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失明一陣子》 文/文善意

時間是強有力的魔術師，而生活，終究會讓我們找到第二個人生。

——題記

A 就和很多個每一天，一模一樣

陸睜開眼睛的時候，刺眼的光線從兩片沒有完全閉合的白色窗紗的縫隙間跑進來，陸的眼睛微微睜開又閉了起來，隨后快速地眨了眨眼睛，接著慢慢張開。

從那之后過了幾天了？

她轉動沉重的腦袋，速度很慢。她看到入睡之前放在灶臺燒著的燒水壺已經不再冒煙了，立在灶臺上，一副冷卻了好久的樣子。

從那之后哭了多久了？

她再次轉動了腦袋，窗戶旁睡之前還滴水的襪子，已經干了。還干的很徹底，固定了一個形狀。

從那之后是第幾天的天亮了？

她繼續轉動著腦袋，環顧著整個房間一切如故的擺設。

好像下了幾場雨，僅此而已。

四周很安靜，陸只聽見自己轉動腦袋的時候，頭發摩擦枕頭的窸窣聲音。嗯，還有穿著厚厚襪子的雙腳，露在棉被外面相互揉搓取暖。

真冷阿，這冬天。

陸盯著天花板，當初決定把房間的墻壁都刷成白色，是為了讓兩個人住的房間看起來更寬敞也更明亮?，F在發現，似乎他們都忽略了白色在冬天里只會增添讓人覺得更冷的錯覺。她翻開棉被，坐到床邊把腳放進棉拖鞋里，站起身來。陸走到掛歷前，看著掛歷上顯示著紅色的28，伸出手將那一頁輕輕地撕下來，放在手心揉成一團，準備走到門邊的塑料垃圾桶。

書桌上的手機突然振動起來，屏幕也亮了。陸自然地看向手機，卻停下了腳步。手機屏幕有一條新消息的提醒，這行字的下方卻顯示著2012年10月3日的阿拉伯數字。

“28..29..30..1..2..”陸掰著手數著，抬起頭看著顯示著數字29的掛歷。“3..都過了這么多天了阿?！标懘瓜乱恢皇?，用另一只手一張張扯下掛歷上的薄紙，直到終于顯示數字3的那一頁。

陸將那些紙張揉在一起，揉成一個大大的紙團，走到垃圾桶面前，讓紙團輕輕地躺進沒有一丁點垃圾的塑料桶里。陸盯著那團紙團很久，很久很久，直到電話鈴聲響了起來。

“你好，我是陸以為?！?/p>

“陸阿，電話為什么幾天都打不通?！彪娫捘穷^是學校里說話最多，感情最好的朋友，林。

陸頓了頓，“阿，前幾天生病了，一直在家躺著呢。怎么了嗎？”

“生病了？要緊嗎？”林在電話那頭表露緊張地情緒，聲音有些顫抖。“其實是這樣的，就是...石七他今晚七點的飛機，就要走了。你...”

“阿...所以呢？”陸感覺自己的聲音從喉嚨里傳出來，嘴巴卻一直微微張開。

“所以...你來送他嗎？大家都來，再怎么說...也是石七的女朋友...”

“前女友?！标懻f這句話的時候，聲音輕輕的。

“什么？你們真的分手了嗎？可是，不是明明還互相喜歡嗎？”林聲音突然變得很大聲。

“那個，他父母給他在那邊，找了一個好的親家，聽說是很不錯的女孩。所以...”

“這樣阿...好啦好啦，總之，陸你一定要來阿。還有阿，石七最喜歡黑色，我們都穿黑色的衣服見他，你，你一定要來?！?/p>

漫長的斷線聲?！班洁洁健钡囊恢睆年懽筮叺亩浯┻M去，漲滿整個大腦。任何聲音都聽不見了，只有漫長地斷線聲。陸將放在耳邊的手放下來，呼出忍了好久地，漫長地一聲呼吸。

陸打開衣柜，挑出所有黑色的衣服。從在一起的時候，到至今，因為對方喜歡所以每次都先考慮黑色的衣服，因為對方總會在自己穿著出現的時候欣喜起來。黑色的衣服堆滿了整個床鋪，陸一件一件的試穿，在鏡子前立著，盯著鏡子里的自己良久，偶爾左右轉身。

好像是中午了，太陽更大了一些。從縫隙之間跑進來的陽光越來越多了，極力想要全部都跑進來的樣子。陸望向窗外，天空藍藍的，沒有云。窗外的大樹還是一樣粗壯，葉子也還是一樣綠。一切，都和每一天一模一樣。

待陸重新看向鏡子的時候，看著在日光下穿著黑色衣服披著黑色長發的自己，皺起了眉頭。她快速脫下自己的黑色衣服，又把床上的黑色衣服全部抱起扔進衣櫥。她取出衣櫥里為數不多五顏六色的衣服，套在身上，也穿上鮮艷的襪子，圍上鮮艷的圍巾，戴上鮮艷的帽子。

她拿起電話，撥通林的號碼。

“陸，怎么了？”

“林，我不來了。”

“誒，為什么？真的不來見最后一面嗎？”

“嗯，不來了。已經分開了，沒什么再見面的了。”

“也不來道別？”

“嗯，沒什么好說的。那些祝福的話，大家都會說的，對吧？”

“是這樣沒錯啦，可是...”

“沒什么可是啦，林要玩的開心噢。假期之后，學校再見吧?！?/p>

“好吧，那你自己也要好好的噢。”

“我知道啦，拜?！?/p>

“嗯，拜?！?/p>

這次是陸先掛斷了電話，她望著鏡子那頭鮮艷的自己，露出了夸張的笑臉。走到門口跨上掛在門邊的單肩包，拿起鑰匙穿上米黃色的雪地靴，打開門，走出去，關上門。

就和很多個每一天，一模一樣。

B 沒什么不同

陸走在人行道上，街道上的行人和馬路上的車輛熙熙攘攘。陸抬著頭，依舊保持著微微的笑容。她在人行道上走著，深深呼吸著室外流動的空氣。她走到人行道的邊緣，雙手張開，在人行道的最邊緣走著直線，身體有些不平衡，陸小心翼翼又晃晃悠悠地一步一步朝前走，臉上是緊張又覺得刺激的笑。突然陸打了個噴嚏，身體向馬路的方向斜過去，左腳踩下人行道踩到馬路上，身體整個也跟了過去。此時從后方傳來一陣鳴笛聲，一輛摩托從陸身邊擦過，大約不到一分米的距離。陸尖叫一聲，坐在地上。遠去的摩托車上的年輕小伙，反過頭對陸說著幾句聽不懂的話，但陸知道那個人一定說的罵人的話。就和很多個每一天，一模一樣。

陸被嚇到，心跳聲很快。她閉著眼深深呼吸了幾下，扶著人行道的邊緣站了起來，低頭看了看自己被撞的時候下意識抬起來張開的右手，又看了看人行道上沒有任何人，吸了吸鼻子。陸拍了拍身上落下的灰，撿起摔跤的時候從頭上掉下的帽子，正了正歪掉的包，繼續朝前走。

陸停在經常去的一家壽司店，想起睡了那么多天什么都沒吃。陸走進店里，服務員看到自己親切的迎了上來。

“嘿，陸，怎么一個人？石七呢？”服務員是一個笑起來，左右臉上都有一個梨渦的女孩。

“阿，石七他，他有些事情。”陸尷尬地笑了笑。

“噢，這樣阿?！狈諉T偏過頭點了點頭，又立正站好非常精神?！澳?，一個人也要好好吃飯噢！”

“嗯！”陸回應了一個精神的點頭，坐在餐廳最里面的雙人座的一邊。接過服務員遞過來的菜單，熟練地翻開對應的頁數。

“嗯...我要這個，這個，這個，這個，這個，然后老規矩，兩杯水兩份拉面。”陸快速的指著自己想吃的東西，流利地說了出來，然后合上菜單，看向服務員?！班?，就這些。”

陸看著服務員疑惑的看著自己，有些不解?！澳莻€，有什么地方不對嗎？”

服務員抿了抿嘴，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一個人，吃這么多，真的沒問題嗎？”

“嗯？我點了很多嗎？”

“壽司不會多，但..兩杯果汁和兩份拉面..這..這好像是平時你和石七兩個人的份量呢..”

陸覺得背脊突然僵硬了一下，全身通了電一般麻酥酥的。耳朵也突然就耳鳴一般的模糊了，四周人們歡聲笑語地聲音和筷子與碗碟碰撞的聲音也都聽不清了，只有撲通撲通的心跳，和微微脹痛的腦袋。

你說，我該有什么表情？

你說，我該做什么動作？

你說，我要說些什么才好呢？

一個人，真的很難應對阿。你說呢？

縱使這一切，和很多個每一天，都一模一樣。

“那就，把雙份都改成一份，就好?！标懗吨约旱淖彀停銖娐冻鲆粋€看上去自然的笑容。

“嗯，這樣才對嘛?！狈諉T倒沒看出什么特別的端倪，只是仍舊保持著一副熱情微笑的樣子，在紙上用筆刷刷的書寫著。良久，撕下那張寫過的紙，從桌上拿起菜單。“那我先把菜單給廚師咯，稍等一下就上菜?！?/p>

“嗯，謝謝?！?/p>

菜上齊了，陸開始吃起來。她和往常一樣一口氣塞下一大個壽司，和往常一樣咀嚼十口就吞下去，和往常一樣用筷子卷起一卷拉面放進嘴里，和往常一樣吃一口面就喝一口湯，也和往常一樣最后喝下一口水。

“那個，安安，你能來一下嗎？”陸朝站在前臺，看著電視里的新聞的服務員招招手，服務員快速地跑過來。

“陸，有什么事嗎？”

“那個，我想問一下，為什么今天的飲料，沒有任何味道呢？”

服務員疑惑地偏了偏頭，拿起陸指著的所謂的飲料，放到嘴邊抿了一口。頓了頓，看著陸。“這是水阿，水怎么可能會有味道呢？”

“這是水嗎？我今天為什么會上白開水？平常我們點的不都是果汁嗎？”

“你們每次都是點的水呀，你忘了嗎？石七不準你吃東西的時候喝飲料，他每次都會把果汁換成水。”

是嗎？是這樣嗎？每一次喝的都是水嗎？可是為什么，卻覺得這一次的沒有任何味道呢？

可是水，本來就沒有任何味道阿。每天喝的水，都沒有味道。剛才喝的水，就和很多個每一天喝下的水，一模一樣。

C 是真的失去了

陸推開餐廳的門，走向這個城市里去。時間是下班高峰期，人行道和馬路上都是擁擠的人群和車海，高樓和娛樂場所的燈牌也在暮色里斑斕起來。燈紅酒綠的夜生活和很多個每一天一樣同月亮和星星一起出來，該安靜的夜晚卻反而熱鬧起來，陸卻第一次覺得這熱鬧對了時候。

陸在街上游蕩著，走過無數街邊的小商販，經過幾個抱著吉他隨性演唱的街頭藝人，也看過很多牽著手的男男女女，興許是冬天的緣故，陸總覺得平日里的小情侶在今晚卻靠的更緊貼的更近，讓陸控制著自己不去看，卻又忍不住偷瞟了好多眼。平日里忍不住吐槽的在一個不錯的男生旁邊依偎著的再胖再丑的女人，都讓陸瞇著眼睛盯著看，盯著盯著就羨慕起來。

感受到頭頂有一陣細小的轟鳴，陸抬頭，一架飛機劃過，龐大的身子躲在層層的云朵之間，瞇著眼也只能看到一小點。陸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19點10分。

把手機放回包里，陸再次抬頭，除了漫無邊際的黑色，什么都看不見了。

陸眨眨眼，低下抬起的頭，邁開腳步準備朝前走去。有人從自己的身邊走過，有些急促，不小心碰到陸，讓陸趔趄了一下。對方卻沒有回頭道歉，依舊急匆匆朝前走。陸皺著眉頭朝前方看去，卻不設防地愣住。

這個世界上，真的會有兩個人的背影一模一樣嗎？就像每一天都和很多個每一天那樣，一模一樣。真的會嗎？如果我說我遇到了，這是命運的寬容，還是另一次不懷好意的玩笑。

他是另一個人，或者他就是你。

陸的大腦已經不知道在思索些什么了，她只是下意識就邁開了腳步。

擁擠的人潮，車水馬龍般的街道就像變換成縱橫交錯的巨大迷宮，成了固定住的大同小異的配角。而陸和前方那個穿著黑色風衣，黑色長褲，黑色皮靴，裹著黑色圍巾的黑發少年都在一場關于追逐的對抗游戲里，陸不知道對方要去向哪里，也不知道為什么就這樣做了，她唯一能確定的是，她想要跟上去，她也就這樣做了。好像不這樣做，余生就會永遠活在悔恨里一樣。

少年穿過人潮，拐過幾條路燈微弱的窄巷，略過幾條街道。因為紅綠燈和人潮的緣故，陸和少年的距離或近或遠。但陸沒有停下來，少年很匆忙，也根本沒在意過身后跟著的陸。而陸一直沉默著，將呼吸的聲響降到最低，腳步也是輕輕的，但她一直跟著。不，不叫跟，反而像是追趕。唯一在擔心的，是生怕自己趕不上。

過了多久也不知道，在陸快要跑不動了的時候，少年終于放慢了腳步，停在了一家酒吧的門口。陸慌張的左顧右盼，躲進了一個拐角。背靠著墻壁大口呼吸，待平靜了下來，便悄悄地探出頭去。

陸看到少年依舊背過身來，從口袋里掏出手機放在耳邊。沒過多久，從酒吧里走出一個穿得有些暴露的女孩。少年脫下風衣想要給女孩披上，卻被女孩用力掙脫，還被女孩狠狠地甩了一個耳光。陸被響亮的巴掌聲嚇了一跳，發出了一聲輕呼，在那邊的少年和女孩還沒來得及回頭夫人時候，陸快速收回身子，用手捂住嘴巴。她聽見高跟鞋漸行漸遠的聲音，她慢慢地把手放下來，又緩緩地蹲下了身子，把頭埋在臂彎里，平靜地呼吸。

“你，需要幫忙嗎？”頭頂突然響起一個聲音，很陌生。

但還是把陸嚇到，陸猛地抬頭，先看見的，是黑色的風衣和風衣上一圈黑色的圍巾。陸睜大了眼睛，身體僵硬起來，心跳聲再一次蓋過了所有的聲音撞擊著大腦。陸再往上抬頭，睜大眼睛，良久，沉默不語。

過了很久，陸就雙手用力拽著自己的雙腿，大聲地哭了起來。

對著那雙黑色的皮靴，對著那件黑色的風衣，對著那條黑色的圍巾，對著那張完全陌生的臉。

毫無保留的，歇斯底里的，哭了出來。

“所有的習慣以不可見的程度積聚起來，如百溪匯于川，百川流于海。”

這是約翰德萊敦的一句名話。如今陸終于明白了。

習慣了走路總會往人行道的邊緣走著直線，是因為同樣習慣了每一次快要跌倒的時候，他會在右手邊第一時間把自己拽到懷中。習慣了每次在同樣的餐廳點同樣多的菜式，是因為習慣了每一次都有他會把剩下的東西吃完。習慣了好多的習慣，是因為他在不知不覺的時間里就成了習慣。原來在那個時候，幸福至極的時候，疲憊不堪的時候，還有最后他告知自己要離開，自己毅然決然決定分開，兩個人分道揚鑣的時候，始終被他們拋在腦后，卻一直藏在身體里的副作用，是那個好像用21天就能扎根生活的“習慣”。

在接下來的漫長人生里的陸，不得不被迫去應對黑暗，被迫去“習慣”看上去平靜卻早已翻天覆地的生活，而她知道，她別無選擇。

塞·約翰遜也說過一句話，他說“一個人寧可聽一百句謊言，也不想聽一句他不愿聽到的真話。”

可是，此時此刻，陸不得不去真真切切的承認，也再也不能強顏歡笑著以為生活和很多個每一天都一模一樣，她不能欺騙，也不能再對自己說謊。

她失去他了。

是真的，失去了。

D 五年之后

陸整理著咖啡店里最后一個客人留下的殘渣，擦著撒了些咖啡漬的木桌。大學畢業之后，她開始讓自己忙起來。除了實習之外，她找了很多份工作來做。從和石七分開以后，她就讓自己忙碌起來，這么多年了，她也沒有再愛上過其他人。她不再多言，也慢慢學會了沉默，偶爾會突然就發起呆，總之，是將鋒芒和熱烈都收起了很多。

陸抬頭看了看墻上的時鐘，二十二點一刻。

“小陸，今天就到這里吧，收拾一下早點回家噢?！标懗曇魝鱽淼姆较螯c點頭，咖啡店的老板，是一個溫柔的老太太。和丈夫在日本留學時在學校里的一間咖啡館相識，畢業以后回到家鄉工作，并結婚生子。先生過世之后，老太太便經營起這間咖啡館，用來回憶，用來完成兩人年輕時的心愿。老爺爺是老太太的初戀，也是老太太唯一愛過的人。老太太有些健忘，總是忘記她已經對陸說過好多遍她和老爺爺的故事，每一次老太太重復著那個陸都能背下來了的故事的時候，陸依舊會每次都紅了眼眶，她想起石七。

陸和老太太揮手告別，掏出手機看著手機上顯示著一條新的短信。

“老地方。今天多一個人。等你?！?/p>

陸對著手機屏幕笑了起來，把手機放回口袋，雙手拽進口袋里朝前走去。五年后的冬天，沒有比五年前暖和多少。倒是街道兩旁的路燈，在五年里增加了不少，同時發散出來的暖黃色的燈光，照在冰涼的水泥地上也讓人覺得些許溫暖。

五年的時間里，陸用日復一日的平淡生活去明白了一些道理。比如有太多的事情注定只有轉瞬即逝的快樂，又比如有太多的人都是一個個可望而不可即的美夢。而陸知道，生活最終，都會步入平淡無奇的正軌，沒有沒有句點的詩篇，沒有不會圓缺的月亮和不會走遠的春天，也沒有永遠不會改變的永遠。

陸走到一家拉面館，在五年前10月3日的夜晚，莽撞的追著一個和石七背影相似的少年停下的酒吧旁。然而那天，在陸對著陌生的少年哭到沒有力氣只剩下嗚咽的時候，那少年沒有過問什么，只是伸出手，把陸拉了起來，問她“你餓不餓？我請你吃宵夜吧?！?/p>

陸走了進去，看到五年之間變得再熟悉不過的少年朝自己招手。她笑的回應，走了過去。

“你來得真慢。”程實幫陸倒了杯熱水，用手攬過一旁一個靦腆的短頭發女孩?！斑@是我的未婚妻，童話?！?/p>

陸順著程實的手看向童話，是一個不漂亮卻耐看的姑娘，不知是被凍的緣故還是天生的，童話的臉頰一直泛著淡淡的紅。童話對自己靦腆的笑著，小家碧玉的樣子。

“你好，我是陸以為?！标懲督o童話一個友好燦爛的笑容。

“你好，我是童話。”童話點點頭，依舊靦腆害羞。

陸低著頭不自覺笑了起來，而且越笑越大。程實疑惑的看著陸，童話卻更加不好意思，臉也更加的紅。

“喂，陸，你這是怎樣？”程實也跟著笑了起來，用手拍了拍陸的肩膀。

“沒，我就是覺著，挺好的?！标懹檬治媪宋孀欤班牛婧谩Ｄ氵@家伙，終于走出受傷的陰影了?！?/p>

程實愣了愣，接著憨厚的笑起來?！捌鋵嵨以缇妥叱鲫幱傲?，可能在那之后一兩年吧。只是我始終沒辦法習慣身邊的人不是當初的那個她，開頭的一兩年特別不習慣，身邊的人換了又換總感覺不對。后來時間過了很久，又過了一年多，我發現我已經很久沒有夢見過她了，有時候老朋友說起一些我和她的事情，我不會立馬就陷入回憶了。然后我遇見了童話，在我和她一起的時候從來不會去的地方，我帶我老板的女兒去游樂場，看到在里面兼職推著冰淇淋的推車買冰淇淋的童話。老板的女兒非要去吃，我就去給小公主買。排隊的時候，和童話聊了起來，我問她為什么要來這里買冰淇淋，當時童話回答我說她失戀了，所以想做一些讓自己覺得幸福的事情，這樣就不會覺得難過。”

陸挺直了背，湊過頭去，更加認真地聽。

程實看了看童話，童話的臉更加地紅。程實笑了笑，又望回陸，接著說，“然后我就覺得很驚訝，問她賣冰淇淋這么辛苦為什么會幸福。你猜童話怎么回答，她說阿，看著每個小朋友或者大人接過冰淇淋的時候，特別滿足的樣子，就覺得很幸福。她說當她知道她再也沒有資格為她的愛人付出，并接受對方的付出的時候，她就想學著去做一個容易滿足的人?！?/p>

“所以，你就愛上她了？”陸發現自己有些想哭，連忙開口說話，止住眼淚。

“當然不，我可沒那么隨便！哈哈！”程實打趣地說，又接著認真起來，“但是，當時我卻被她的話打動了。很多年我都沒哭過了，可是她說的話讓我有了想哭的沖動?！?/p>

“然后呢？”

“然后我們就交換了聯系方式，”童話這時候終于說話了，聲音果然也是輕輕地，“每天都有聊很多信息，我們說了自己的故事，發現我們是很像的人。大概這樣做朋友一年多，就決定在一起，直到前段時間他向我求婚?！?/p>

“對。”程實瞇著眼睛，驕傲地說，“轟動了她整個公司呢！是不是很厲害？哈哈。”

“明明就是擾民！”童話輕輕打了打程實的手臂，朝陸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頭。

陸笑了起來，感覺到發自內心的一股暖意。

“拉面來啦！”老板端著一個托盤走了過來，托盤上放著三碗熱氣騰騰的拉面。三個人一齊朝老板道謝，陸搓了搓手，一只手拿著筷子，一只手扶著碗沿，低下頭慢慢喝了一口拉面湯，很燙口。陸趕緊喝下一口水，出乎意料嘗到了一點甜味。

“老板，你這水是哪里的水呀，為什么甜甜的？”

“甜甜的？我這水就是最普通的水呀，沒有味道的，怎么會是甜的呢？”老板說完，哈哈笑了起來。

“噢，是嗎？”陸自顧自地嘀咕起來。

她突然想到五年前的那天晚上，仍舊在這里，自己沒有告訴程實她究竟發生了什么，而是嗚咽地對程實編的一個故事：

有一個從出生就雙目失明的人，一天碰見一個因為事故而看不見的人，他們聊起天來。

聊到興起的時候，那個從出生就雙目失明的人問那個因為事故看不見的人：“誒，這個世界是什么顏色的，你能不能說來聽聽？”

對方停頓了很久，慢慢回答到：“這個世界上，草地是綠的，天空是藍的，白天的太陽有暖黃色的光，夜晚的月亮有淡淡的亮。大海是深藍色的，礁石是灰色的，鴿子是白色的，小狗有純白純黑和黑白相間。鋼琴有黑色的鍵和白色的鍵，吉他大部分都是原木的顏色。衣服和鞋子是五顏六色的，食物也是，喜歡的女孩皮膚是白色的頭發是黑色的，打火機的火光里面是黃色的外面是紅色的...”

那個因為事故看不見的人說著說著就哭了，那個從出生就雙目失明的人卻感到驚訝：“我還在聽著呢，你怎么哭啦？”

“你想到那些顏色的時候，不會因為自己看不見而覺得難過嗎？”

“我只是覺得可惜，當我聽到你描述的時候，在腦海里就像出現了一副固定的彩色圖畫，我只覺得那或許挺好看的，但不難過，這一切與我無關。你為什么要哭？”

“因為我曾經擁有過，而現在失去了。并且我知道，我再也不可以擁有了。只有黑暗與我相伴了，我覺得很寂寞?！?/p>

“對了！”程實突然抬起頭，看向陸?！澳氵€記不記得五年前我們第一次認識，你對我說起的那個故事?！?/p>

“記得阿，怎么了？”陸停下吃面的動作。

“我總覺得你給我說的那個故事還沒完結，結果阿，果然被我猜中了！我后來阿，知道了這個故事的結局。”

“嗯？”

“想不想聽？”

“嗯?！?/p>

E 會過去的

不知不覺就過了一整個夜晚，陸向程實和童話揮手告別的時候，晨光已經從地平線升起蔓延至街邊的便利店。冬天的清晨比日間更加寒冷，陸下意識地裹緊了圍巾和帽檐。

從拉面館到家的距離很長，陸需要轉兩次地鐵。但這一次，陸卻決定走回家。清晨五點，除了一些晨練的人剩下的只有寂靜。陸聽見自己的靴子碰撞水泥地面的聲音比平日里更加清楚干脆。

她回味著程實說的那個故事的結尾：

那個從一出生就雙目失明的人，聽完因為事故而看不見的人說過的話之后，笑了起來。他走上前，摸索著拍了拍因為事故而看不見的人的肩，“你可能寂寞，但是你并不孤獨?！?/p>

“什么意思？”

“因為孤獨和寂寞是不一樣的，你身邊的人有誰是因為你看不見而拋棄你了的嗎？你失去的只是看不見的色彩，當你看不見原本看見的東西的時候，就會發現那些平日里看不見的，才是真正溫暖的。你曾經擁有過的美好，它們仍舊是美好的。并不會因為你失去了，就再也不會美好了呀。你不過是看不見了，但是還能聽得見，還能說得出來，還能跑能跳能動，你仍舊可以靠著這些，努力生活下去呀。”

聽完一出生就雙目失明的人的話，因為事故而看不見的人好像一下就頓悟了。故事的最后，因為事故而看不見的那個人重拾了生活的信心，美滿快樂的度過了一生。

陸發現人行道旁邊，有一座秋千，她走過去，坐在秋千上，擺動身子讓秋千緩慢地搖蕩著。

“這個結局怎么樣？”說完那個故事之后，程實問陸。

“嗯，挺好的?！标懻f，“可是，你說這個是要表達什么呢？”

“原本，我們就是寂寞的。所以才想著不停和別人產生牽絆。但是，也足夠了，不是嗎？”

“嗯？”

“就算是吃了一份美味的晚餐。也足夠了，不是嗎？就算是聽到一首自己喜歡的歌曲。也足夠了，不是嗎？就算是讀到一本喜歡的書。也足夠了，不是嗎？就算是看一檔綜藝節目，毫無保留地笑起來。也足夠了，不是嗎？我們都知道的，生活最終都一定會變成再平常不過的樣子?？墒?，你要相信，沒有誰是非誰不可。時間是強有力的魔術師，而生活，終究會讓我們找到第二個人生。你發現了嗎？你已經兩年沒有在9月28號那天流過眼淚了?！背虒嵳J真的看著自己，陸良久都沒有再說話，只是微微地把嘴張開。

在那之后的一天，陸回家的時候在郵箱里收到了一封信和一部DV。寄件人是石七。

那部DV里是一部電影，導演和編劇都是石七。電影里講述的故事，是她和石七的故事。故事的結局，沒有止步與她和石七的分開。而是結束在，兩個人都各自擁有了更好的愛情，各自步入各自的婚姻和生活。

而那封信件里，是石七五年來想要對陸說的話，并祝福她要生活的健康和幸福。陸發現，她沒有哭了，而是從始至終，都發自內心的笑著。

日光又從兩片白色窗紗的縫隙里偷跑進來，陸抬頭擋了擋日光，又抬頭看了看不知何時被刷成了暖黃色的天花板上面的墻。

人生就像一場鬧劇，有時候要面對自己對自己的說謊，比如痛苦至極的時候我們會騙自己其實很快樂，失去的時候我們會騙自己放手才是擁有，生活美滿幸福的時候我們也會騙自己這只是暫時的不可以興奮過頭。而事實上呢，那些謊言始終會被我們自己拆穿，又被我們自己原諒和遺忘。因為總有一天，我們都會開始勇敢地接受真相。我們最終，都會變成容易滿足的人。那些長時間留下來的習慣，都會被日后更長時間留下的另一些習慣治愈，和掩蓋。最終，我們都會擁有另外一個的生活。

然而我們，都要那樣的生活下去。充滿希望，相信生命最終一定會有美滿和幸福，每個人都會飽含著這樣的期待繼續生活。因為我們，別無選擇。

陸知道，和她一樣被愛和希望困住的人，每一個活在回憶里無法抽身而出的人，每一個對著自己說出善意謊話的人，和每一個充滿偏執和偏愛的人，他們都是瞎子。但陸終于更加清醒，做一個這樣的瞎子，會失明一陣子，但永不能失明一輩子。

“其實阿，我五年前給你講的那個故事是自己瞎編的?！?/p>

“我知道，我說的那個結局也是編的?！?/p>

“嗯，我知道。”

“哈哈，但是我們都喜歡那個結局，不是嗎？”

“是阿，因為那是，最好的結局嘛?！?/p>

“開心嗎？”

“開心?！?/p>

“是真的開心？”

“是真的開心?！?/p>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