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屋里總是有一股子霉味,這讓安瑕時不時的鬧心,這股霉味就像幽靈一樣,當你忘了它的存在時它就冷不丁的經過你的鼻腔進入你的肺,讓你深深地感受到它,這比總是彌漫在屋里更讓人惡心。
安瑕和她的周媽媽就住在這二十幾平米的二層里,這一層還住了兩家子,不過安瑕從來沒有和他們主動說過話,三家人共用一個水龍頭洗菜洗碗洗手甚至沖小便桶,喝水也是從這里接。
屋里用房東家的破木頭衣櫥隔成兩間,里頭是安瑕讀書寫作業的地方,外頭是吃飯睡覺的地方,破木頭衣櫥沒有遮到的地方安瑕就用布簾子擋了起來,里頭的窗戶也封死,灰突突的薄布垂了半邊,即使白天也得開著燈。其實外頭也是這樣,因為外面的窗戶對著一堵水泥墻,樓下也是這樣的格局。如何得知呢,安瑕常常在吃飯的時候就會聽到樓下說話的聲音飄上來,好幾次安瑕用心聽,只聞其聲不解其意,不知道哪里的方言,安瑕納悶的很,因為她甚至聽不出來他們是在吵架還是在逗笑,只知道有一個小男孩,他的哥哥,他們的媽媽,也許有他們的爸爸,但從來沒聽到過。還探頭往下面張過,看見花花綠綠的塑料瓶塑料袋零食袋垃圾半截子混著土,就像聞到了不可描述的味道一樣,鼻子、眼睛、嘴巴、頭趕緊縮回來,全身而退。安瑕慶幸幸虧租在二層。從此頭再也不往下張了,安瑕有點可憐樓下的人,面對著那樣的雷池還不得不開窗透氣。
在默默慶幸租在二層之后,一段時間,安瑕恨不得跟所有人打一架,但是她只是板著臉一聲不吭,因為她即使打了架也不能解決事情還比不得板著臉的效果好,一聲不吭也比說出的效果好,安瑕說出過了,結果就是板著臉。
安瑕的班主任有一點點結巴,比如開班會的時候,在及其嚴肅莊重的氛圍下,班主任三令五申諄諄教導,他很著急,說出來卻一個詞兩個字好幾秒接不上。本來大家緊繃著,端坐著,順暢地呼吸,在這好幾秒里好像有誰下達了統一集結令,大伙得憋著氣兒呼憋著氣兒吸,小心翼翼不能有一絲異樣,憋著憋著,大家只能臉通紅轉眼珠子,假裝不經意的故意不看班主任,安瑕也是如此,有時候不小心和同學對上眼了,趕快低下頭堅決不能崩防止彎了眉眼暴露了自己。課下就是解放,安瑕和同學都盡情哈哈哈,這樣的情形每次都會互相交流,爭相說出自己如何急切急迫,只要開班會訓導,這個話題永不過時,反而沖淡了班會的意圖。而大家交流完,都會補充一句,“為什么他上英語課的時候從來不結巴?”班主任是英語老師,唯一不結巴的時候就是說英語的時候,上英語課夾雜中文也順帶的很流暢,安瑕很佩服他這一點,上課從來不含糊,水平杠杠的。
安瑕想不到,有一天會被班主任叫到辦公室訓導,其實說了兩三句,明白了就是訓。
班主任陰沉著臉站在門口說“魯安瑕你出來一下”的時候,安瑕是懵的。大家一向對他敬而遠之,尊敬畏懼,能不交流就不交流,升大學的壓力,班主任的身份,成績的任務都是中間屏障,為什么叫我?我和同桌談論他結結巴巴的事情被他聽到了?那,那就慘了……不過安瑕沒有太多擔心,真是這事真誠道個歉就完了。更何況她相信班主任也是心知肚明的。
“你,最近怎么樣?”班主任不動聲色地問道,說“你”的時候還故意延了兩秒鐘,看著桌子。
“我,正常啊?!卑茶Ω铝?,這到底怎么回事,但是表面還是一副輕輕松松的表情,她既沒有曠課也沒有抄作業也沒有不交作業,沒做虧心事不怕班主任,保持著安全距離感。
“哦,正常啊?!彼c點頭,重復了安瑕很有信心的樣子和語氣,明顯地調侃覺得好笑極了。
“你媽媽打電話跟我說你最近迷上了上網,你跟我…我…解…解釋一下怎么回事?”班主任突然急了用五個指尖敲桌子,加快了語速,自然而然就結巴了。但是安瑕這時候意識到這跟開班會的時候性質不一樣,對她而言。她明顯感受到班主任從和顏悅色到聲色俱厲的用心,厚厚的眼鏡片后面刀一般的厲害目光,她笑不出來,同時心里咯噔一下,身軀一震,趕緊擺正神色卻擺正不了轉而慌里慌張起來,結結巴巴解釋,臉上仿佛有刺刮過又麻又痛,連帶頭皮嗡嗡的燒灼。她,安瑕,怎么可能到如此地步!你沒有你慌什么?我,安瑕什么時候被叫到辦公室過?我,安瑕!怎么可能?心里不自覺冒過解釋就是掩飾這句爛大街的不合時宜的話和強烈的自我榮譽感小九九排山倒海騰云駕霧地翻騰。
高二是會考的時候,安瑕從來沒有接觸過電腦,連鼠標怎么操作都不知道,開機都不會,面對電腦就像一個嬰兒一樣,第一眼就從不知道到知道了有這樣的存在。會考的重要性班主任也是三番五次提醒過的,安瑕對學習可以用“不放過”來形容,“不放過”學習最貼切。云里霧里上完幾次計算機課,老師宣布接下來就是上機課了,這個老師從高考的命運蛻變性講到高考后分數的不可更改性殘酷性到自己的勵志史證明夢想還是要有的再到這門課的不可或缺性重要性,弄得安瑕很不安,生怕這一關過不了,第一次主動和老師搭訕,拋掉了扭扭捏捏不好意思小情緒,一下課就跑去問“老師,計算機零基礎好好學能過嗎?”老師鄭重點點頭,“可以的,不要擔心,一步步來就是了?!卑茶Ψ畔聭抑男?,打轉的淚終究沒有掉下??墒巧蠙C課少有,每次安瑕都很吃力,比別人慢不只一些,她做不完作業,不會操作,問別人別人說了她也不會,除非別人幫她做,安瑕腆紅著臉不好意思稍微覺得很丟臉,每次都是倒數,每次都要問人,這么笨怎么立足?安瑕在進度上很要強,學習能不麻煩別人就不麻煩別人,而且問題是別人被麻煩也很煩的。
就僅僅幾次的上機課,安瑕把平時說話的人問了個遍,也問不很熟悉的人,幾乎不說話的男同學也問過了,效果不好,安瑕的上機水平依舊差得要命。于是安瑕跟周媽媽說要買個電腦,周媽媽小學文化,會認字寫字,僅此而已,也沒有見過電腦,安瑕說了幾次要買,普及了會考的知識,周媽媽才把買電腦這件事提上日程,還是帶著狐疑同意的。
其實周媽媽和安瑕在此前幾乎都是吵架才說話的,就因為安瑕高中不希望周媽媽來陪讀,她一個人才能學習得進去,習慣了。自己一個人住,買著吃自己做都行,但是周媽媽和魯爸爸說什么也不答應,周媽媽沒有工作,陪讀最重要的是可以來市里打工掙錢,一起住能省錢,周媽媽也是第一次進城,第一次租房,租房出租金也是一筆不小的支出,她也很無所適從,支出里從來沒有租金這一說啊,這樣一來花錢又多了個門道。也不知道找中介,就自己去周邊問,租了這間房子,安瑕打心眼里覺得兩個人住太逼仄,這是高中階段的正式學習開始后才領悟到的。反正跟自己想象的完全不一樣,周媽媽找不到其他的了問安瑕滿不滿意的時候安瑕也不敢說不滿意,畢竟更好的房子是要花錢的,支支吾吾的就定下來了。在農村家里的時候,還能一個人一間房,但是到了市里,必須在這樣的環境里學習,更要命的是必須和周媽媽一起睡,安瑕第一次發現周媽媽大大的呼嚕聲,原來還有這事兒?!因此到了高中階段非常不適應,幾乎天天和周媽媽吵架。周媽媽也跟安瑕吵架,誰也說服不了誰,每晚安瑕做作業時聽到呼嚕聲總會心煩氣躁的吼她,奇怪的是周媽媽好像是睡著了的但是還能聽到,會收斂小聲一點,但是一刻鐘不到又打起來,安瑕再吼,因為周媽媽是睡著的安瑕吼得格外忿恨用力也不用悠著掖著。安瑕從前從來沒有遇到這樣的打擾情況,要知道她對學習環境還是有一定要求的。比如讀書的時候不能有人看,寫作業的時候不能有雜音,不準別人翻排好的書諸如此類。高中的學習壓力也讓安瑕無所適從,聽不懂課,作業做不完,筆記整理不完這一籮筐的事兒,安瑕再也不是第一,前三,前五,前十了。這讓她不能忍的事竟然發生了,她還必須得忍著!
安瑕一直不怎么活潑,自從三年級滿以為可以拿獎狀卻沒有拿到失落傷心好一陣子后,安瑕卯了勁在學習。三年級老師把獎狀都給了教師子女,自己不是教師子女自然得不到的,安瑕意識到自己和教師子女不一樣后,性格好像改變了那么一點點,說不出來的那種改變。那時候因為沒拿到獎狀哭是在同學面前哭的,大家還安慰了她,但是安瑕沒有讓老師知道這件事,自己家長卻知道了,揚言散播小學老師的不公平,逢人宣揚,安瑕覺得面子都被他們丟光了。要是現在,安瑕不可能在同學面前暴露情感的,更不會讓任何人知道這隱秘的心事。
考上市里數一數二的高中在村里還是頭一回,安瑕給魯爸周媽長了面子,安瑕的家在村里本就是不顯耀卻顯眼的人家,爸媽沒文化沒有大本事,在吵架的勁頭上卻不輸村里任何一家,也不輸自己家人,包括爺爺奶奶家,大叔小叔家。魯姓在村里大打出手可是出了名的,爺爺這一家下面幾輩尤其的出名。爺爺家與小叔家,小叔家與安瑕家,大叔家與爺爺家,爺爺和奶奶,大叔和伯母,小叔和嬸嬸,小叔和爺爺,嬸嬸和奶奶……連連看似的都交過手,沒打過的也許有,沒吵過的還真沒有。魯爸爸和周媽媽更是吵打地最兇,一年幾回,過年必打。你家和我家打,我家你家自己打,安瑕很抑郁,安瑕的妹妹也抑郁。那些粗鄙的土話從親人嘴里惡狠狠地冒出來的時候戳中的不是他她罵的人而是像成了精的獠牙一樣轉頭戳中了安瑕和妹妹,稍微大了點,安瑕再也不撕心裂肺地哭博取同情了,村里人也不會拉架,博誰的同情?吵著和打著的人更忙,誰會理你?無數次的實踐,安瑕明白了這個道理。當魯爸爸把周媽媽打倒在地拿著鐵鍬耀武揚威的時候,安瑕拿著扁擔和他對抗,遠遠的站著一排的是村里老少小,像看戲一樣磕著瓜子笑語毫不掩飾他們的興奮,安瑕明明不想哭不愿哭的,可是眼睛偏偏不爭氣,像破了大窟窿的天嘩嘩淌著咸水,只能隨它去。安瑕望著哭得接不上氣的妹妹,盡最大的力氣對她吼“不準哭,不要哭,聽到沒有!”她要喊,要讓看戲的人也聽到。妹妹無力地周旋來周旋去,小小的身子抽搐著像被鞭笞的陀螺般四處轉,“不要啊,爸爸你不要打媽媽?!薄安灰?。”“阿,不要啊。”至于魯爸爸和周媽媽的嘴臉,安瑕也銘記于心,和看戲的村里人一樣,和妹妹一樣,和哭著的自己一樣,都是刻骨銘心的。
其實小孩子的記憶都是輕巧的,如果不是一次次的加深,是不會有太大的印象的,不幸的是,安瑕和妹妹對這樣的記憶都是一點即通,見人生義的。從此安瑕的心就在適當處閉合了。
買了電腦,有過一陣子的興奮期,安瑕請教了賣電腦的人基本操作以后,回家就摸索起來。有一次開了大寫鎖定鍵輸入打不出來漢字,干著急只能又跑到電腦店請教,還以為壞了要修,結果人家按下那個鍵就好了,安瑕覺得怪不好意思的,但也舒了口氣,沒壞。電腦店的人還送了網卡,教安瑕怎么上網。趁著四口人都在的時候,安瑕開了前置攝像頭照了許多張照片,現在看來,也是模糊的不像人樣。
把電腦帶到出租屋,安瑕搗鼓office怎么操作,除此之外免不了這里點點那里看看,又有網卡,反正到處點擊鏈接。周媽媽鬼使神差往里面看,也許聽到了鼠標的聲音,看到安瑕在玩電腦,沒說什么,不自然的表情古怪的很。安瑕也怪不好意思的沒有在看書,拉著周媽媽進來給她看看拍的照片,圖個新鮮。安瑕很高興,忘了冷戰,之前連周媽媽往里看也是不準的,一定會呵斥,這倒好,有了電腦態度都好多了,是不是虧心?
安瑕回憶到這里,也就是這一次周媽媽看見自己上網了,那一次安瑕查的還是一個作文比賽的事呢,沒有沉迷網絡,沒有,不可能,況且網卡有時間限制,就算自己沉迷網絡沒了網卡不可能上得了網。安瑕心里清楚,就是那次以后,周媽媽不知道什么時候給班主任打了電話,可是這樣的無厘頭告狀讓她很惱火。她不知道是要怪周媽媽的無知還是怪周媽媽的處心積慮,細想起來,周媽媽看照片的時候神情的確很古怪,笑也不是,也說不出話來,肌肉很僵硬,大概受到了驚嚇和打擊。她是真的以為安瑕有網癮還是給班主任打電話殺殺安瑕在家里鬧的威風,安瑕以為后者更甚,因為周媽媽知道安瑕是愛學習的,安瑕為了學習不準任何人打擾到她。但是安瑕不想讓周媽媽陪讀,甚至對魯爸爸說寧愿讓奶奶陪讀,付錢給奶奶也行的方案,周媽媽和奶奶那是一輩子的死對頭??!周媽媽對班主任說安瑕沉迷網絡,分散安瑕的心。因為她知道安瑕是一個極為愛惜羽毛的人,在老師面前一直是乖乖女好學生,不可能打破這樣的人設,周媽媽叮囑班主任一定要找安瑕談話,嚴厲嚴肅地對待她家孩子,于是安瑕在家里不敢吵鬧了。也就清凈了。
事實上是的,安瑕不吵也不鬧了,老師的質問讓安瑕誠惶誠恐,向老師保證再也不會沉迷網絡,卻自始至終都沒有承認有網癮這個帽子?!白屇愠姓J有那么難么????”班主任在承不承認有網癮這件事上緊追不放,是安瑕先哭著說的,“我沒有網癮,我是查查作文比賽的事情,練習計算機上機內容的?!卑茶€是哭了,眼睛和從前一樣的不爭氣?!拔覀冋f,把成績搞好才是正事,至于什么作文比賽有那么重要嗎?”“你媽媽打電話給我講你玩電腦啊,電腦一旦連上網,這里那里都是鏈接,有時候我們會把要上網的正事都會忘了,這連我們都會犯的錯誤啊,一來一去時間都給浪費了,人都一樣嘛,哎,有錯誤改就行了,不要不承認!”在安瑕看來,班主任就是想讓她承認她有網癮,把這頂帽子帶好了再說接下來的事,可是安瑕并沒有陷入這樣的圈套,她沒有,沒有。安瑕哭地很弱,還是僥幸班主任可以相信她,像從前一樣博同情,她不是那樣的人,班主任并沒有相信她的話。這讓安瑕覺得可恥,什么時候我安瑕成為壞學生了?我安瑕刻苦努力好好學習,竟然說我有網癮,可笑?安瑕無數次回憶起來,心酸地問天問地,我,安瑕,怎么樣怎么樣,借以得到安慰。她也配合做表情,不屑這種懷疑和批評。只是安瑕乖乖好學生的形象被打破了,安瑕苦苦經營的人設,她最看重的羽毛混進了半截子垃圾和泥土了,一度讓安瑕痛苦至極,加上周媽媽矛盾激化,學習生活都不如意,想著退學,去流浪。消沉,渾渾噩噩,破罐破摔,再也不熬夜到兩點做英語筆記了,班會上班主任結結巴巴的時候安瑕也面無表情,作文比賽得到省獎的事安瑕沒有和任何人說起,就這樣吧。一個人在路上的時候,安瑕偶爾會得意洋洋:你看,我沒有網癮哪,用電腦查的比賽我還得了獎呢,厲害吧。其實也不厲害,厲害的人多了去了,你安瑕還是收斂點吧。更多的是后者在安瑕心里徘徊,安瑕從來不對自己夸贊,她覺得她不配。
安瑕的會考只有一個B其他全是A,作文比賽為她得了一個A,B是文藝方面的,像安瑕那樣內向的人,外貌身高都不出彩,也不愛與人交流,怎么可能會去化著彩妝去表演呢,如果這樣,周媽媽一定會像見到外星人一樣對別人說起她。安瑕高考班里第二,不能說她適應了那樣的學習環境,因為這不是她能做到的最好,這是她能做到的加上運氣巧合而已,算是慰藉。上了大學以后安瑕很少回家,更少回村,安瑕沒變,她還是那個不起眼的內向的敏感的人,但是她不像高中那樣不安。她知道人生路還很長很長,過去的成績不算數,過去的事和人構成了她,沒有過去就沒有現在的她。安瑕是什么樣的人,她也不知道,總是被別人說內向,她總是在心里辯解,我不內向,只是不想說而已,我沒有靈魂,我一直在尋找自我價值。
沒有靈魂的人說出來的都是廢話,沒有人會聽你的話。安瑕不愿意浪費在廢話上哪怕一分一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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