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時間的某一處,細數過往的人生,有許多的面影已模糊,許多人和事都已碎裂在歲月的煙塵里,可總有那么一些人,一些物,一些影像和片段在時間的不斷沖刷下屹然不動,比如一座城,一個故人,一枚樹葉。
汽車行駛在故鄉最為繁華的街道上,路兩旁倒帶似的閃過一家家店鋪,家居店,鞋店,副食店,成衣店,在節日的熱鬧背景下,一個個張燈結彩,喜氣洋洋,像一張張抹好口紅等待親吻的嘴,可是,它們太新了也太突兀,都不能給我最妥切的安慰。
《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里,當派在離奇的夢幻旅程中被救起,看著一路陪伴的老虎慢慢地遠去,消失在叢林里,他終于明白“人生就是不斷的放下,然而痛心的是我們還沒來及好好告別。
也許是隔得太久,記憶已恍惚,只剩下成長的痛楚和離別的酸澀,越長大越知道,我們被命運匆匆驅趕,生命里那么多場的離別都太過粗糙。
老街太老了,老到我不知道它的年歲,不知歲月到底收割了它幾茬青春,它并不長,陰暗而狹窄,臨街的店鋪擠擠挨挨的林立在兩邊,青石板的街道,原木的店門,清末的古老閣樓,門口曬太陽的面容安詳的老人,閣樓上伸出的長竹竿上,晾著的一些花花綠綠的衣服,街道的盡頭蜷縮著的一個小小的寺廟。
街叫太壺街,寺叫太壺寺。
太壺寺是一所過氣的小廟,在小城現代化的快節奏中,自慚形穢,一直隱沒在鬧市的褶皺處,像一個上了年紀的老人安詳地坐在人生邊上,在夕陽的余暉里一口一口吸著長長的煙袋,散發出陣陣蒼老的余味,紅漆鉚釘的大門,油漆已經片片剝落,斑斑駁駁的,像脫落的記憶,兩道白色交叉的封簽,符咒似的把它的前世幽禁在時間的牢里。
門口,堆滿了碎磚亂石等一些建筑垃圾和幾個廢棄的淺藍色皮沙發,那些寥落的香客,肅穆的菩薩,煙氣氤氳的佛堂,而今,已被這一堆現代垃圾陰陽兩隔,高考前我和小芙跪在蒲團上許下的愿,如今也像翅膀輕盈的蝴蝶,只在夢里翩躚。
太壺寺前面的曾有一家小小的面店,記憶中的小店,瑟縮著脖子擠在一排店鋪的最里邊,門面太小,甚至不能像樣的掛上一面寬大的招牌,只橫空插出的一面黃底鑲紅邊的小酒旗,臨風招搖,上面豎排一行黝黑的小篆:翠山小面。
一碗油膩膩的撒了蔥花的小面,只要3塊錢,再來一瓶冰鎮的酸梅湯綠豆湯,曾是我最愜意的午餐,無數次的往來記憶里都秋水無痕,唯有最后一次像一根釘子,牢牢地釘在心頭,每每觸動,就會引發一陣撕心裂肺的疼。
離開小城的前夕,和亮子的最后一餐是在這里,那個天色昏暗的下午,我們都沒怎么說話,自顧自慢慢地吃完了眼前的面,慢慢地喝光了杯里的湯,我低下頭捏著一根牙簽把它們寸寸碎裂,亮子也沒有說話,用大拇指的指甲一下一下刮著桌面光滑油膩的臺布,時光像是迷路的蝸牛,兩個人就那么靜靜坐著,好像就這么一直坐著,就可以坐到地老天荒,可是,窗格子上夕陽的影子已經越縮越短,我們之間像被一只無形的手越推越遠,忽然,亮子抬起頭,哽咽著問,我們還可以重新來過嗎?
鼻子陡然一酸,兩行淚從臉頰撲簌簌的滑落,忽然想起《半生緣》里曼楨與世鈞重逢所說的話:“世鈞,我們回不去了。”,亮子,我們也永遠回不去了。
舊城改造,翠山小面早已不見,黝黑狹長的小巷已變成了一堆瓦礫,斷壁殘垣中,我似乎隱隱看到亮子的眼,迷朦而深邃,像一口往事的深潭,倒映出一抹青春的明快與淡淡的憂傷。后來,我吃過很多種類的面,嘗過舌尖上最銷魂的美味,而唯有那碗翠山小面,才是我魂牽夢縈想要一遍遍印上的吻。
老街的盡頭,有三顆古老的銀杏,合抱之木,枝干虬勁,每到秋天,筆直高大的樹干搖晃著一頭濃密的杏葉,在藍天下吟唱著嘩嘩的樹葉的歡歌,大概笑的太使勁了,金黃的銀杏葉像無數耀眼的黃蝴蝶紛紛撲閃著翅膀,飛旋著落下,落在沁涼的石頭長椅上,落在樹下追逐打鬧的孩子們柔軟的發上,落在了我伸出的手掌上,我掏出鋼筆,在葉片上一筆一劃寫下我愛的人的名字,原以為名字會隨著季節枯萎,誰知道,那些寫在樹葉上的字,一不小心,變成了心口永遠難以抹去的印記。
市容改造,那幾棵樹已被砍伐了,只剩下幾個光禿禿的樹樁,刷上了青色的油漆,權當座椅,銀杏枝干搖曳的那方晴空,取而代之的是幾根水泥電線桿,縱橫交錯的電線上,幾只麻雀像是一個個黝黑的逗號,棲息在天空的斷章邊。
離家的日子,曾經一遍遍聽李榮浩的《老街》,直聽的淚流滿面:
“現在已經回不去,早已流逝的光景,手里的那一張漸漸模糊不清的車票,成了回憶的信號,忘不掉的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想不起當年模樣,看也看不到 ,去也去不了的地方,也許那老街的腔調是屬于我的憂傷 。”
原來,即使一個人踏遍了全世界,走過了世間所有的路,總會有一條路讓你一踏上就頃刻溫柔,即使一個人看慣了無數的春花秋月,歷盡了多少人世滄桑,總有一些東西雖然無影無形,卻會讓你每每憶起,偽裝多年的堅強就會一下子轟然倒塌。
這個城市還會有大量的詩意涌現,有無數的風景可看,可是,屬于我的那一章那一處何處可覓?也許孤單的我們都活在一本書的空白處,任何動聽的詞語也不能準確的表達內心,如果人生可以重來一遍,老街,能否讓我成為你的記憶,或者,你幻化成我,從千里之外匆匆趕來,你許我以過去,我許你以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