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我的后園,可以看見墻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
這是魯迅散文《秋夜》的經典起段。
2.
依稀記得上學時,老師站在講臺中央,一只手按著教科書,一只手摳著粉筆頭,點頭播腦的給我們講這兩株棗樹:
“哎,也就是魯迅,名人,能這樣寫,其他人能這樣寫嗎?那肯定是不行的。”
“直接說有兩棵棗樹,不就完了嗎?還一棵是棗樹,另一棵也是棗樹。”
“有可能是寫完這段話后,魯迅忘了修改。看看,名人寫文章也有出錯的時候,大家以后可不要搞盲目崇拜啊”
這是第一節語文課。
第二節語文課上,老師這樣說:“嗯,魯迅既然這樣寫,那肯定有他這樣寫的道理,是吧?不然,他不會這樣寫的……”
那道理是啥呀?我們期待聽老師最新的講解。
只見老師低下頭,翻書,翻書,再翻書……
空氣凝絕聲暫歇……
無語,無語,還是無語。
一節課下來,也沒聽到老師所講的“道理”。
魯迅的兩棵棗樹,揮揮它青蔥的衣袖,告別了我們的青春小時代。
上了高中,又學到魯迅,又說到他的兩株棗樹。
這回老師手里有參考書了,這樣講的:這是運用反復的修辭手法,指出贊頌對象,使讀者有一個突出而強烈的印象。
不知道其他同學聽進去沒有,反正我聽的一頭霧水,花非花,霧非霧,百花賽公主,總有畫餅充饑,隔靴撓癢的感覺。解釋力弱爆了,讓人過目就忘。
自此,兩棵棗樹成了學生乃至老師們的噩夢,老先生也因棗樹經常被人取笑。
3.
今天,我看到了最合理的解釋----臺灣小說奇才張大春在《小說俾類》中的說法:
它為什么不能修剪為“墻外有兩株棗樹”或者“我的后園有兩株棗樹”呢?因為一旦修剪下來,讀者將無法體會那種站在后園里緩慢轉移目光、逐一審視兩株棗樹的況味。
修剪之后的句子也將使《秋夜》的首段變成敘述“棗樹”的準備;然而魯迅根本沒準備只單單敘述棗樹呢。
或者應該這么說:棗樹只是魯迅為了鋪陳秋夜天空所伏下的引子,前面那些四個‘奇怪而冗贅’的句子竟是寫來為讀者安頓一種緩慢的觀察情境,以便進入接下來的五個句子:“這上面的天空,奇怪而高,我生平沒有見過這樣的奇怪而高的天空。他仿佛要離開人間而去,使人們仰面不再看見?!?/p>
這種解釋很讓人信服。為什么信服?因為它很簡單,但說到點子上了。用心的讀者,只要跟隨魯迅的文字,他的大腦里就會呈現從一棵棗樹轉向另一棵棗樹,這種鏡頭轉移及畫面切換的情境,與張大春所言如同一口。
4.
我們普通的讀者,很難做到像小說家那樣具有敏銳的感覺,嫻熟的文字,因此只能一面朦朧覺得書本課堂上的解釋不對勁,一面卻又閃爍其詞說不出個所以然。而得到真正通透的解釋后,除了有恍然大悟的智力愉悅外,還學到了關于文章起承轉合、控制節奏的寫作方法。
這時,我仿佛看到了魯老先生一手持煙斗,一手笑著拍拍小張的肩膀說:知我者張兄也。你們不要猜我當時在想什么了,只要能明白我為什么寫得這么啰嗦就行了。
中國著名作家肖復興說:童年,是聽不懂海菲茲的!十幾歲的少年,豈能讀懂兩棵棗樹。
最后,附魯迅《秋夜》的前三段,大家可以照文體會一下,是不是這種感覺:
? ? ? ? ? ? ? ? ? ? ? ? ? ? ? ? 秋夜
在我的后園,可以看見墻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
這上面的夜的天空,奇怪而高,我生平沒有見過這樣的奇怪而高的天空,他仿佛要離開人間而去,使人們仰面不再看見。然而現在卻非常之藍,閃閃地夾著幾十個星星的眼,冷眼。他的口角上現出微笑,似乎自以為大有深意,而將繁霜灑在我的園里的野花草上。
我還不知道那些花草真叫什么名字,人們叫他們什么名字。我記得有一種開過極細小的粉紅花,現在還在開著,但是更極細小了,她在冷的夜氣中,瑟縮地做夢,夢見春的到來,夢見秋的到來,夢見瘦的詩人將眼淚擦在她最末的花瓣上,告訴她秋雖然來,冬雖然來,而此后接著還是春,蝴蝶亂飛,蜜蜂都唱起春詞來了。她于是一笑,雖然顏色凍得紅慘慘地,仍然瑟縮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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