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怕是沒有一回。至于梅邊吹笛,那更是妄想了。然而每當望著頭頂皎潔的月時,總能浮想聯翩、意飛神馳。這淡黃色的一團啊!莫不是走失了門戶,從太白的樽里,東坡的賦中,悄然滑落,流瀉到了今晚這空寂的青冥。憋屈得太久了,一時興起,遂把一整幅清輝灑落個徹底,逗得世人不得不飽聚目光,細細觀瞧。
不知這片月是不是盤古老祖的龍睛,但說她被觀望了幾千年怕是沒有什么語病。不論何時何地,不論月圓月缺,不論是帝王將相、文人墨客、販夫走卒,不論是宮樓殿闕、塞北江南、舞榭歌臺,一旦和她遙目相對,便不能避免的要牽動萬縷情思千種柔腸。帝王多情了、將軍落淚了、文士思鄉了、閨門哀怨了,大漠胡兒的眼淚尚且雙雙滴落,何況中原兵卒?然而中原的夜晚也不好過,連個廢池喬木都厭言兵,又怎能體會到長安白發慈母、寒舍妻兒的凄楚?惟有那單調、低沉的搗練聲伴著泣訴在月光的照應下遠遠傳播,傳播,不知能否傳到邊陲?想來怕是不能,春風尚且不能度過玉門,這幽幽的相思又怎能不被千山萬水所阻隔呢?
月子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幾家夫婦同羅帳!幾個飄零在外頭!幾家幾家幾家,幾個幾個幾個,在這月明星稀的夜晚,身居兩地,遙寄相思。明月還是那秦時的月,關塞還是那漢時的關。風高水冷,塵起沙揚都是一樣,馳騁疆場、立馬邊陲都是一樣,但思親懷家也是一樣。枕著羯鼓,聽著呼嘯的勁風,用已被風沙刮的紅澀的眼睛望著幽幽蒼天里那輪昏昏的月,心緒慌亂一團。家鄉的月到底是比這里清澈,起碼是明亮得多。母親該依門望兒了吧?妻是在搗練還是紡紗呢?孩兒想必已經睡下,不然怎么聽不到他的嬉戲聲,但囈語怎么也聽不分明了呢?一時間,這個原本冷漠、恐怖至極的沙場也變得有了生氣,溫柔蘊藉起來。原本有著萬夫不當之勇的將軍現在可能潸然淚下,原本豪情萬丈的士卒現在可能變得兒女情長。然而將帥士卒望月而生發的情感到底僅限于家園妻小,他們縱然馬革裹尸、魂蕩邊塞,依舊對得起家國、對得起親朋、對得起自己。起碼他們死時不會有遺憾、不會有悔恨,縱然青史不能留名,但也可謂生為人杰,死作鬼雄了。而文人即沒這么幸運。
在綿綿幾千年人與月的對峙中,文人和月怕是糾纏得最為頻繁、最為親切了。如果說月是羈絆情思的繩索,那么中秋即是聚攏情思的牢籠,任你是多么冷酷無情的鐵石心腸,在此時都得軟化,都得被情所主宰。迄今為止,一到中秋,望著天上那浩潔的一輪,便總能想到“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這首流傳千古的絕妙詞章正出自一位遷客騷人筆下,說是遷客,九百二十九年前的那個中秋他正被貶謫到密州,說是騷人,他生前身后都以詩詞歌賦名世。這位曠達的文豪算是齊全了,凡是月能引起的情思源頭在他身上都重疊累加。仕途多舛,貶謫遷調,兄弟分散,仿佛上天故意要從他身上壓榨出那首中秋絕唱——《水調歌頭》。天上的月,手中的酒,心底的失意、思念一時間揮發個透徹,他那多髯的臉開始抽動起來,嘴唇慢慢張開,宛如戲前的帷幕,好戲開場了!——“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不管他的目的何在,是懷子由還是另有寄托,總之,人們并不買他的帳,不肯把這首詞僅僅獻給子由,依舊在思念親人時,吟上一句“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來安慰心神。
其實啊!東坡的這首詞是大有源頭的,這正如月是相思的源頭一樣。往上追溯,有李白的“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有曹孟德的“明明如月,何時可掇”。一個詩仙,一個梟雄,將個把酒問月拓展的如此開闊,到了這位文章巨公時寫出這篇神品也算是順理成章的事了。但這種情思到底沒有盡頭,隔了幾百年,辛稼軒便又拋出了一首《木蘭花慢》:
? ? ? ?“可憐今夕月,向何處去悠悠?是別有人間,那邊才見,光景東頭?是天外空汗漫,但長風浩浩送中秋?飛鏡無根誰系?姮娥不嫁誰留?
? ? ? 謂經海底問無由,恍惚使人愁。怕萬里長鯨,縱橫觸破,玉殿瓊樓。蝦蟆故堪浴水,問云何玉兔解沉浮?若道都齊無恙,云何漸漸如鉤?”
相形之下,稼軒的要比東坡的理智許多,他沒有把懷鄉思親的情思寫進畫面,倒是一口氣發了七問,這種上窮碧落下黃泉的追索拷問,莫說嫦娥、吳剛,縱是太陰星君也要嚇得非搬出廣寒不可。但我覺得,這到底比尼爾-阿姆斯特朗登上月球的那一刻要好得多,阿姆斯特朗的腳真的好偉力,一躍一踏便把幾千年的夢幻踏個粉碎,把個編織多年的情感網絡踏個灰飛煙滅。嫦娥沒有了,吳剛沒有了,連個玉兔、桂樹也失了蹤跡,只留下蝸行的月海,蜿蜒的山脈和平原,清清楚楚的數據,明明朗朗的圖表,沒有了廣寒……
然而今天還是有人愿意仰望,把個數據表、掃描圖統統鎖在情感的彼岸,把自己交給情感,交給那遙遠的童年幻想。看哪!月,在青冥游弋,游弋了千年,把個奔月的舊事游弋的愈加圓熟、豐滿。后羿的利箭能射落九日,射落九日的強弓到底綰不住妻子遠去的飄帶。任由她飛去,飛去,飛去,飛向那靜默的夜空,清冷的廣寒。斫樹的人啊在斫啊斫,搗藥的兔啊在搗啊搗,斫斫搗搗中走了流年,老了人間。后羿不再,太白不再、東坡不再……淚,潸然而下!
一輪秋影轉金波,飛鏡又重磨。這一磨又磨了近千年。磨去了秦樓月、緱山月、西江月、長安月,磨不去的是對蕭音笙韻,雅興砧聲的傾情。磨不去人間境游子的清淚,磨不去紅塵中情種的雙瞳。素月分輝,明河共影,人世間各家各戶團聚時的掄盞飛觴,觥籌交錯,把明月逼上了尷尬之境,那清輝之中掩映著嫦娥吳剛,怨女曠夫。不圓的現實占據了團圓的居所,哀怨之聲成為歡聚笑語的依傍。但這又絲毫掀不起世人突兀的情思,依舊換來了人間的千秋仰望,換來了人間的掛肚牽腸。
秋風若水,秋蟲似訴,秋情如注。秋日的楚天消融在這碩大秋影的銀輝里,整個天地都仿佛沉浸在幽幽的夢境中。纖云四卷天無河,清風吹空月舒波。天上的一輪已款款捧出,人間萬姓大可伸頸搖目,欣然觀之。即使面上蕩著風塵,眼中溢滿清淚,心底沾滿苦澀,還是望望吧!畢竟這片月游歷了秦時風、漢時雨,游歷了唐時魂、宋時魄,伴著凄迷的傳說,從遂古之初游歷到了如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