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影再回到竹鄉(xiāng)的時候,一瞬間物是人非的孤獨如大雪落身,寒冷徹骨。
山還是那座山,竹林滿布,那蒼幽的冷色順著山坡直上天際。山溪自天而來穿過竹林潺潺而下,閃爍著月光獨有的色澤。一條小徑從漫影腳下蜿蜒伸向竹林最幽處。這條最熟悉也似乎久違了的小徑盡頭,就是漫影生長的地方。偏僻的竹鄉(xiāng)連名字也沒有,甚至,它的存在都是那么的不為人知。
漫影裹著淡灰色的麻布長袍,沿著竹間山徑向里行走,走向林子深處久違了的竹鄉(xiāng)村落。一步一步走得小心翼翼,怕驚擾了山的睡眠,讓竹鄉(xiāng)里的人知道她今晚回來過。月光將高高地竹間刷上晶瑩寒明的銀白色,風自山巔而下,搖動了滿林的枝葉,于是清冷的光芒便篩弄而下,灑落一地晃動的碎銀,也篩給漫影一身的寂靜。林間的蟲鳴、隱隱的水聲、悉索的跫響,都不如心跳的聲音那般明晰。一切生命都在這奇妙的安靜之海中蛻去了物質(zhì)的軀殼,僅余下飄渺的靈魂,在這片束縛著自己的世外桃源里,自由而快樂地唱著誰也聽不懂的歌。
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這來自久遠的記憶里的熟悉感深深地刻進骨子里,閉著眼睛也能說得出什么物事在這山里的哪個位置,要怎么走去;村落的形狀,哪座房子姓哪一個姓氏;什么地方有過什么故事,她都記得。這熟悉叫她有那么一個瞬間錯覺自己當歸寂于此,不需要再離開,只是如果真的留下來,只會把自己重新埋在無聲的陰影里,自己的逃逸便失去了所有的意義。漫影轉(zhuǎn)過一個小小的拐彎,眼前便豁然開朗,一小片空地上,竹屋組成的村莊正安詳?shù)爻了阢y色的月光里,就像很多年前那樣。漫影記得自己離開的時間并不長,五年?七年?也許才三年。但感覺上似乎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見過竹鄉(xiāng)銀碧相融的溫暖睡顏了。這個沒有名字的竹鄉(xiāng)村落是她的故鄉(xiāng)。在外流浪幾年,習慣了做一個居無定所的職業(yè)異鄉(xiāng)人,漫影因著深深的眷戀與懷念再度飛回這里,哪怕明知不會留下,哪怕明知再走必然艱難,但還是毅然決然地披上故鄉(xiāng)的衣服回來了。因為至少,這里還有那份熟悉留存。總是要告?zhèn)€別吧。
夜色已經(jīng)很深了。漫影躲在竹子的陰影里,靜靜地等待最后一批還未入睡的鄉(xiāng)人歸來。在竹鄉(xiāng),如漫影這個年紀的姑娘會成群結(jié)隊去溪塘畔漂洗很多東西。浣溪姑娘們每至夜深才會歸家,幾乎算是全村最晚休息的人群。竹鄉(xiāng)是一個被紅塵遺忘了的偏僻之地,它的寂靜賦予了竹鄉(xiāng)女孩們純粹的天真爛漫與自由。此刻,未圓的明月正接近天空的最高點。村落那邊的林子已隱約傳來女孩們嬉笑的喧響,越來越近。漫影猶豫了一下,悄悄轉(zhuǎn)出陰影,來到村邊上一戶門前栽著梅花的人家前,也不叩門,也不出聲,就那么站在那里。待人歸來。
離雪與女伴們從浣紗溪塘回來,穿過月色斑駁的竹林,輕輕哼唱著一首不為人知的舊歌,間或與伙伴們嬉笑打鬧著。
“聞香獨醉花間亭,流年滄桑水泠泠
杯盞推換無人共,自畫冰弦演《廣陵》
日月輪轉(zhuǎn)空寂寞,暖照琴歌與己聽
桃李怒放妝深院,禽鳥啾唧話幽林
嘆花鳥,爭鬧何時息?
花兮鳥兮任歌舞,自將思緒與風吟:
三丈青絲繞青鋒,北風白雪見白影。”
歌名《花月吟》,大約只有離雪知道,卻非離雪自己所作,而是出自很多年前另一個女孩之手。這個女孩天性怪誕薄涼,為人冷漠寡淡,離雪是她唯一的朋友。幾年前她忽然離開竹鄉(xiāng)流浪天涯,一走經(jīng)年,早就沒有人還記得曾經(jīng)有過一個白漫影。也就只有離雪還知道她寫過點詞,閑著沒事,隨口譜上曲調(diào),聊以打發(fā)時光,一年一年唱到如今。不過,從來沒有人在意過歌詞的意思,因為在山里回響,誰都聽不清楚,由著她自己唱去。
離雪倒是記得很清楚。白漫影臨走時沒有和任何人告別,只做了一件事,便是將自己寫詞的紙本包裹起來交給了離雪。可是離雪一直都不明白這些句子里的含義。至少,雪這種東西在竹鄉(xiāng)是極為罕見的。多年來只見過一次的飛雪,還給竹鄉(xiāng)帶來了巨大的損傷。或許“離雪”這個名字原本即是為了祈求竹鄉(xiāng)無雪。
然而離雪卻是姓莫的。這絕不是她父母取名時的初衷。也許,越是渴望規(guī)避的東西卻總?cè)缬半S形,就是竹鄉(xiāng)里人的命運。
還好,這么多年以來,竹鄉(xiāng)再沒有下過雪。人們都記得很多年以前那場雪損毀的無數(shù)房屋植被,給人們留下的恒久凍傷印記,以及開春之后那段貧乏到欲哭無淚的日子,沒再那么下過雪真好;只有離雪記得竹鄉(xiāng)唯一一個盼著雪的人放棄了過分漫長的等候而干脆選擇了離開。離雪想不通白漫影為什么背井離鄉(xiāng),她從來都沒有想通過白漫影所做的任何事情,但畢竟已經(jīng)走了好多年,即使當初冷淡的處事并不招人喜歡也沒有關(guān)系,離雪覺得,自己有點想她了。
曾經(jīng)白漫影吹的一手好笛子,吹笛唱歌是兩人最常玩的“游戲”。《花月吟》也是唯一一首在她離開之前譜好的歌。
離雪總覺得白漫影不屬于竹鄉(xiāng),她一走應該是不會再回來。但是,走了也好,既然留在竹鄉(xiāng)她過的非常不開心。
這個觀點她曾跟伙伴們說過,白漫影剛走的時候還有人提到她。但離雪的話換來的要么是無動于衷的沉默,要么是敷衍了事的贊同。想起這些,離雪心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跟白漫影的離去有關(guān),但很快就消失了。因為村落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了眼前。
與伙伴們揮手告別,離雪獨自轉(zhuǎn)過自家門前,驀然看到的人讓她一怔。
簡單樸素的灰色長袍,酒紅色的頭發(fā)高高盤起成一朵花盤狀,熟悉淡然的微笑,似乎漠然的眼神。這個無法說她美也無法說她不美的女人就這么斜倚在梅邊的月光下,靜靜地看著自己。
“漫影?”
離雪覺得不可思議。這個她以為永遠都不會再見到的人,居然又出現(xiàn)在了眼前。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