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一個“有血有肉”的故事吧。
1997年冬天,我從中部老家轉學來到北方城市的第二年,我初三,在為考入全縣唯一的一所高中而努力。
北方的冬天對我一個出生在陜南的孩子來說,太殘忍了,它可以讓我的耳朵一整個冬天都長凍瘡。一個周六的早上,我五點起床,按老師的要求,去學校補習。我從溫暖的床上爬起來,十幾分鐘后,鉆進北風呼嘯的黑暗里,距離學校,要騎半個小時自行車,北方冬天的清晨騎自行車,絕不是今天騎著共享單車的那種感覺,你必須貓著腰趴在車把上,這樣一來阻力小,二來稍微暖和一點。
我在的那個縣城路燈很暗,一路上也沒有什么帶有照明的建筑,早上騎車只能看到眼前三四米的地方,很多和我一樣備戰中考的學生,就這么蹬著車子,去上學。騎到一半的時候,我手回頭一摸,夾在車后座的書包沒了,當時心里一涼:我全部的復習資料都沒了,在那個時候,復習資料就是一個中考學生的命根子,何況是全部的復習資料,我是多少個夜里自己整理出來的。
我停下車,在三五秒的時間里,我做了人生里,一個最不值得的決定:逆行,沿著來路去找。
我調轉車頭,順著來路騎了回去,尋書心切,我下意識向前探著身子,仔細搜尋我的書包。
對,我是逆行,撞4都沒地方說理去的那種。我才騎出十來米,已經和幾輛自行車擦肩而過了,每一個都是在眼前兩三米的地方擦肩而過,他們都嚇了一跳,但所有學生都忙著趕路,沒人罵我。
我沒能一直那么幸運,忽然我只覺得什么東西迎頭撞了過來,當時劇烈的相撞讓我看到了了金星,真的是碰撞的一瞬間看到金星。然后聽到自行車相撞金屬碰撞聲,還有對方啊的一聲。
我立刻感覺臉上的眼鏡沒了,眼睛有點疼,我下意識閉上眼,然后蹲下趕緊摸眼鏡,摸到的眼鏡,左邊的鏡片已經沒了,我忽然感覺什么東西流進了左眼,我這才想起眼睛被撞了,流進眼里的可能是血,我的心里涼了,不敢想象發生了什么,我努力睜眼去看四周,但周圍黑的深沉,我半天才看到周圍的東西,還好,我還沒瞎,可是還是不斷有血流進眼里,被我撞的學生大概嚇傻了,只是扶著我問:哥們,沒事吧。我對他擺擺手,只說了三個字:你走吧。
我終于不再懊喪我的書包了,我推著車上了人行道,左眼已經睜不開,我帶上了只有右邊鏡片的眼鏡,閉著左眼,推著車,一步一步,艱難向家趕回。一路上,一直有血在流,我不知道我流了多少血。
終于到家了,我爬上樓,敲門,父親的聲音傳來:誰?我只說了一句:我。我不知道父親會是什么反應。
開門的一瞬間,父親的面容從平靜變成驚愕,他大喊了一聲:哎呀,怎么搞的。父親的眉頭皺在一起,那一刻,我心里覺得,非常抱歉,非常,非常抱歉。母親也在里屋驚醒,忙問怎么了。我這時候,才斷斷續續說了事情的原委。母親已經出來了,看到我的樣子,也是驚呆了,趕緊去找毛巾和熱水,父親給單位打電話請假,我自己走到衛生間鏡子前,看到了我一生里,最慘淡的樣子:
我的左臉,全是血,身上的上衣,褲子,全是血。我那一刻不知道是麻木的冷靜,還是倔強的堅強,異常地沉穩,我湊到鏡子前,仔細辨認傷口,原來劇烈的撞擊,撞碎了我的鏡片,我本能的閉眼,讓破碎的鏡片沿著雙眼皮深深割裂了下去,左眼的眼瞼因為割裂,已經塌陷了下來,眼下的顴骨處,還有一道劃傷,整個左臉已經腫脹變形。
父母一面給我簡單清創,一面問撞我的人呢,我說我讓他走了,我是逆行。母親心疼地說一個書包,丟了就丟了,怎么那么傻。我沒說話,平靜地似乎是發生在別人身上。
簡單清理后,父親騎自行車帶我去醫院縫針。一共縫了多少針,我不知道,只聽醫生說,小伙子要有心理準備,有點破相了,而且在眼皮上的傷口很難縫合,是三角口,可能縫合后會留下疤痕。
縫吧。我說。
到七點多,傷口縫好了,父親先騎車送我回家,然后去學校給我請假。諷刺的是,我的書包居然在老師手里,說是早上晨練的老大爺撿來的,照著我課本里學校班級,給我送了來。父親送我回來的時候,我看了一眼自行車,車頭,擋你泥蓋上,都是血。
那一天,我覺得值得慶幸的是,我沒瞎,我復習資料沒丟。
后來那個冬天,我大病一場,整個人罷了一層皮。
后來轉過年中考,我以一個很好的成績考進了一中。
后來我摘掉繃帶的那個早上,進教室,全班給我鼓掌,我是班長。
后來我沒有破相,只是左眼眼皮上,永遠有一個因為縫合困難留下的芝麻大的肉丁。
我也并不在意臉上兩道淺淺的傷疤,我經常因此想起《女神的圣斗士》有一集一一傷痕,男子漢的勛章!
寫在最后:之所以覺得那一天可怕,是覺得,為人子女,在那一刻,讓父母揪心后怕,我真的,真的非常抱歉。我遠遠忘不了,父親開門的一瞬間,他表情的變化,如果那是一個電影鏡頭,那一瞬間,是我人生里,最漫長的一個瞬間,我很怕父母像小時候我犯錯的時候一樣責怪我,但其實,今天我明白,那不是責怪,那是他們,怕我被傷害,而產生的恐懼,和愛。
對不起,天下的父母們,是我們,讓您們這么多年,有苦難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