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刻,月色正濃。
我家窗前四角形的天幕已經很久都沒有星星出現過了。風很靜,沒有云,淡藍色的窗簾隨意地耷拉著,窗臺上的吊蘭依傍著一旁的蘆薈,向我投來了詢問的目光。他們平日里都是些優柔寡斷的貨色,此時的目光卻平生出一點含沙射影的意味。
你們怎么能這樣,如果不是我隔三岔五喂你們水喝,把你哥倆安排在陽光最充足的西南角,你們還能這么得瑟,站著說話不腰疼。我不再理睬,搖著電腦椅旋身到一旁,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這個點出發還不算局促,我就算再怎么懶惰卻還算是個識時務的人,在米色的破沙發上挑了件剛晾過藍灰色體恤衫,上面有半只灰色天鵝的印花。
十五分鐘后我出現在足浴場對岸那個商圈的廣場前。
我看了看時間。我見四下無人,便坐在廣場邊上的環形階梯上,剛貼上去,臀部冰涼。都怪陰晴不定的天氣,若不是仔褲沒干,我也不用踢著這條松垮的棉長褲出門。我下意識地瞄了瞄腳下那雙灰頭土臉的鞋子,鞋幫上到處是灰塵,鞋頭上竟然還殘存有零星的水粉顏料。但愿不要被看到。
我看了看時間。這個點街上燈火通明,我借著手機屏幕上的反光照了照鏡子,突然發現自己今天早上花了很長時間才弄下來的頭發又開始樹大招風了。我自以為自己睡相肯定不太好,每天清早總是能從鏡子里看到花枝亂顫的自己,以至于母親每天早上都能看到我把擰干的毛巾扔進微波爐變成熱毛巾蓋在頭上,她還以為家里招賊了。我覺得這個方法還不錯,就是不怎么持久。
我看了看時間。這個星期語文老師布置了作文,要不是這個點有事出來,我三下五除二就能搞定。語文作業如今已經變成我唯一會認真完成的作業,其他科目早就掛紅燈了,想起過幾天就要坐火車去北京,完全放棄文化課半年了,想想就擔憂。有時真心羨慕韓寒的運氣,如果真有這樣的機遇在等待著我,能不能讓這種征兆冒一點頭。
我看了看時間。她真的會來么?
我查了查身份證,我想我并不是處女座。那為什么我的人生一定要在這種無限糾結的死循環里度過。如果等待是風中飄零在懷的一片葉子,是云中蓄勢待發的一滴雨水,為什么不讓我的等待更加寫意,而不是在為生活中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發牢騷,而不去等待那些偉大的瞬間,去等待那些更加有價值的東西。
等待是我的一種生活狀態。
我一直都想擺脫這種生活狀態。有人說等待是一種無奈的選擇,是一種無盡的煎熬,等待的人生是一條無比艱辛而又漫長曲折的路。等待,是一種美麗,也是一種虛偽。
年輕的時候去畫班求學,父母總是沒空接我,所以我老早就學會了一個人搭公交車。等公交車,就像是在等一條擱淺的鯨魚,你永遠無法臆測下一部車你得等到什么時候。有時候好不容易車來了,你對著滿車的人望眼欲穿,只有失落地離開。有時候遠遠望去是一臺難得僅有的空車,卻發現是短線,只有再次回到風中等待。
我能看到暮色四合,天邊燒著紅彤彤的云,天地之間浸潤在一片熾熱之間,灰鴉低空飛過,穿過背著夕陽昏暗的巷口,為買牛雜的大叔停下翅膀。
我能看聽到車道上川流不息的車輛渦輪飛馳的聲音,周圍的人用熟悉的方言交談著,母親和她的孩子書包上的拉鏈互相碰撞,公交上硬幣撕裂紙幣滑膛入箱。
我能感受到我自己的心跳,我閉上雙眼,這是一種無端的等待,希望與失望此起彼伏,這種等待只會浪費我的年華,我會被被這無盡的迷宮慢慢腐化,絞死,切碎,變成粉末,流到一條不知名的大河里,沉入水底,化為灰燼,就這樣被潮流所淹沒,什么也沒有剩下。中國如此多的人口,如果我只會被等待綁架,我將成為這十三億人,被第十四億人所吞沒,我的存在將會越發的渺茫,最終消失。
如果我父親開車來接我就好了。
是的,我已經開始自暴自棄了,這種等待的游戲,我再也不想玩了,它永遠不會消亡,它就像吸血鬼,不把你折磨成人干不善罷甘休。時間久了,我發現我根本無法跳脫出這場噩夢,我等待這種等待的痛苦消失,本身就是一種等待,就像我的父母。
母親為了等待離開那個窮苦的村落吃進了苦非。她受夠了三餐不飽,屋漏逢雨的日子,她就算望著無邊無際的麥田和延綿起伏的山脈也不會有絲毫的興奮,她下決心一定要離開那個地方,她一定要從等待秋收的心愿中剝離出去,不再為了這種無盡的等待中腐朽在這片山林中。所以她決定為了離開這里而讀書。多么的純粹,多么的簡單,不為中華崛起而讀書,而是為了自己的未來而讀書,因為她沒有坐以待斃,她沒有被這種等待囚禁,所以她成功了。
父親為了等待離開那種煎熬的生活做出了我無法想象的努力。他受夠了學校的飯堂全是他不喜歡吃的菜,洗澡總是沒有熱水,所以他沒有被突如其來的噩耗所摧毀,他在別人畢業旅行的時候,自己在家溫習,享受這漫長又孤獨的等待,重新完成了一遍學業,考到了城里。
所以他們才考到了同一所學校。
他們甘愿等待,他們享受等待,才從十三億人之間的那片海上,走到了一起。
和他們相比,我到底做了些什么,我只會艷羨別人的運氣,啜泣等待的過程,從未想過為了什么而前進,這本身,就是一種盲目,怪不得我的窗外從來都沒有星星。
在北京的時候,我打從心里,期盼有那么一天,當我睜開一只眼,再睜開另一只眼,右手扯開被袋,穿上拖鞋走向窗戶,雙手用力地撕開窗簾,有一場大雪迎面而來。世界突然銀裝素裹,變成了一片純粹雪白的顏色。時間好像靜止了,雪花浮游在低空,我伸手去抓它們,他們變成了粉末,再化成水,一氣呵成。但是我等了三個月,又三個月,都快到除夕,還是沒有一絲消息,除了用霧霾偽裝過的慘白的天幕。我恨透了等待,每天上課都心不在焉的,心中懷揣著快要溢出的不甘。素描老師見了,問了我緣由,他笑我太傻,我愣了,難道這種純粹的為了見到雪而忍受無限囤積著的不甘,不是一種偉大的情操嗎?
他的嘴角淺淺地上提了一下,馬上又恢復那副死魚般的表情,那一須彌好像若有所思。他從口袋里摘了打火機,背對著我的目光點上了中南海,忽然又笑了:“你考來北京就好了嘛。你如果生活在北京,就算是今年等不到雪,全球沒有徹底暖化之前,你都還有機會看到雪......”
我的思維毫秒之間短路了。
原來我之前缺乏的信心一直縈繞在我的心臟深處,等待是因為有所寄托,而這種寄托,正是我脫離等待勇敢向前的動力。
......
我看了看時間。她終于到了,她并沒有遲到,我也并沒有等太久,這一切重復的思慮過程,不過是我內心難以拆開的繩結而已。
她在紅綠燈的對面,這次人不是很多,我再也不用因為沒認出她而尷尬了。她踏上了斑馬線,她還沒有認出我,但我的心扉已經沖到了她的面前了。
那一刻時間似乎停止了,她迎風走來,長卷發向后飛舞,刮出了擾亂地球磁場的風暴。她穿了件貼身的黑色印花體恤和牛仔熱褲,一雙帆布鞋承接著那一雙又白又長的腿。我的目光緊緊的聚焦在她身上,旁若無人地看著她的臉,她今天戴了淺褐色豹紋的眼鏡,臉上好似抹了一層粉底,在夜燈的掩映下仿佛自然可人。她笑了,她還是這么愛笑,每笑一次都能讓我的小心臟激動得咚咚地敲,看來今晚,再不會平靜下來了。
結果是,那晚之后,她就離我而去,我還是只會不緊不慢地等待,什么也不會表達,望著機遇一個一個地離我而去,漸漸消失在夜色之下,后悔莫及。
我等過車,等過雪,等過人,在人生大大小小的經歷中發現,那些等不到的,多半是我內心在抗拒糾結,在習慣等待中放走了時間,而那些少的可憐的果敢,都成為了再也不會失去的東西,支撐著我,在歷史的大河里找到支柱,站穩腳跟。等待是一種充實的美麗,也是一種消逝的虛偽。等待是一場沒有結果的旅程。你永遠不會知道下一站在哪,你也不會知道那里是你的終點,還是暫時的棲身之所,但等待的過程本身,就是一種錘煉人意志的枯燥,一種折磨人肉體的煩惱,在等待哭過,笑過,就真正的成長了,我渴望擺脫那個厭倦等待的少年。
我會在這沒有結果的等待中,找到屬于自己的結果。
這一刻,享受等待。下一刻,雪月風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