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颯颯喜歡黃自然,從初一到大四,整整十年,這事誰都知道,黃自然也知道。黃自然是院里有名的人物,整天帶領(lǐng)著我們,他是那種天生就有領(lǐng)袖魅力的人。初中生黃自然常常在校門口追女生,手法重復(fù)老套-他挎著一輛嶄新的山地車,一只腳點著地,搭訕每一個姿色尚可的女生:“同學(xué),一起滑旱冰啊?”
大多數(shù)女生都不理他,偶爾有女生接茬,和黃自然處幾回后,就被甩了。他這樣在校門口晃蕩了小半年,在一個溫暖的春日傍晚,黃自然向一位扎馬尾的女生發(fā)出邀請時,被對方成功地終結(jié)了自己“沾花惹草”的行為。
那女生就是錢颯颯,當(dāng)時她穿著一身火紅的運動服,抬起下巴輕描淡寫的看了黃自然一眼:“就憑你?”黃自然愣了一下。“敢和我比賽嗎?”錢颯颯挑釁地看著黃自然,“輸了可得娶我。”
“啊?”黃自然挑了挑眉毛,轉(zhuǎn)頭看看我們,我們只管在一旁起哄。“行,我答應(yīng)你!”黃自然被逼到梁山。“那走吧。”錢颯颯麻利的從書包里掏出一雙大紅色的旱冰鞋,一屁股坐到黃自然的車后座上。
我們像看戲一樣簇擁著黃自然帶著錢颯颯來到旱冰場。錢颯颯的旱冰滑得真好,她高昂著頭,像只儀態(tài)萬方的天鵝,從大圈到小圈,一旁的黃自然,只剩下?lián)u頭苦笑的份。
“怎么樣?”錢颯颯換好鞋,又抬起下巴,挑釁地看著黃自然。
“同學(xué),你滑的確實不錯。”黃自然看一眼錢颯颯手里的旱冰鞋,“不過你天天都帶著這個上學(xué)?”
“你輸了,你得娶我。”錢颯颯不理黃自然的疑問,堅持說,“我觀察了你幾天,發(fā)現(xiàn)有點摸樣的女生你就去搭訕。”她甩甩馬尾巴,驕傲地的說,“我覺得我還挺漂亮的。”
黃自然臉上全是想笑卻發(fā)不出聲音的古怪表情。
“我喜歡你,而且你也一定會喜歡我的。”錢颯颯自信的說,“黃自然,十年內(nèi)你一定得娶我。”
從此之后,黃自然接受錢颯颯加入我們中間,但對于那個約定,他卻死活不承認。錢颯颯也不介意,就好像她一直知道,黃自然即使退縮,最終也一定會娶她。
在初中剩下的日子里,黃自然再沒有追過女生。中考之后,我和錢颯颯,黃自然進了省一中,其他人去了別的高中。
中考后的暑假,黃自然和錢颯颯開始賭氣冷戰(zhàn),剛上高中,黃自然就宣布要追求一中校花。
黃自然還沒物色好該去追誰,錢颯颯反倒在高一夏天牽上了一個高個男生的手。有了男朋友的錢颯颯似乎不想和黃自然一般見識了,她主動敲開黃自然家的門,約他一起出去玩。黃自然不慌不忙,先請錢颯颯幫他寫情書,目標是校花米蘭。
錢颯颯幫黃自然寫了一封特別有文采的情書,用了葉芝的詩。黃自然用它把米蘭泡到手時,錢颯颯也把那個高個男生甩了,還特別告訴黃自然,說甩那男生是因為他連海子是誰都不知道。黃自然聽了以后笑得特別得意,比追到米蘭還得意。
黃自然和米蘭只交往了幾周,是米蘭提出的分手。理由是“黃自然永遠心不在焉的”。宣布永遠單身的錢颯颯成了黃自然追女生的愛情參謀。溜冰場上的約定似乎被他們遺忘了。黃自然變得玩世不恭,只有和錢颯颯在一起時,他才會出現(xiàn)難得的認真和單純。
一中離家遠,我和黃自然都住校,沒事的時候就叫上錢颯颯一起喝酒。酒后下跳棋,面紅耳赤的黃自然在兩分鐘之內(nèi)就能贏過錢颯颯。“哈哈哈!”黃自然囂張的笑著,“跟我比,你還嫩著哪!”
輸了棋的錢颯颯一點也不惱,她用指尖滾動著棋盤上圓溜溜的跳棋,若有所思地對黃自然說:“黃自然,你下棋這么聰明,可別的事,怎么一點也不懂呢?”
那時的錢颯颯翹著兩顆小虎牙,很有風(fēng)情,可黃自然卻晃晃肩膀:“你說什么呢?”
和黃自然聊起學(xué)校的女生,他總以錢颯颯為標準,百般挑剔。
“那你和錢颯颯處啊,她喜歡你,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對黃自然說。“老錢?不行不行。我們,還沒到時候......”
黃自然在高中一共處了幾十個女朋友,相處最長的保持了兩個月,那名女生叫胡小娜,還和錢颯颯打過一架。
胡小娜不能接受黃自然和其他女生親密,直接跑到錢颯颯面前給了她一巴掌。但只幾秒,胡小娜就被錢颯颯制伏。
胡小娜沒有善罷甘休,找來慣于打架的哥哥胡大勇,堵住了錢颯颯。我和黃自然趕到的時候,錢颯颯的書包已經(jīng)被割壞了,她的書本與文具都被撒在地上,像一些無家可歸的孤兒。
“黃自然,你快打她一巴掌!”胡小娜沖到黃自然身邊。
錢颯颯穩(wěn)穩(wěn)地站在原地,誰也不看。
黃自然收起他一貫嬉皮笑臉的表情,嚴肅起來。“錢颯颯是我最好的朋友。胡大勇,你妹妹受了委屈,我向她道歉,但錢颯颯吃的虧,不能完。”黃自然緊緊拉住了錢颯颯的手腕。
錢颯颯的身體抖了一下,又恢復(fù)了一臉鎮(zhèn)定的表情。
“小娜,對不起,我們分手吧。”黃自然誠懇的向胡小娜道歉,他剛剛握錢颯颯手的行為點燃了胡小娜的怒火。
“這樣就算完了嗎?我要你下跪!”胡小娜瘋狂地大喊。
錢颯颯的臉上終于出現(xiàn)驚疑的表情,她一句話也沒來得及說,就看到黃自然直挺挺地跪了下去;“這樣可以了吧?”
胡小娜哭喊著跑了。只剩下我們?nèi)齻€人時,我以為錢颯颯會哭,可是她沒有。她一直把下巴抬得高高的,大大的眼睛忽閃忽閃,她把那些眼淚都憋進了肚子里,還有那些心里話。 “黃自然,錢颯颯作為你最好的朋友,謝謝你了。”
到高中畢業(yè),去蘭州上大學(xué)之前,錢颯颯只留給黃自然這句話,她一個人踏上西去的火車,不讓我送,黃自然也沒有去火車站。這意味著,我們和錢颯颯長久的親密無間的關(guān)系,要結(jié)束了。
在我和黃自然二十多年的交情中,他只對胡小娜一個人服過軟,他為了錢颯颯,向那個囂張的女生跪了下去。在第二天晚上,他為了錢颯颯,還被當(dāng)?shù)刈钣忻幕旎祛^子打斷了一根肋骨。
我曾經(jīng)想把這些事告訴錢颯颯,被黃自然阻止了。他和她一樣倔強,任憑她帶著絕望離開,離他足足一千公里遠。
她走了,再次出現(xiàn)是第二年暑假。黃自然在火車站接下她的行李,自然地說一句:“老錢,你黑了,不過更好看了。”
上大學(xué)這幾年,錢颯颯只在暑假回來,都是黃自然去接。我們?nèi)齻€像從前那樣喝酒聊天,錢颯颯什么都和黃自然說,她的大學(xué)轟轟烈烈,卻通通和黃自然無關(guān)。
黃自然大學(xué)沒上幾天就輟學(xué)做了生意,不到20歲就積累了一筆財富,公司業(yè)務(wù)也蒸蒸日上。錢颯颯要大學(xué)畢業(yè)的那個春天,他準備向她求婚。
“我什么都準備好了,老錢只給我十年時間,現(xiàn)在是到了我兌現(xiàn)諾言的時候了,我肯定能給她幸福。”黃自然給我打電話,聲音如鮮花怒放。
他記得很清楚,那個春天,正好到了他們約定的第十個年頭。
黃自然沒有坐飛機,而是選擇了火車。他要經(jīng)歷一遍錢颯颯走過的路,然后,突然出現(xiàn)在她面前。九百多火紅的玫瑰里塞著一首世界上最美好的詩,他要對她說:“老錢,跟哥走吧。”
我為黃自然的計劃歡欣鼓舞,可無常的命運偏偏在這時開玩笑,當(dāng)黃自然坐上前往蘭州的火車時,錢颯颯居然提前回到了S市
她沒有找到黃自然,就給我打了一個電話。我說黃自然不在本地,讓她立即回蘭州,至于為什么,我沒有說。
十年后我非常后悔當(dāng)時沒有對錢颯颯說真話,因為黃自然想給她一個驚喜。而我則為了實現(xiàn)這個永遠也沒有到來的驚喜,把錢颯颯提前逼上了絕路。
“黃自然,你猜我在哪兒呢?”錢颯颯主動給黃自然打了電話。
“呦,老錢啊,我在俄羅斯幫普京收拾車臣強盜呢!”黃自然習(xí)慣性地調(diào)侃錢颯颯,那時他馬上就要到蘭州了。
“我到家了,趕緊來接我,我有事和你說。”“你怎么這時候回去?哄我吧?”“我哄你干嘛,馬上來接我!”
“哥沒空,正忙呢。”“馬上”二字,點燃了黃自然的驕傲與倔強。他又像以前那樣,和錢颯颯針鋒相對起來。
“你有什么好忙?我再問你一遍,你接不接我?”錢颯颯的聲音已經(jīng)到達極限了。 “我沒法接你,就算能接,就你這態(tài)度,我也不去。”黃自然火了。“好吧,黃自然-”錢颯颯從牙齒縫吐出一句話,“你會后悔的。”
這段對話黃自然后來和我說了幾十次,都是在他酩酊大醉的時候。她說那天的錢颯颯很反常,他卻怎么也沒聽出來。他一直天真地認為,只要他到了蘭州,一切就都解決了。
一切確實都解決了,卻用了一種誰也無法接受的方式。錢颯颯在家待了一個晚上,第二天就走了。她沒回學(xué)校,沒人知道她去了哪兒。一個星期后,大院里傳來錢颯颯結(jié)婚的消息。她搞定了一個老外,拿到學(xué)位證就會飛去美國。
錢颯颯臨走前,我們?nèi)齻€坐在一中旁邊的面館里,錢颯颯的眼神憂愁,恨不得把黃自然吸進眼球里帶走。黃自然還是那副無所謂的樣子,隨意地開著玩笑。
錢颯颯的表情終于變得絕望起來:“黃自然,你能不能說句好話?我馬上就要離開這個國家了。”黃自然學(xué)著老外的樣子聳聳肩。
錢颯颯不再說話,也不看我們,只是“咕嘟咕嘟”地喝啤酒。
氣氛一時變得很尷尬,黃自然突然站起來,拿起一瓶啤酒:“老錢,哥們兒干完這瓶酒,就算給你踐行了。”黃自然仰起脖子,想把整瓶啤酒灌下去,喝不到一半就嗆出來,酒灑了一身。
“丟人了,沒喝好。就這樣吧,我走了。”黃自然徑直拉開門離去。
錢颯颯背對著黃自然,直到他離開,都沒轉(zhuǎn)過身。聽見關(guān)門的聲音,她長嘆一口氣,抬頭看看天花板,還是沒有止住眼淚。
這么多年,我只看到錢颯颯哭過一回,就是在那家狹小擁擠的小面館里。她不出聲,只是流眼淚,“他為什么不說一句好話?他知道的......只要他說,我一定會留下來,我等了他十年,可我什么都沒等到......”
我想開口說出事情的真相,卻發(fā)現(xiàn)這個倔強的女生已經(jīng)停止了哭泣。“既然他這樣絕,就別逼我讓他后悔。”悲傷和絕望在她臉上只能停留一只鳥飛過的時間。等眼淚流完,她還是那個明艷動人,勇往直前的錢颯颯。
剛剛過了第二個十年,錢颯颯從美國回來了。黃自然的資產(chǎn)已經(jīng)過億,在美國待了十年的錢颯颯,氣質(zhì)也更加出眾。
我們又來到一中門口的小面館。錢颯颯三年前離了婚,她說,這次回國,不打算回去了。 黃自然突然問錢颯颯:“你到底為什么離婚啊?”
錢颯颯的眼圈突然紅了,這一次,她放聲大哭。黃自然不依不撓地打趣,錢颯颯突然抬起頭,“那你為什么一直不結(jié)婚?”黃自然說:“我不是一直在等你嗎?”
聽了這句話,錢颯颯心情大好,黃自然也活躍起來。我的兩個好朋友在經(jīng)過了十年的較量之后,一個終于因為另一個的一句話而放下所有-自尊、矜持和隱藏。可是他們已經(jīng)三十多歲了,一個結(jié)婚,出國,離婚,又回國,真正的愛情始終沒到達身邊;一個游戲人生,閱盡一切,像僅存的王者,坐擁無限江山,只有無邊孤單。我看著他們縱情舉杯,或唱或笑,從心底里感到悲涼。
錢颯颯只逗留了一個月,就選擇了再次出國,她說,這里已經(jīng)不適合她,我對黃自然說,你去送送她吧,這么多年,她一直希望你看著她走,而不是她看著你離開。
其實我很想告訴你們,黃自然送錢颯颯去機場,就再也沒回來。錢颯颯走的當(dāng)天晚上,黃自然給我發(fā)了一條短信,只有三個字:已登機。
第二天,我在黃自然的博客里看到一首詩,完成于在他前往蘭州去找錢颯颯的那趟火車上。
上帝把時光燃盡,我在太陽下招搖
在說謊的青春里。你如此美好
當(dāng)時光老去,當(dāng)湖水冰涼
你等十年,純?nèi)邕^往
我取一飲,不再輕狂
你觸手可及,卻遠隔千里
只有你不知道,我會永遠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