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就冷了,前幾天還暖和,有點小陽春的味道,倏地就進入寒天。滿街殘樹,舉目荒涼,風刮得緊了,走在馬路上,那風刁,能鉆進衣衫,細密密地往身上扎。寒冬臘月,冷一點更像模像樣,人人都穿上了大衣和襖子。我裹著一身寒氣進了大樓,電梯口遇到同事,她跺跺腳,搓搓手,說恨不得把棉被都披在身上。
一下就這么冷了,我突然有了居家過日子的興致,一心盼著早點回自己的窩。
孩子喜歡吃我做的飯菜,這大寒天的,正好吃羊肉進補。于是跑到家門口的菜市場,買了現宰的黑山羊羊排。羊排掂在手上,真是漂亮——肉質緊致光滑,很引發人的食欲。起火沸了水,瀝干。素油在鍋里冒青煙時,加姜片,幾瓣八角,一丁點桂皮,略微翻炒幾下,倒入羊排,爆炒至香,加醬油上色后,再放適量的水,猛火攻開,然后,整鍋一股腦地倒入砂罐,一根胡蘿卜滾刀切小塊,一齊丟進湯里,小火慢慢煨……這個傍晚,羊肉特有的鮮膻香味飄滿了家里每一個角落。
煨了近兩個小時,正好趕上孩子散學的點,湯汁也收得恰到好處。羊排上桌,一人就著一碗白米飯,熱氣騰騰,燈下這一刻的安寧,好似窮途末路之時,突然欸乃一聲,眼前山水轉綠,豁然開朗。
早兩天下定決心,把什么都拋開,只求安寧,連讀書寫字都疲懶下來。同事很喜歡我上一篇《夜讀王維》,在電梯里直言不諱地說,就這篇,還有點氣象,但又怕我讀王維太入,心境會漸趨枯索。我歷來讀王維不隔,她的擔憂不無道理。王維作詩,大多起始于秋冬,因為靜,呼應著秋冬的精神。詩里有著畫和禪,卻少了點人煙,仔細看,似乎還是有的:寒山轉蒼翠,秋水日潺湲。倚杖柴門外,臨風聽暮蟬。渡頭余落日,墟里上孤煙……啊,打住,這炊煙細琢磨,是有點孤單呢,依然單在世外,與熱鬧鬧的紅塵有點遠。
聽說倉頡造字時,大地都在顫抖,夜游的鬼魂在暗處哭泣,猶如災難降臨??磥砦恼?,是頗有些殺傷力的,尤其在蠱惑人心上。一個人在書房沉溺久了,會逐漸喪失對生活的熱情,連胃口都變得寡淡,以尋常眼光看,不是什么好事情。我有時驚覺,驀地起身回轉,很希望自己能夠瀟灑離去,對書本外重拾好奇——然而,一切都晚了,當讀到《古詩十九首》,讀到“歲月忽已晚”這一句,簡直痛不可當。
母親照例,每隔幾天,在電話里詢問我的日常,照例叮囑我多出去走走,少看書,我支吾著不知怎樣作答。因為每日生活雖簡單,但確實非常忙亂,且時有突發劇情,由不得自己做主。我這人愛虛榮,愛往微信圈里曬安逸、曬幸福、曬情調,殊不知這邊手忙腳亂地上傳美好時光,一邊還單著一只腿立在寒風里,戰戰兢兢,我終于可以在這一刻,把穿反的襪子換回來——早晨出門時就發現了,因為一天四處奔走,雜事密集,硬是沒時間換。
也許正是這日常的狼狽,讓我對現實功名利祿萌生了退讓之心。可搞笑的是,作為一個走下坡路的中年婦女,即使一退再退,又能退到哪里?頂多退到書房里,升華一下自己,順帶升華一下這日常。
把自己釘死在書房里,釘死在書桌前,置身重重疊疊的空洞和寂靜,有一種超乎尋常的激情蓬勃畢現。這樣的激情,總是輕而易舉地跟我的心靈密碼接上頭,雙雙一拍即合。那些原本歇息在紙張里的字、詞、句子、情感和思想,似乎為了感謝我頻頻光顧,忽然手挽手,蟬一般齊鳴,宛如空氣,無所不在——這種被徹底接納的安全感,讓人無法抗拒,久而久之,便成了慰藉。
窗外,生活還在繼續,一如車水馬龍。
走在街上,街頭隨處可見行色匆匆的女性,她們只要出門,手里就拎著大小雜物和塑料袋,袋子里,永遠伸出一兩根蔬菜的長梗和須葉……她們的步態,不再輕盈,有一種重力感,讓她們匍地而行,無法飛行,卻又被承托,可安心落腳。
我尾隨在她們身后,知道自己漸漸和她們步態一致,面目一致,并沒有多少感傷,倒多了一份踏實。就像年少時,我喜歡待在沉默寡言,卻擅長用手表達的親人身邊,比如我母親、我姑父和二舅——他們做飯,洗衣,打掃,勞作……沒一刻停息,卻給了我愛的實體和生命的本相,讓我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生活。
閑閑寫著這些,突然想起天寒地凍,還沒來得及更換厚被子。套被子歷來是個技術活,還需要大力氣,頭鉆進被套里,摸索著找準四角,搞清首尾方向,被胎塞進去,厚厚的棉花胎,老是不聽使喚,往返操作幾次,累的腰酸背痛,到底還是套好了,拍松平鋪在床上,很有幾分暖老溫貧的氣象,人躺在上面,身心舒展,不由決定:今晚的讀書寫字就免了吧,早睡早起,明天趕早去一趟菜市,買一尾新鮮的青魚,給孩子做一道魚圓子,他不是說吃上癮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