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的鄰居

秋天了,門前的榆樹又開始掉黑色的毛毛蟲了,像往年一樣,落得密密麻麻的,走路都沒有下腳的地兒。老人們都說這種樹上的毛毛蟲不蟄人,但我還是很害怕,害怕某一個經過的瞬間就會有一只毛毛蟲落在我身上。這棵樹在巷口好多年了,我一直想不明白為什么鄰居家門口會種這樣一棵生蟲的樹,真是古怪。

<一>

種樹的這戶人家是我的鄰居。男人是做生意的,常年在外面,女人在家種了點兒地,照顧著一兒一女兩個孩子,挺幸福的一家人。

男人的生意風生水起,越做越好,同時在外面應酬的時間也越來越多。時間一長,免不了街坊鄰居的風言風語。鄉里人干完活沒什么事兒,就愛聚一塊兒閑聊,扒拉扒拉各家各戶的八卦,人多嘴雜,黑的也能說成了白的。女人性格內向,大抵不會怎么說話,但抵不過鄉里人的指指點點風言風語。

終于,女人在聽聞外面的閑言碎語后,和男人大吵了一架,男人生氣摔門而去,女人卻吃藥自盡。

那年他八歲,姐姐比他大六歲。

那天,他正在自己的小書房里寫作業,忽然聽到客廳里有瓷器摔碎的聲音,他偷偷開了個門縫朝客廳里看,地上碎的是爸爸前兩天剛買的一個收藏品茶壺。眼前,母親和父親正因為什么激烈的爭吵著,他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也不敢出去制止,他看到父親猛地一下把母親推坐在沙發上,摔門而去。母親坐在沙發上不住地哭,他忽然很害怕,也不知道該怎么辦。從小到大,從沒見父母吵過架。要是姐姐在就好了,他心里想。(姐姐去城里讀初中了,寄宿制的,一周才回來一次。)

他呆坐在門口,不敢踏出書房一步,就一直在那聽母親哭。也不知道母親哭了多久,再聽就沒有什么動靜了,他想,母親該是心里好些了吧。他起身打算去看看,推開門,他看到母親斜坐在沙發上,好像是睡著了,他喊了兩聲,沒有動靜。他走上前,卻看到桌子上一個空藥瓶,他慌了,趕忙撥通號碼給父親打電話,可是打一個沒人接,再打一個還是沒人接,他趕忙給其他的親人打電話,送到醫院的時候,醫生說已經不行了,再早些送來就好了。

他哭了好久好久,他恨,他恨父親,干嘛要和母親吵架?他恨自己干嘛不出來陪著母親,他恨父親打電話干嘛不接?如果父親不和母親吵架的話,如果他出來陪著母親的話,如果父親接他電話的話,無論哪一個如果成立了,他都不會失去母親。

從此,他和父親剩下的感情就只剩下恨。

<二>

十三歲時,他剛讀初中一年級,父親又結婚了,給他和姐姐找了個后媽,姐姐當時已經工作了,基本不在家里住,但是他可是要天天回家的,父親大概是因為愧對母親而對他特別的愛護,他想怎么樣都會寵著他,他看不慣父親和這個新寵兒在一起,于是天天找各種理由讓他們不開心。盡管每次父親都被氣的生了病,但他從來沒有一絲愧意,因為他覺得母親是父親害死的。都說沒媽的孩子像根草,后媽像所有電視劇里面演的繼母形象一樣,每天在父親跟前說他的各種不是,父親就是再寵愛他也抵不住這三天兩頭的刺激,那一年他沒少挨父親的打。原本就不暖的父子關系變得更加的冰冷。

父親的生意一如既往,不常在家,姐姐又是寄宿學校,家里只有他和后媽兩個人,每天放學回來的時候,后媽都不做飯,他餓的不行了,只好拿些糧食去換燒餅。他的零花錢在剛上初中時就被限制了,因為后媽對父親說小孩子拿錢亂花不好,于是父親便不再給他零花錢,只是他想要什么,說一聲父親便會買給他。他恨透了后媽,因為后媽讓他受了太多的委屈。就因為他換了點燒餅,后媽便朝著全胡同的街坊鄰居說后媽不好當,孩子一點兒不懂事,好吃懶做還偷家里糧食。從此,他就背上了一個不懂事的標簽。后來,放學后他直接去奶奶家吃住,只有周末才回家來住。

直到上了高中,他也住校了。因為和后媽接觸得少了,沖突自然而然的也就少了。他也想通了:這個女人以后是要跟父親過一輩子的,只要對父親好就行,我將來也是要成家立業的,不會和他們一起住一輩子的。想通之后,再做起事情來,也就不那么小孩子氣了,他會主動的幫后媽做一些事情,慢慢地后媽也不再說他的不是了,逢人就說孩子長大了,懂事了。

他也由初中那幾年的“阿姨”改口為了現在的“媽”了?多年未叫媽,他以為自己這輩子再也不會喊媽這個字,但他終究還是喊了,畢竟一塊兒生活快四年了,喊出媽的那一瞬,他有點兒不好意思,可是后媽卻閃著淚花,她沒想到這個倔強到骨子里的男孩有一天也會叫她媽。

但事實上是,姐姐都已經改口一年了,他憑什么還那么倔強?如今姐姐已經出嫁了,他也已經上了高中了,多年的恩怨真的要一直糾纏嗎?那樣誰也不會快樂,放下吧,放下吧,他勸自己終于接受了現在的一切。其實現在這樣子也挺幸福的,他想。

這個曾讓他恨得牙癢癢的女人給了他缺失多年的母愛,他也從單親的自卑中走了出來,整個人不再那么憂郁。

從此,這個新組的一家人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三>

對不起,這不是事實,這只是我一廂情愿的美好。

事實是,在他讀高三,18歲那年,父親死了。

突然地就死了。

那天早上,他像往常一樣,剛準備去教室晨讀,手機就響了,電話那頭是一陣嘈雜,接著傳來的是奶奶死去活來的哭聲,:“孩兒,快回來,你爸不行了。”

不行了?怎么的不行了?他腦子里懵懵的,一片空白。掛了電話的他便從城里的學校往家趕,他最終也沒能見父親最后一面,他看到的只是父親冰冷的身體。

奶奶坐在床前都快哭不動了,姐姐一把鼻涕一把淚不停。一旁的人告訴他,他的后媽跑了,卷著父親大部分積蓄跟前夫跑了。他腦子懵懵的。旁人又說,父親是喝藥死的,死在了新房的門口,發現得太晚沒救過來。他腦子依舊懵懵的。他看著父親發白的臉,不知該怎么辦,他喊了一聲,沒有應答。

他很奇怪,自己除了腦子懵懵的之外,居然哭不出來。不知什么時候,房間里的人都出去了,只剩下他和父親。

他記得上周他回學校時,父親對他說缺錢就打電話。這些年,錢是他和父親唯一的溝通點。除此之外,他從沒和父親談過什么交心的話。僅僅一周時間,再見居然陰陽兩隔,他恨自己,就像當時母親去世時一樣,當年他沒能救下母親,眼睜睜的看著她離世,如今他也沒法救下父親。

父親的死是有預謀的,因為給他留了一封信:兒子,對不起,這么多年讓你受了那么多的委屈,我對你有太多的虧欠,兒子,我要下去找你媽去了,你要好好活著,這個新房留給你,將來娶媳婦兒用……他看不下去了,淚眼朦朧的,胸口憋得喘不上氣來。接著,他再也忍不住了,無助又難過地坐在床邊哭了起來。

房子是新蓋的,家具是新買的,房間全是精裝修的。嶄新的沒有住一天,父親本打算是和后媽領結婚證時的新房,可誰知后媽不但沒離婚,還卷了父親的錢,跟她前夫跑了,人又找不到,告也沒有證據,畢竟人沒離婚就跑來跟你生活了五六年,這在法律上也不受保護。想想這輩子過得如此窩囊,便一死百了了。

他坐在父親跟前,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父親死了?那我該怎么辦?

那種感覺,就好像還沒有來得及背降落傘,就忽然被人從飛機上踹了下來,不停的失重下墜。從未預料到的場景結結實實的擺在跟前,這一切遠遠超出了他的想象,除了哭,他什么都做不了。

<四>

一懵就懵了許多天。

父親的葬禮,是在近親的張羅下完成的,他一直腦子懵懵的,感覺像做夢一樣,不一樣的是這個夢做的有點長。

母親走了,父親也走了,姐姐前年出嫁,戶口本上就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哦,他還有個年近七十的奶奶,以后養奶奶的擔子就落到了他的肩上了。嗯,他還有父親留給他的那個新房,一天未住的新房。

他以為日子就這樣了,他會和奶奶一起相依為命,清貧的過日子。

可是他沒有想到,一個月后麻煩來了。

他才知道父親生前做生意欠了好多錢,而大部分錢都被后媽卷走了。他不是不恨后媽,他已經恨不起來了,發生了這么多事情他已經沒有精力去恨誰了。

現在這些要賬的上門來了,他沒有錢,他哪里有錢?他只是一個高三的學生而已。奶奶拿出了自己多年養老的積蓄還給了債主,可是這哪里夠呢?要債的三天兩頭的就跑來了,他和奶奶哪里見過這種場面,他怕了,打開新房的門對那些債主說,你看家里有什么值錢的東西就搬吧!那是父親在世時精心裝修的家,都是上好的家具電器,被債主們一搶而空,就連樓頂上剛裝的太陽能熱水器也被人卸了去。

看著空空一片的新家,他又開始了止不住的淚水,原來欠債的滋味好苦啊,原來被人索債是這樣的一種感覺。他一個人在空落落的客廳里坐了一夜,天亮的時候,他想明白了。他打算把房子賣了,賣出去抵債,就是這個父親唯一留給他的東西,學他是上不成了,還完債他便出去闖蕩。想好之后,他就跑去和奶奶商量,奶奶先是一驚,而后又很無奈的說:賣了也好,省得在那兒就想起往事。他點點頭,接著幾天便貼出賣房的消息。

房子大概空了半年,就有買家上門了,農村的房子很便宜,雖然是精裝修,但也賣不了多少錢。他當時要10萬,可是買家只出8萬。因為著急還錢,他便無奈出手了。

交房的那天,我見到了他,他已然是個成熟穩重的男孩了,生活的變故在他身上,絲毫看不出疲憊的感覺,這早就不是當年那個桀驁不馴的孩子了,可他畢竟還未滿二十歲,稚嫩的臉上,露出的依舊是青春的笑臉。他站在門口很溫和的和鄰居打招呼,絲毫看不出世事的悲涼。

從此我再也沒有見到過他。

大概又過了半年,他奶奶去世了。估計是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折磨,心里終于扛不過了。

聽說奶奶去世后,他再也沒有回過村里。



我想他大概是去了一個沒有人知道他身世的地方重新開始了吧,畢竟他的童年太辛苦。

無論在哪里,愿我的老鄰居一切安好。

榆樹不在了,在蓋新房的那年就被砍了,再也沒有討厭的毛毛蟲了,新房還在,當然,新房里住著一家新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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