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八月仍是盛夏,華氏九十多度,占地七百多畝的體育場路面人影稀寥,間或閃過也是打著低低的遮陽傘。
此刻正值晌午,騰騰的熱氣滲過硬質(zhì)的水泥地面反撲在臉龐。而我,在等人。更確切地說,是在等大包大包紛沓的-- 傳單。
大抵也只有兼職者和心茫的人才敢曝在朗晴的日光下,卻又會渴望一筆濃墨的黑暗,可以一頭深深地扎進去。
“哦?是你嘍?”身后是帶些豪爽的女音,稚氣卻還在。
側(cè)了臉來,“那也是你嘍?”
兩人相視一笑,便都懂了。
“來,把你的包拿來,幫那個阿姨分來一些。”她一手撐開書包,另一手從肩上的藍色布袋里取出一掌厚的單子,開始往我包里塞。
打量她,瘦瘦黑黑的,一米五五左右的小小個,很是利落的短發(fā),劉海也是眉梢上方,有不符年紀的干練在。她身旁還有個阿姨,身材有些發(fā)了福的臃腫,她說,阿姨也是一起來的。
我試著像她那樣單手取一沓子出來,不料手腕卻晃得厲害,只好另一只手也捧了上來,還是微微吃力,“哇,好重。”
她抬眼看我,笑;“你算拿的少的了,我平日里一個人就帶這么多”,她用手指了下三人面前的單子,“呶,這些,所有。有時比這還多。”
單子分了三份,她拿了最厚的去,說,“我們走吧,得坐公交一個多小時去市區(qū)那邊呢。”
“你怎么能自己拿那么多呢?快分些給我。”說實話,我兼職的不專業(yè)性明顯的三百六十一度全全暴露,因為真的沒有人發(fā)傳單還像我一樣打著傘來。她們不是不懂防曬,而是因為利落的工作是一手壓了臂上,另一手點鈔一樣地嘩啦嘩啦塞到各式的人潮里。那時的遮陽傘反倒是無處擱置的負擔。而我,竟沒有那樣的常識。
“看你瘦瘦弱弱的,是我招你來的,你要是身體受不住了,我怎么負責(zé)?”
我竟是一時語塞,找不出合適的理由來反駁,便任由她拿了多的去。
“我叫林子瑤,你就叫我阿瑤吧。”
“阿瑤,蠻好聽的名字呢。”
我們每人背了一個大包的單子,手里又捧了些來,在公交站牌下候車。阿瑤買了兩瓶水來,一瓶冰鎮(zhèn)的礦泉水,一瓶冰紅茶,塞在包的兩側(cè)。
“這附近的水都貴,三塊一瓶。我靠。”她和我聊,“你是大學(xué)生?”
“嗯嗯。”我點頭。
“那你考來蠻厲害的哈。”
“額?--就還好吧。--不過看你年紀小小的,你還在讀高中吧?”
“我不讀了,早就不讀了。”她抽出冰鎮(zhèn)的水仰起脖子咕咚下小半瓶,“哇,好涼快。--讀書最好了。”
讀書最好了,她老練地有點像大人了。但和所有大人苦口婆心地說教不同,這句話沉沉地往我心頭上壓。
“車來了,快上去”,她喊我。
車上,她和阿姨交談,是本地的方言,在我聽來除了頓挫抑揚的語言腔,就只剩下茫然臉。
“哎?你聽得懂這里的話嗎?”
我木木地搖頭,“不懂”。
“哦沒事,阿姨說把票據(jù)扯三張來,車費是報銷的”。要是以前老媽和人叫嚷著三塊兩塊的便宜價,也許心里會有些不滿。而此刻,一張兩元的公交車費,六塊錢,和一個小時十塊錢的工資比起來,報銷的是筆并不算小的數(shù)目。
“你累的話,就分給我一些。下車的時候跟著我哈。”阿瑤挨了我坐下來吩咐我。
“嗯嗯。沒事,你拿的更多,你會更累吧。”
車子晃晃蕩蕩地走,望著窗外陽光的浪四起,層層大廈高林與街鄰綠道不過是模糊的景。我把包放下來,肩膀被壓的死疼,相比之下,書本的重量也真是小巫見大巫。家長都心疼孩子的肩被壓彎了,使勁挑好的貴的舒服的包來,阿瑤不過是最簡單的紫黑格子布料包,她的背,已拱的有環(huán)的弧度了。我只看著,想了半天,只吐出一句,“阿瑤,你也是兼職嗎?”
“是啊,我有工作,只是周末出來發(fā)點單子,給我妹賺些奶粉錢。我媽又給我添了一個小妹妹,她好可愛了。我回家就是抱我妹。”我把臉轉(zhuǎn)向她,她的眼眸里是明亮的光,奕奕神采。
“下車,”阿姨喊我們。阿姨的普通話喊來,我怔了一下—-下車后又覺著自己傻,這邊的人不會兩種語言怎么交流。
阿姨說,“你們倆往那邊去,我去另一邊發(fā),這樣會快一點。然后快到吃飯的點時,我們在街尾那邊匯合哈。”
阿瑤帶著我走,“我們?nèi)ネ\嚹沁叄褑巫尤M車把手,發(fā)的老快了,就這
些哈,幾個小時就發(fā)完了。然后我們就去坐著休息,吃點飯,逛逛街。哈哈。”
“好啊好啊。”
她把單子一卷插進車手把里,一轉(zhuǎn)身,旁邊的車子也都插上來,我學(xué)著她的樣子,在一排一排的車輛里塞傳單。
“哎,今天這么熱的天,你還真來哪?”
“我不是都和你說好了嗎?答應(yīng)你了我不能騙你吶。”我沖她笑。
“嗯嗯,沒事,你放心,我不會抽你的。”阿瑤抬起臉很認真地看著我。
“啊?什么?”我驚了一下。
“就是該給你多少給你多少錢,不會從你中間抽錢來的。”她又繼續(xù)穿往在各種車輛的間隙里插傳單了。“不是原來是說好了的10塊一小時嗎,其實老板一小時給13塊,我抽了你們每人3塊,但我不抽你的,你不要和那個阿姨說。”
我抬起頭看她,還是那齊耳短發(fā),瘦瘦黑黑的樣子,面對一個15歲的孩子,臨近20歲的我所經(jīng)歷的人情世故卻遠遠不足以招架。“哦~”,我應(yīng)著。
“也不是我壞嘍,你看,我?guī)屠习迓?lián)系什么人來著,每個月的電話費都交不起,不抽別人的,我自己都經(jīng)營不下來。”她走過來,“噢?你手里的也發(fā)完啦,那我們休息一下吧。等一下發(fā)包里的。”她取出一疊傳單鋪在地上,然后咬開那瓶冰鎮(zhèn)水,把另一瓶紅茶遞給我。“我不喝這種飲料,買給你的。”
“謝謝。”我也不愛喝飲料,這是我第一次覺著紅茶真好喝,朗大的日頭下,都有味道。車庫旁有個老爺爺貓著腰看我們,我和阿瑤各自舉著自己的水,豪飲,像極了電視里英雄相聚的舉杯暢談。。
“沒事,他管不了我們的,那種高級小區(qū)的車我們不要進去就是了,然后有人在的車也不要發(fā)就好了。”
“額?發(fā)了會怎樣?”
“會被罵的很慘啊,你是不是傻。”
“哈哈哈哈。”我們望著那個老爺爺,大笑。
后記:那天下午,阿瑤還請了我吃飯,她打趣說不會扣你工資的,我請你,又不會很貴。
我們兩個人,兩元的小碗米飯,一份四元的番茄炒蛋,不足巴掌大的小碟子盛著還空有闊綽的余地,阿瑤扒起米飯,筷頭揮動的很有節(jié)奏,還嚷著“蠻實惠的哈,你也快吃。”而我,看著那一份炒蛋,夾起一塊,又趁她臉埋在碗里的時候放下去,學(xué)著她的樣子把那份米飯扒拉掉了,有些米粒生冷而硬,梗在喉嚨里,我有點不舒服,差點掉出淚來。
阿瑤說,“你也要吃菜哦。”
“我吃了,留給你的。”我沖她嘻嘻地笑,“阿瑤,你來我們學(xué)校,我請你吃飯吧。”
“好啊好啊,周末我也可以帶你來我家這邊,只是沒什么好玩的,我就帶你看看。嘻嘻。”
晚上發(fā)完回去的時候,阿瑤,我,阿姨,每人九十,她誰都沒抽,她說以后有兼職可以帶我一起干,絕不會抽我的。
她和我說,她做過房屋的中介,有時晚上能揣個兩三百回去,也做過給人介紹迎賓,做得好的她還請人吃了菠蘿,她說她明天不做了,要休息,不然上班總瞌睡就會被辭掉。
第二天看到阿瑤又在招人,每小時十塊,她給我打電話說,你來的話,還是老樣子。老板給我多少,我就給你多少。我和她笑,其實我知道,她都不會抽人,更多的時候,倒是會請你吃點實惠的飯。
“阿瑤,下次你來,我請你吃飯。”
“好啊好啊。”
少年的約定,不會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