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嘉靖三十四年,京城。
落霞斜掛,街角槐樹下,一人以書頁掩面,歪歪斜斜地靠著樹干,面前零落地散著些紙張。
一陣香風襲來,他自睡夢中驚醒,卻不動,自書頁下方堪堪瞥見了雙精致嬌小的繡鞋。咂嘴,心說難道自己遇上了什么狐妖精怪,不由打個激靈,坐直了身。
破舊書頁散落著滑下,然后他便看見了個小姑娘。
瞧她一張圓臉上杏眼圓睜,手捧著自己那些文章看得起勁,束著錦帶的環形雙髻上散落了些許碎發仍不自知。
嚯,這哪是什么精怪,分明是哪家爬樹掏鳥窩的小丫頭片子。
“小女子,你可看得這些,不害怕?”想起自己書中那些個吃人怪物,他咧著嘴,笑得漫不經心。
那小姑娘沒理他,急急翻至最后一張,先是瞪大了眼,又掩著胸口舒了口氣??吹盟几苫?,自己的文章真有那般驚心動魄?
“老板!”他聞聲抬頭。
“這話本子多少銀兩?”她雙手攥緊紙張,一邊聲音小了下去,“……太多了我可就買不起了?!?/p>
盡管此時風吹脖子涼,腹中仍饑轆,但他覺得十分好笑,并笑出了聲。
目送著紅襖白裙的小姑娘蹦跳著歡喜遠去,搖搖頭,他開始收拾東西。
想起自己剛剛大手一揮送書的豪爽,又看了看今天又是錙銖未進的錢袋,他搖搖頭,復又笑著搖搖頭。
【貳】
“后來呢后來呢?”小姑娘的聲音清脆得像是未熟的青果,直教他昏昏欲睡中不得安寧。
“后來啊……”他晃晃頭,被擾得惱了,“那猴子死了?!闭Z氣平平像汪死水。
“??!”一聲短促急叫讓他清醒了些,抬首望去。
自那次贈書,這小姑娘就時不時跑過來,一邊說著愛煞那些故事,一邊纏著他白聽故事。但大多她都是笑瞇瞇得像個喜慶娃娃,閑來他倒也愿意把自己那些古怪想法與人說一說的??墒墙裉臁灰娦」媚镅劭敉t,圓眼里包著大團的淚,像是被人欺負狠了,他頓時有些手腳慌亂。
她指著他,“你怎么可以讓他死!”,跺了跺腳,“這人!甚是討厭!”放下指著他控訴的手,扭頭跑走了。
失笑,他想,真是小孩子啊,見不得一點悲的壞的。
風乍起,拂去身上落葉,他倏忽起身站定。
鬢發染了霜白的男子伸長脖頸,目光似要透過那重疊飛檐九曲長街。
這紫金皇城,都說是天子腳下,許多人極盡平生最后滴血不能見其繁華??蓙淼竭@兒的自己,縱然看不見那金銀煥彩珠寶爭輝之景,為何所見平平的同時還感覺格格不入。
一口濁氣嘆出的那刻,他伸手拉緊衣襟。
他想,大抵是心境所致,心有秋風,無憂也愁。
這又當一年深秋,又是一年毫無音訊,已不惑有余的他不知還能在這兒守多久,荏苒時光里,死了的又哪里只是那只猴。想著,他又嘆了口氣。
“喏,這個予你。”
循聲望去,卻看見了去而歸返的小姑娘,拿著根糖葫蘆,高高地舉著。
“故事很好聽,孫悟空是好人。吃了我糖葫蘆,你能不能讓他別死。”眼角微微帶著紅的小姑娘一臉認真地說著。
【叁】
其實他早存了死念,少年得志的他深受他人賞識,鄰里鄉親皆認為他文才出眾,科舉及第如拾一芥。朱應登還曾說他“可盡讀天下書”,可他呢?年近不惑才補了個歲貢生,顛簸跋涉萬里來了這皇城腳下等待分配官職。一顆想著指點江山的癡心,卻在這漫長的守望中,磨了邊角,冷個透徹。
“這唐僧怎的如此不近人情,偏要趕走那護他的孫悟空?!睔鈶嵉拇嘁魡净厮乃季w,望過去,小姑娘還在說,“孫悟空那么敬愛他師傅,怎么可能轉頭便走?!?/p>
聽到這句,方方還懶做一攤泥的他坐直了身子,正經問道:“那得如何?”
對面扮做小童的小姑娘托腮皺眉,真的認真思索了起來。
這小女子的來歷到現在他都不曾知曉,她卻總是這樣無意間對他的故事提出甚多疑問。難不成真是那山中精怪化了人形?不然如何總是一針見血地通透了許多要點?望著苦思的小姑娘,他不由也托腮冥想。
“噫,要不磕了頭再走?所謂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彼K于出聲,卻對上他認真凝視的眼時,胡亂揮著手,“不曉得不曉得,我不會寫故事。”
不由失笑,這小女子,分明揣著聰明裝糊涂。
“小女子你終日只跑來看話本子,家中親人不擔憂于你?”他還是耐不住疑惑,問出了聲。
卻是被猛的扯著袖子噤聲。
望著她的小童扮相他也意識到自己失言,只得訕笑,然后便聽得她小聲地說道,“我是鉆了狗洞偷偷出來的,這話不足為外人道也……”虛張聲勢地說著他書中臺詞,古靈精怪的樣子倒像只偷油小鼠。
“呀,天不早了,先走了?!逼鹕砼荛_兩步,她復又轉頭,“以后叫我小酉就好?!睋]手便跑開。
“小友……”他咂嘴,隨之咧了嘴,笑了。
【肆】
深街犬吠,風雪歸人。
驟降的雨雪讓他有些措手不及,手忙腳亂地拾掇中,身邊風雨乍停,抬頭望去。原是那日日蹭書的忘年交,不過今日她面無表情低垂著眼,踮腳舉著傘,寒風中站成一棵倔強的松。
街角的茶鋪里,寒風扯著門簾一下一下摔打在門框上。對面的姑娘捧著杯子,大滴大滴的水澤砸進茶水里。門簾不堪重負終被扯落下的瞬間,狂風夾雜著不勝悲苦的嗚咽,襲來。
之后再見到自己這小友時,已是幾月之后一天晌午。
那日正值初春,二月二,龍抬頭。
隔了一寒,這會兒萬物都跟著春光泛了活。他伸手趕拂著樹下飛蟲,再抬眼的時候,她已站在了面前。
“少時不更事,常擾先生清幽?!崩w纖素手捧過一只繡袋,“心有歉意,還望先生原諒?!?/p>
沒來得及推托,她已繼續開口,“經此一別,怕是再無相見?!?/p>
竟是無言,接過的同時他伸手從懷里拿出一卷本,鄭重相贈,“無以為報,與君一書,命名《禹鼎志》。”
她垂頭輕輕一禮,道“珍重?!?/p>
“保重?!彼瞬揭徊剑L袍輕掀,行得是文人相會之禮。
知己難覓,背影漸遠,恍惚間他又回到了那個雪夜。
淚滿沾襟的姑娘抽抽噎噎斷續的言語中,他才知道她家從官吏,朝政洗牌明槍暗箭之下,為官的父親被剝權投獄。至此,一樹倒猢猻散,無人相助,天昏地暗。
日后很久他都一直記得,彼時大抵方過了雙六的小姑娘,瞪大了雙淚眼,低聲而清晰地。
“比不得那些妖魔鬼怪食人,那是誅心!這些個假把式,不要也罷!不要也罷!”說著話的人發飾凌亂,幼嫩的臉上卻是不相符的凄哀。
離開的時候,“嘚嘚”馬蹄聲中,他忍不住回首。
那些個雕欄玉砌青磚紅瓦的深處,此時某個愛看志怪小說的小姑娘或許拿起了繡針彩線,要一針一針地繡盡余下待嫁之韶光罷。
聽聞之前身陷囹圄的官員之女嫁入高門世家為妾,方方十三,待及笄入門。定下婚事沒多久其父便得見天日,但還是削了官職,勒令還鄉。至此,再沒有原本無憂無慮的小姑娘。
袖子下的手指輕輕摩挲著那繡袋紋路,想起那個記憶混亂的雪夜。以茶代酒,他最后也是微醺,借著講故事道盡自己一腔苦水,那時淚眼婆娑的小姑娘便是說出了那番“不要也罷”的話語。
不由嘆息,自己還沒個小姑娘腦袋靈光。官場黑暗,仕途失意,自己以為是極苦,其實不過是作繭自縛放不掉罷了,不若歸去。
轉頭望向前方,門簾掀動中隱隱傳來馬蹄踏踏聲,夾帶著點飛塵,氤氳周身迷人眼。
昏昏沉沉中他似乎又看見了她,低聲慟哭中,一句“比不得那些妖魔鬼怪食人!”愣是如當頭棒喝,讓他驚醒。
伸手,他從一旁抽出張紙攤于小案上,下筆疾書,淡淡曦光映照下,是墨跡未干的《西游記》三字。
注:吳承恩自幼聰穎,《淮安府志》載他“性敏而多慧,博極群書,為文下筆立成?!钡瓶疾焕?,嘉靖二十九年(1550年)大約40歲才補得一個歲貢生,到北京等待分配官職,長期靠賣文補貼家用。六年后,由于母老家貧,去做了浙江長興縣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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