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也許什么都沒想。她總是穿一身打著補丁的藍色衣服,腰上總是系著白色帆布的圍裙,上面有一個口袋,里面裝著東西。每次我見到她,她總會瞇著眼看我一下,變戲法的從口袋中摸出一塊糖或者是一小把豌豆,遞給我,然后摸摸我的腦袋。我總喜歡盯著她黑色布鞋看。那是一雙小腳,鞋前面很尖,像筍尖一樣,鞋底很厚,渾似一個剛從古代戲劇中走出來的女人,走起路來,一顛一顛地踩著細碎又顫巍巍的步子。她嫁到我們這里后,一生都沒走出這個村子。不久,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正午時分,她就悄悄地故去了。大人們都說她一生沒踩過一只螞蟻,沒罵過一次人,但就是這樣的人最后也會老死的。
歷盡幾代滄桑的老家老了,老家的人也老了,父親也老了,我也會在某一天,靜悄悄的老去……父親不舍得買掉老屋,我也不舍得。老屋發生的一切,我們老去之后,誰會記得呢?可能,老屋會幫我們留存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