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每年立秋——暑去涼來,晨起白露,那籬上末梢的一朵朝顏,再難牽連住、去意已決的夏天。
一葉知秋,寒蟬凄切,年如沙漏時刻,再不能逆。清凜的大風開始刮過田野,霜月一輪,流螢幾點。荷花殘,蓮子生,青山點朱,阡陌留香。四時有序,夏歸秋至,萬重青山秋生起,一鐮勾月入江中。
從文字角度來看,“秋”字由禾與火字組成,是禾谷成熟的意思。北風刮起之前,大自然正在進行獲取豐收的艱辛勞作,大豆結莢,玉米抽絲,棉花結鈴,薯塊膨大,讓枝頭最后的果實飽滿,再給兩天南方的好天氣,催它們成熟,把最后的甘甜壓入濃酒。
立秋,一年的時間已過大半。伸出手,陽光從指縫間漏出。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我常在想,立秋時分,正在通往歲月醇熟的人,尤其是女人,她們的所思所想是什么?八月的天是高的,八月的海是闊的,八月女人的心比天高比海闊。盡管咸澀常常伴隨著她們,但是人人都有一個紅兜兜,將這些苦澀裹藏起來。她們那么平靜的留在八月,柳影蟲唱,夜月鐘聲,秋的味,秋的色,秋的意境與姿態,看不飽,嘗不透。真正的秋天,永遠只屬于感覺,梧桐葉落,空氣里都浸染禾木的清香,很高很高的碧空下,她們已走完半程的人生,將何去何從?
一個多年前的絕世女子,曾以一首詩回答過這個問題。她只走過春暖花開,走過夏日流火,走過秋意繾綣,尚未走到雪野茫茫,從青絲到白發,就終結了生命。她就是民國女子林徽因。
《八月的憂愁》 林徽因
黃水塘里游著白鴨,
高粱梗油青的剛高過頭,
這跳動的心怎樣安插,
田里一窄條路,八月里這憂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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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是昨夜雨洗過的,山崗
照著太陽又留一片影;
羊跟著放羊的轉進村莊,
一大棵樹蔭下罩著井,又像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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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沒有人說過八月什么話,
夏天過去了,也不到秋天。
但我望著田壟,土墻上的瓜,
仍不明白生活同夢怎樣的連牽。
“夏天過去了,也不到秋天”,站在夏與秋的轉折點,正是立秋時節。“一大棵樹蔭下罩著井,又像是心”,實際上是寫愁思的深邃,“心之官則思”,所以這里的“心”在秋空之下、秋林蔭中,解做愁思;過去的井都是人工開挖的,如果旁邊有大樹就要先伐去,等井挖好后再栽樹,樹已經很大了,井當然也就很古老了,而罩在濃蔭下的井,因為不太清晰而顯得更加深邃,因此這一句可以理解為“一棵大樹的濃蔭罩在井上,那種古老的深邃正如我的憂愁”,也就是說詩人的愁思,是由心底深處生成的一種古老的思緒,這種憂愁不是因為思鄉和思念親人,而是因為濃烈的夏天就要逝去了,作物的果實即將成熟,但作物也將枯萎死去,這是自然界的客觀規律,人生的必經階段。當時的林徽因已經為人母了,青春的靚麗已換成了成熟的風韻,而流逝的歲月不能不引起她的憂愁。這種思考過程即是女性生命意識覺醒的過程,但覺醒的過程充滿苦惱和焦慮,但表達是含蓄節制的,平靜而委婉地道來。但她也并不詛咒“八月”,只是“望著田壟,土墻上的瓜”,似乎在無望的期盼著什么,充滿幽怨。在季節的轉彎處,內心沉入沒有言語的輕顫,秋天的手,攜一個女子進入了成熟的遼闊。
無疑,林徽因長得美,卻也不是傾國傾城,看她的照片,談不上“俊眼修眉,脂凝新荔”,在女明星都是大臉盤豐滿體態的民國(臉如銀盤的胡蝶,為票選第一名的民國美人),林徽因也太嬌小瘦弱了點。張愛玲說,中國女人善低頭,善于裝沒用,但林徽因卻是一個揚眉女子,她做什么都是的理直氣壯,也是那么的全力以赴。理直氣壯地寫詩,理直氣壯地研究建筑,理直氣壯地辦沙龍,理直氣壯地告訴她的丈夫,她愛上了另外一個男人。她理直氣壯地活得結實、純粹、不妥協,她覺得自己值得這樣。這或許就是林徽因的魅力所在。
活在這塵世間,無論男女,有幾人不是時刻做好妥協的準備?準備讓自己陷入瑣屑、陷入庸常?只有林徽因不是,“一身詩意千重瀑,萬古人間四月天”,金岳霖對她的評價有私誼,卻也歷經幾十年而沒有非議。因為,再也沒有比這更加貼切而到位的評語了。雖然沒有太偉大的文學作品傳世,她詩意的人生卻成了人們記憶中的永恒。她的一生,都在進取之中,在路上,在飛翔,她嬌小的身體里,有尋常人不能及的張力。
林徽因幾乎已經成為民國貢獻給當代的一個傳奇了。她美麗,聰慧,有人氣,懂社交,事業上也頗有建樹,還嫁得相當成功,并且,最難得是,在成功出嫁之后,還有那么多紳士心甘情愿留在她身邊,點綴她的美麗。她主持了“太太的客廳”,翩若驚鴻,一舉成為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北平的文藝繆斯,引領了一種風潮。于是,當代人為她折服了。作為民國文藝復興式的人物,空前絕后的一代女神,林徽因的故事一直埋在時光之沙里,但近幾年,林徽因忽然大紅大紫,像一支白蓮,在當代文化消費的大潮中搖曳。林徽因那句“你是那人間的四月天”,也是一句幾乎人人皆知的小資式的句子。可是,有幾個人有耐心認真了解林徽因呢?尤其是她的流離中年,她的困頓晚年,她在考察途中、在逃難路上,在抗戰時期的李莊生活。其實自古紅顏多薄命,林徽因一生都在與病痛做斗爭,纏綿病榻,為事業追求嘔心瀝血,但她始終能夠保持她的創造天賦和堅毅樂觀態度,并以此感染周圍的人。梁思成曾說:在戰爭時期的艱難日子里,營造學社的學術精神和士氣得以維持,主要應歸功于她。
我相信,《八月的憂愁》,寫于她內心彷徨的時分,人生立秋的轉折點。然而,她依然有著和夢想的連牽,即使在一切似乎已塵埃落定的季節。林徽因的那種“不墜落”的精神,最打動人。她總是在追求生活的意義,因為她知道,人生太短,逝者如斯,愛的,不愛的,一直在告別中,時間永恒,我們都只是歷史長河的一瞬,與其哀嘆,猶疑,消磨,不如一起來,做點什么,再做點什么。終點不重要,重要的是過程,活出一個精彩的人生。
想起一首歌,名字就叫《立秋》。原唱筠子已經不在了,那個曾經把高曉松的歌唱成童話的姑娘。她唱得飄忽又散漫,一派秋高氣爽,平淡,壓抑,又千回百轉,有無數復雜的情緒,卻聽不出來太多哀傷,只有淡淡的澀,淡淡。這是有經歷的人才能唱出的感覺,林徽因式的八月的憂愁——那才是真正的立秋感覺。
你坐在椅子上
看著窗外流過的光
你伸出雙手摸著
紙上寫下的希望
你說花開了又落
像是一扇窗
可是窗開了又關
像愛的模樣
總要有些隨風 有些入夢
有些長留在心中
于是有時瘋狂 有時迷惘 有時唱
立秋了。四季前仆后繼,宿醒之間的華年。最美是依然醒著的生命,繼續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