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節,魂斷天山、大漠

?今天,2018年6月17日(六月的第三個星期天,美國),“父親節”;五月端午,中國乃至亞洲、世界的節日,紀念屈原(中國,韓國的世界非遺!)。


? ? ? ? 今天是父親節,我不知道這個起源于美國的節日何時在國內流行起來,但每逢微信圈里各種忠告、祝福提醒我這個節日到來時,我總是心塞。父親已經辭世十年了,那種子欲養而親不在的無奈無處傾述,雖然早有沖動想寫點什么紀念下父親,但總是擔心自己駕馭文字的能力不能準確地表達這份情感,唯恐詞不達意而成矯情,所以一直未敢打開心底里最神圣的空間。如今,我也已經為父十六載了,歲月的積淀想必也能過濾掉些膚淺的文字,所以,在這個節日當口,我終于按捺不住沖動,一個人走進書房,關上門,坐下來,點燃一根煙,靜靜地打開記憶的閥門。

一、父親給我的童年記憶

? ? ? ? 父親出身農家,憑借自己的勤奮好學考取了師范,成為了一名人民教師。在我的記憶里,父親始終文質彬彬,溫和儒雅,和他的兄弟們性格迥異,這使得我小時候一度嚴重懷疑父親是否真的曾經是農民。后來,長大了,懂得了飽讀詩書氣自華的道理才得以釋然。父親愛讀書,從小耳濡目染也培養了我愛讀書的習慣,想必當年這也曾是父親感到欣慰的部分。父親生活節儉,但在書籍上卻從不吝惜錢財,對己對子都是如此。

? ? ? ? 因為從小跟隨父親進出書店,養成了隔段時間便去逛逛書店的習慣,每到一個新城市出差,當地的書店必是我拜訪之地,這習慣一直保持多年直到網絡上購書漸成習慣才去得少了,不過當下各地書店店面分布和柜臺面積的減少也讓我唏噓不已。我家小女初長成,卻也養成了愛讀書,愛逛書店,愛泡圖書館的習慣,同樣作為父親的我欣慰之余,也感慨傳承應拜我的父親所賜。

? ? ? ? 說到買書,小時候的一次經歷永遠不會忘記。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三國演義連環畫是我們小伙伴的最愛,但不知是發行環節的原因還是我當時身處三線城市的原因,書店里從來沒有整套的連環畫,只是隔段時間來那么一、兩本,而且還不是按順序來的,以至于當時我了解的三國演義故事都是不連貫的,跳躍式的,但這更激發了我收集閱讀的興趣,像集郵票似的虔誠的頻頻造訪書店,掃描書柜,唯恐漏下一本。一個星期天的下午,我照例溜達著去書店,剛到門口,不尋常的嘈雜聲就使我警覺起來,飛奔到連環畫柜臺,眼前的景象瞬間震撼了幼小的心靈。上下四、五層柜臺全是新到的三國演義連環畫書,藍盈盈一片(封面是藍色邊框)。我至今清楚地記得當時的我感到一陣眩暈,恍惚身處夢境。小書友們急切地報買聲迅速使我清醒過來,奮力擠近柜臺,可我褲兜里只有兩毛錢,只能買了一本一毛八的《火燒連營》。拿到新書,不象往常一樣急著翻看,迅速轉身擠出人群往家跑,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快回去找我父親。一路上怎么跑回去的,記憶里已經斷片了,反正是光速到家。一進院門,我就大喊:“爸爸,書店來新書啦!”父親正光著膀子用鐵絲修補雞窩,那個年代住平房有個小院,家家都養雞。父親放下鉗子,套上汗衫,長褲都沒換,錢包裝進大褲衩后兜,也沒問來的什么書,就說了一個字:“走。”蹬上永久自行車,帶上我直奔書店。一路上,坐在自行車后座的我嘴唇哆嗦著,喋喋不休地反復說書店來了好多三國演義連環畫,從來沒見過來這么多的。父親沒答話,只是努力地蹬著自行車。

? ? ? ? 來到柜臺前,父親和售貨員說:“這上面的三國演義,一樣來一本。” 售貨員和我一樣驚訝,帶著明顯的尊敬,一本一本的從柜臺上斂貨。在柜臺前小書友們的驚嘆聲和羨慕的目光中,我都有些飄飄然了,那種自豪與榮耀在我日后置房買車都不曾體會到。當時僅存一點理智的我沒忘了提醒父親那本《火燒連營》我已經買了,但不知是口干舌燥的我發聲太低,還是父親太專注于售貨員斂貨以防遺漏,父親竟沒有理會,以至于我小時收藏的這套連環畫多出了一本《火燒連營》。那一次購買了二十八本,雖然那時的連環畫書不像現在的書這么貴,但當時父親的月工資也就幾十塊錢吧。歸途中,坐在自行車后座上,捧著這摞厚厚的精神財富,那種心情難以表述,仿佛云中行走,天下舍我其誰的感覺;同時,看著父親汗津津的后背,心里默默地感激著,可惜那個年代的少年怯于表達這份情感,既不會說聲謝謝,也不像現在的孩子勇于給父親一個擁抱。唉,遺憾!

二、父親的技藝

? ? ? ? 父親善于觀察也勇于實踐,大凡生活中的各種操作,他看過一遍就會模仿著干,動手能力極強。別人家的小院地磚都是行列平鋪,父親不知在哪兒看過高級的式樣,我家的小院都能用紅磚鋪出花樣,引得全院各家都來觀摩,更有幾家扒開重鋪,讓父親現場指導帶操作。自行車、縫紉機、電風扇,收音機、鐘表,但凡機械的物件他都會修,可是后來的家用電器進入電子時代,他就茫然了。父親膽子也大,從來沒有受過什么專業訓練,電工活他也敢干。那個年代的家屬院還沒有物業管理的概念,全院二十幾戶人家就指著父親一個偽電工撐著,誰家改造個電路,扯個臨時線,電燈泡改日光燈都來找父親,他也樂得幫忙,享受著勞動的快樂。父親曾對我說過大煉鋼鐵那陣兒,他還曾試著給家里的菜刀點鋼刃,做夾鋼刀,也不知他是否成功。父親年輕時自己動手做過二胡、笛子,他退休后我給他買了一把好二胡,他卻很少拉,我問他,他淡淡地說這玩意兒太悲了,現在不想拉了。父親在我眼里多才多藝,可他自己總謙虛說樣樣不精。父親崇尚藝不壓身,教導我們要多學多干,可我自覺生活技能和業余愛好不及父親十分之一,唉,慚愧!

三、父親的遺憾

? ? ? ? 父親吃過很多苦,他們那一代人經歷的苦難不是我所能想象的。年幼時各種戰亂,顛沛流離;成長時趕上饑荒,營養不良;青年時又逢各種運動,精神折磨;中年過后生活剛剛好些了,卻又積勞成疾患上心臟病,九十年代末去北京阜外醫院做了心臟搭橋手術,從腿上靜脈取血管在心臟搭了四根橋,腿上、胸口各有半尺多長的刀口疤,我看了都心悸,可父親從來沒有哼出聲。

? ? ? ? 父親年少時因營養不良曾患上夜盲癥,天黑割草回來路都看不見,只能搭著小伙伴的肩膀摸回家。后來,爺爺到鎮上買了一小塊羊肝給父親吃,據說才治好了。父親愛看書,晚上家里為省錢不讓點油燈,父親就在灶臺旁邊拉風箱邊就著爐火光看書,據說為此沒少挨家里長輩的數落。當年,附近十里八鄉的農村子弟就我父親一人考進市里的中學,那是一所省重點中學,匯聚了周圍八個縣的莘莘學子,順便說一句,后來我也在該所中學求學六年,在這個意義上,我和父親也算是校友。

? ? ? ? 當年父親住宿學校求學,因為家里窮舍不得花錢在食堂打菜,父親經常開水化鹽,用干糧蘸著鹽水吃飯。初中畢業時,因為當時的師范學校管吃住還發津貼補助,家里就讓父親考師范;父親學習好,學校準備保送上高中,老師愛才,從城里騎車二十幾公里到農村爺爺家里游說,試圖說服爺爺讓父親繼續上高中,將來考上大學肯定沒問題。爺爺好生招待著老師,但對于老師的建議始終一言不發;老師一共去了家里三趟,最后一次老師自愿承擔父親三年高中的學費(話說這么敬業負責任的老師如今太少見了),老師話說到這個地步,爺爺抹不開面子,終于吐口同意父親上高中,但前提是不讓兩個弟弟繼續上學了;父親怕今后落埋怨,自己放棄了上高中,報考了師范。

? ? ? ? 事實上我的兩個叔叔對讀書都不感興趣,在鎮上的普通中學混到畢業就各自務農了,但當時父親不想因為自己的原因耽擱了兄弟們的前程。父親為沒能進入大學校門接受高等教育遺憾了一輩子,當年成績遠不如父親的幾個同學后來考取了西安交大等名牌大學,日后各自的發展自然不可同日而語。

四、父親的政治生命

? ? ? ? 父親精于業務,在政治上卻沒啥建樹,源于家族成員背景的拖累。我爺爺弟兄四人,姊妹四人,我爺爺是老大。在那個戰亂的年代,二爺爺參加了八路軍,解放戰爭大軍南下時,因傷病退伍回家了,一輩子務農。其實二爺爺的傷病也不是什么致命致殘的大病,南下也沒有什么硬仗大仗要打了,主要還是眷戀家里的一畝三分地,老婆孩子熱炕頭,擔心離家越來越遠。眼看全國解放了,他退伍了。同村和他一起入伍的幾個戰友將革命進行到底,后來都在南方城市定居,大小都是個師職軍官了。小時候每聽父親聊起這碼事,父親總感慨二爺爺小農意識,目光短淺。

? ? ? ? 三爺爺中學期間響應“十萬青年十萬軍”的號召加入了國軍守土抗戰,解放戰爭后期兵敗退逃臺灣。以我作小輩的小人之心揣測,二爺、三爺也不見得有什么明確的信仰,當時國共兩方都來征兵,攤上誰的部隊就跟著誰走了,估計他們當時也分不清楚誰是誰的部隊。三爺爺加入國軍時,父親年齡尚小,其實都沒什么交集,但這個三爺爺的背景卻讓父親背了幾十年政治包袱。

? ? ? ? 父親上學時品學兼優,但入團、入黨申請就是政審不合格,有海外關系嫌疑;工作時教學成績有目共睹,人緣好,同事評價高,父親本人也積極向黨組織靠攏,學校單位方面也有意培養,但組織上就是政審考察通不過,理由只有一條,海外關系存疑。父親多次提交入黨申請,單位領導也多次無奈的表示無能為力。那時的父親總覺得低人一等,慢慢地就被打擊的沒啥政治進取心了,專心教學研究。這讓父親也遠離了政治爭斗中心,少了許多勾心斗角的歷練。

? ? ? ? 十年浩劫中,學生都不上課,父親又對政治斗爭不感興趣,另外確實本身政治條件不強也無緣加入各派,父親就經常帶著我去釣魚,當時不諳世事的我卻覺得那是一段最美好的時光。父親屬大龍的,又是A型血,應該是個完美主義者,做什么都一板一眼。自己燒紅了縫衣針做魚鉤,自己找竹竿做魚竿,自己拌料做魚食,提前一天下午先去投魚食布魚窩。印象最深的一次,我正在河沿上玩耍,聽得父親喊了一聲,“有個大的,”扭頭只見父親被拉倒跪在地上,河岸是個斜坡,聽得刺刺啦啦聲,父親從半坡已快被拖下水了。我都快嚇哭了,趕忙跑過去拽父親。父親又喊,“你待在那兒別動!” 我沒聽,徑直跑過去用小手死死抓住父親的汗衫。父親和大魚足足耗了半個多小時,把魚遛累了才拖出水面。好家伙!比我還長的銀白色細鱗大胖頭魚。低頭看父親的膝蓋,凡爾丁的褲子已經磨出了兩個大洞!背著碩大的魚穿街過巷,父親像凱旋的將軍接受市民的檢閱,那一刻的我感覺父親是天底下最偉大的人。

? ? ? ? 父親學歷不高,但教書育人,著作半身,應該算是個知識分子吧。文人的風骨分兩類,我認為父親屬于狷者。父親獨立、保守,潔身自好,不與人為敵,個別邪惡的人也很難找到他什么明顯的缺點可以攻擊父親,況且父親雖然言語不多,但不怒自威。十年動亂中,父親雖然政治上壓抑,受排擠,倒也沒受多大罪,頂多被人批判只專不紅,逍遙派,而且從來沒有學生批斗過他(有些政治上積極的老師卻被學生剃過光頭,戴過高帽子,掛過紙牌子),學生和父親是有感情的。父親后來因教學突出被調至市教育局教研室專門從事教學研究工作,已經多年不任教了,但他的老學生逢年過節還都自發的來家里看望他,聚一聚,這也使他很欣慰。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有個從事遠洋運輸的船員學生來看望父親,帶來幾聽洋啤酒和一罐咖啡,那是我第一次看見聽裝啤酒和咖啡,尤其咖啡給我第一次的印象非常深刻。父親的學生剛走,不懂事的我就旋開了咖啡罐,外文字母我也不認得,看到咖啡顆粒就想當然的以為是麥乳精,大勺子下去擓了一大口就放入嘴里,哇的一聲當即吐出來了,焦苦焦苦的。父親忍俊不禁,訓斥到“這就是偷吃的下場”。

? ? ? ? 改革開放以后,政治上不再唯成分論了,父親終于在四十幾歲光榮入黨,并迅速被吸收進單位黨組里擔任組織委員。但不久,父親單位的局長和黨組書記矛盾公開化,辦公室政治斗爭升級,兩派都拉攏父親,父親卻從不選邊站,黨組開會議事就事論事,幫理不幫人。很快,整個局機關亂成一鍋粥,已經無法維系正常的行政運行了,英明的上級領導決定將局長、書記雙雙調離。在上級組織開展的基層群眾民主測評中,父親以壓倒性的高票被推薦上來,而且上級組織征求原局長、書記的意見時父親也是兩方唯一都能接受的人選。于是,父親被提拔為第一副局長主持全局工作,大學畢業后也進入行政機關工作的我后來才明白當時父親的任命在程序上也非常罕見。而且,當時組織上和父親談話時還口頭表示不準備再委派正局長,意思非常明確了,希望父親盡快扭轉工作局面,可見組織上對父親多么大的信任。

? ? ? ? 當時已經在教育局系統下屬單位工作的哥哥志得意滿,風頭一時無兩,認為父親的政治春天來臨了,比父親還興奮;我當時正在讀高中,對父親的政治青春完全沒有概念,只是覺得家中迅速人滿為患,一晚上三、四撥人等著父親談事、解決問題,我反而覺得打擾我的學習并不勝其煩。當時還未涉足社會的我就已經領略了世態炎涼,據說父親的正式任命還未下達,機關小車班的司機就聞風而動,專車早接晚送。其實當時我個人覺得父親單位和家屬院相隔并不遠,根本沒必要車接車送,但級別上去了,你就享受這個待遇。那個年代的小車班司機都牛得很,除了局領導誰也不屌,科長、主任的面子都不給。父親任教研室主任時組織下鄉調研要個車費死牛勁,現在不僅一箭之地車接車送,家里買米買面都不勞煩我媽了,小車班司機承包了。

? ? ? ? 組織上這么信任,同事們這么支持,按說父親應該大展宏圖,在政治上建功立業了吧,偏偏父親不適應,有負眾望。幾十年的運動、動亂遺留了大量問題,涉及很多人的切身利益,天天晚上幾撥人圍著找待遇、找級別、找工資,父親身體有些吃不消;這還在其次,每人來家沒空著手的,東西不收吧,人家覺得你沒誠意給辦事,是應付;收了吧,父親覺得違背他做人原則,也于心不忍;其實當年的送禮遠未升級,那時人人都沒有什么錢,所謂禮品也就是些煙酒糖茶,土特產品;最要命的是,父親辦事認真,有同情心,他認為不公不平的事就想糾正,但好些老教師、老同志的問題是歷史形成的,彼時的政策就是那樣規定的,要想都解決憑父親一己之力萬不能成。半年下來,父親心力交瘁。

? ? ? ? 父親沉下心來思考,覺得自己大量的精力消耗在人事政策上,和投身學政管理和教育改進事業的初衷相違背,而且認為自己本身也不擅長處理這些問題,于是下定決心回歸本原,辭官不做,繼續從事自己所熟悉的教學研究工作。消息傳開,在家鄉小城可算是奇聞一件,人都聽說過跑官要官的,找市領導辭官不做的倒是首次聽說。熟悉的,不熟悉的;理解的,不理解的;教育界的,其他行業的;什么議論都有,有說父親傻的,有說父親假清高的,有說父親不愿同流合污的,有說父親看透官場憤而辭官的(我倒從來沒覺得父親有什么悲憤,反而更多的是疲憊不堪),但辭官事件卻使絕大部分教師更加尊重父親(知識分子圈兒里就是有股子窮酸清高的勁兒,看重不向權貴折腰的精神),也使父親在局單位贏得更高威望,后續調入單位擔任領導的幾屆局長都首先拜望父親,大事都先征求父親的意見,但父親心里清楚人家是擺個姿態,客氣客氣,所以從來不妄加評論,越俎代庖,謹記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的道理。家里慢慢由門庭若市、車水馬龍又恢復了往日平靜,專車接送自然是停了,但父親因公用車卻比之前方便多了,一則后任局長們特殊照顧,二則司機也給面子了。關于父親辭官事件,后來我個人覺得父親年輕時缺乏官場歷練,不懂得為官之道,凡事太過認真,拘泥細節,不能舉重若輕,辭官和風骨清高無關,實則是性格決定命運。當然這些個人看法從來沒敢和父親探討過,只是成年后和父親聊天說您得感謝當年組織上的信任和理解,不然人領導就是不批準辭官,您還不得硬著頭皮干下去,父親點頭稱是。

六、父親的脾氣

? ? ? ? 當年父親辭官后,記得哥哥頗有些失落,我倒是樂得圖個清凈。話說到這兒,又想起一件事兒,哥哥因為工作表現不錯,局里幾次想調他進局機關,都被父親壓下了。哥哥當父親面不敢說,在親戚面前抱怨父親只顧自己工作,不顧子女前途;沒沾父親什么光,反倒受拖累什么的。話傳到父親耳朵里,父親大怒,當哥哥面訓斥他分不清輕重。我覺得父親的話在理兒,父子同在一個單位工作關系不好處理,哥哥見人矮一輩兒,對于他個人發展未必是好事。

? ? ? ? 父親輕易不發火,但一旦發怒卻非常暴烈。我小時候還挨過父親一次打,也是記憶中唯一一次被父親打。上小學時三國演義看多了,迷戀各種古代兵器,我就偷拿了家里的十塊錢去買了木刀、木劍,自己也感覺不光彩,就把兵器藏在床底下。那個年代家里的錢都是有數的,沒過多久父親就發現少了一張,還沒正式開審我就招了。父親鐵青著臉問我買什么了,我如實交待,然后帶著我到我的臥室起贓。兵器一件件陳列在床上,父親陰沉的問哪只手拿的錢,我愣了一下說左手(其實是右手,我當時預感躲不過打,怕打腫了右手沒法寫字,機智如我)。父親拉過我的左手,抄起一柄木劍,掄圓了就打。啪啪啪連續三下,二指寬的木劍應聲而斷(一點兒不夸張,真是打斷的),我都嚇的忘了哭。我母親和我姐都立在旁邊不敢過來勸。父親說了第三句話,“記住了嗎?”我答記住了。父親站起身走人,留下我一個人在那兒呲牙咧嘴,眼淚才想起應該流出來,但是不敢哭出聲。整個過程風馳電掣,雷霆萬鈞,但父親總共才說了三句話。

? ? ? ? 事后不久在父親輕松時刻,我耍起小聰明問父親如果當時我說買書了您還會不會打我,父親正色道:“不是因為你買什么,而是因為你不經家長同意私自拿錢!若是耍小聰明撒謊,下次打得更狠。” 我嚇出了一個寒顫,懂了并且真記住了。

七、父親的傳統觀念

? ? ? ? 歷史總是會吊詭的重復,但當類似事件在我身上重現時,父親卻是不同的反應。我十九歲在大學期間入了黨,又在校、系學生會擔任學生干部,也算是品學兼優的好學生吧,畢業時被挑選分配進了一座中心城市的機關單位(那時還未實行公務員考錄制度,九六年整體過渡成了公務員)。父親頗為我感到驕傲,與人聊起子女的就業,總是挺直腰桿津津樂道;我在機關工作連續三年被評為市級優秀工作者,26歲那年提為副科級干部,是機關大院里最年輕的副科級干部,父親更是逢人便說,自豪之情溢于言表,這和我印象里父親淡于官職有些反差,但我理解父親是基于望子成龍的喜悅。

? ? ? ? 或許受父親潛移默化的影響,我對官職沒有趨之若鶩般的追求,而且日常工作的平淡和人際關系的復雜逐漸使我厭倦了官場。經歷了內心無法自拔的痛苦后,終于在工作十年后說服自己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辭職考研,重新讀書,另謀職業。但我的決定卻像一記悶棍把父親完全打蒙了,他不能理解他最省心的小兒子怎么在他退休后甩給他這么大一個麻煩。

? ? ? ? 父親在體制內歷經波折,卻對體制無比眷戀,官職可以辭,但體制內的工作不能丟,辭去體制內的工作或許是他們那一代人永遠不能接受的思想變革。父母退休后一直和我居住,我辭職后,在一個屋檐下,父親有幾個月的時間不愿搭理我,在外也不愛往人群里扎,像個霜打的茄子;父親心臟手術過后原本戒了幾年的煙又偷偷復吸了,我當時還非常不滿(幾年后,我獨自在京城打拼時因苦悶學會了抽煙才能體會父親當時心情的排解之道);更令我哭笑不得的是父親連家里的大桶水都不喝了,改燒自來水泡茶了,我說這能省幾個錢,父親幽幽的說能省點就省點吧。直到我考上一所名牌大學的研究生,父親才豁然開朗起來,挨個給親朋好友打電話報喜訊。

? ? ? ? 去學校報道前收拾行李,我去農貿市場買來一大張農用地膜,一頭扎緊,翻過來就是一個大塑料口袋,被褥塞進去再扎緊另一頭,一路托運又防塵又防潮,當年我上大學時父親就是這樣為我打包行李的。這次我操作著,父親坐在一旁看。捆扎完,父子對視一笑,手藝得到了傳承。臨行前,父親遞給我一萬塊錢,我說我有積蓄,父親說:“你有是你的,我說過,只要你求學,無論你上多高我都供。”我知道父親仍然對爺爺不情愿花錢供他求學耿耿于懷,但愿我的求學深造能略略彌補父親的遺憾。

八、父親的家族意識和奉獻

? ? ? ? 父親為家族做了超出自己身份、能力、財力的付出,卻收獲了寒心和失望。在整個大家族中,父親是長房長孫,又是第一個吃公家飯的(三爺爺不算,失去聯絡幾十年,而且是吃國民黨飯的),自然成了整個家族的依靠。父親頗有長者風范,寧可自己吃苦受罪也要照顧別人。就讀師范學校時,國家供給食糧但是定量,父親就頓頓少吃,省下口糧回家時帶給他的弟弟妹妹。每隔一段時間回家時,弟弟妹妹就早在村口眼巴眼望地守候他們的大哥了。奶奶去世早,小姑又年少,農村重男輕女的思想很嚴重,可以想見那個年代一個沒娘的女孩子在農村的境遇。父親可憐他的小妹妹,師范畢業一分配工作,就把小姑從農村接到城里和他一起生活。父親年長小姑很多歲,就像照顧閨女一樣把小姑拉扯大,給她梳辮子,縫衣服,做飯,打毛衣。父親手也巧,針線活兒、做飯手藝都比我母親強。

? ? ? ? 父親的兄弟們結婚、蓋房都是我父親出錢出力,小姑出嫁也是我父親出錢置辦嫁妝,爺爺沒出錢(他也拿不出什么錢),只是殺豬、給糧食,張羅人手。父親也沒什么錢,就是指望死工資,這些弟兄姊妹的大事花費只能預支工資和借錢,但這賬目虧空卻落在我父親頭上。不光父親的親弟兄姊妹,姑奶奶家的孩子結婚也找父親借錢,說是借,從來沒見還過。其中一個姑奶奶借的最多,她幾個孩子結婚都找父親借錢,前后共借了500塊,可我父親月工資只有29塊5,而且幾十年未變。錢從哪兒來?都是父親勒緊褲帶省下來和東借西借湊來的。父親又臉皮薄,愛面子,可以想見他當年向人借錢多么困窘。父親的外債十幾年才還清,而且這個外債沒有一分錢用于自己家庭的生活。就是這個借錢最多的姑奶奶,當年父親上學時沒給買過一只鉛筆一個本子,沒出閣前數落父親晚上看書數落的最兇。

? ? ? ? 父親有時在家里自己發發牢騷,但親戚找上門來開口借錢,他卻從來抹不開面子,不知道怎么拒絕。除了錢的事,親戚看病住院、他們的子女上學就業、買化肥農藥(那時是緊缺物資)、甚至當年有親戚因販賣農產品當作投機倒把被抓,都找到父親出面托人求情,拉關系,走后門。父親極不擅長這些,又不會推辭,只好勉為其難的四處奔走,回家后自己慨嘆斯文掃地。好在各行各業都有父親的學生,而且有些學生的父母還身處要職,總會給父親些面子,幫父親解決了很多難題。父親一生不愿求人,所有的求人辦事都是為了親戚,沒有一件是為了自己家人。父親所做的這些,親戚們都認為是應當應份的,沒有半點感激,而且托人辦事還舍不得花錢,頂多帶點自產的花生小米、香油大棗就要去關系人家,父親怕丟人,自己掏錢買煙酒禮品讓親戚們帶著,他們順手接過來也心安理得。

? ? ? ? 爺爺舍不得花錢供父親讀高中、大學,父親師范畢業后分到城市學校里任教,爺爺還想讓父親調回本村里的學校以便時常幫助家里干干農活,幸虧父親這次沒聽爺爺的話,不然我們這一代又慘了。有意思的是,爺爺老了卻喜歡住在城里父親家,不愿住在農村老家里。爺爺看病、吃藥、打針、住院都是父親花錢,有一種治療氣管炎的高級噴霧藥(易耗品)縣城沒有,父親還經常托人去省城購買,所有花費父親從來不計數,也不保留單據。

? ? ? ? 爺爺去世后,父親兄弟們分家。父親最小的弟弟竟然拿出保存了好幾年的兩三張村診所購藥單子(總共不過十幾塊錢)說是他支付的,要攤在大賬里報銷。父親瞬間氣堵胸口,徹底寒心。父親隨手從褲兜里掏出爺爺去世前幾天在醫院的花費單據就是幾百塊錢,說他根本沒想著這些還用來報賬,更別說之前幾年給老爹治病買藥的花費了。小叔低著頭,一言不發,估計小時候吃大哥省下的口糧的事兒也早忘得干干凈凈。父親之前就聲明分家時一點兒東西不要,全分給兄弟們。主持分家的老舅爺實在看不過,主張把栓牲口的兩間舊屋和屋前的小菜園分給父親,其他祖屋宅子,牲畜、錢糧由叔叔們平分。

? ? ? ? 說起小菜園,父親后來見這塊兒小地兒閑著也是閑著,就買來些樹苗回老家栽上。分家后,小叔把自己的農田收拾的井井有條,依舊把他分得的牲畜栓在父親名下的舊屋里,卻對屋前的樹苗視而不見,任其靠天照應,野蠻生長。遇天大旱,樹苗干死不少,存活下來的也都橫枝豎杈,歪七扭八。父親又買些新樹苗栽上,囑咐小叔農閑時照看照看,剪剪枝,澆澆水,說等你孩子長大了蓋房架屋什么的,這些樹成材了也能用。小叔嘴上應承,但依舊我行我素,置若罔聞。

? ? ? ? 父親去世后,這兩年我聽說老家被政府征地辟為開發區,不知父親名下的兩間舊屋和那些樹是怎么補償的。我遠離故鄉千里之外定居,不知生活在故鄉的哥哥是否和小叔爭過這些補償,反正迄今為止誰也沒和我提過這碼事。當年從父親的閑談和我自己的親歷中,直接導致了我對老親戚們感情淡漠;看到父親被所謂親情所困的煩惱,我從小就下定決心離故鄉遠遠的;我在外地成家后把父母接到我家養老,在父親去世前的幾年里,父親經常由衷地說在我這兒居住生活清靜多了。

? ? ? ? 過度的給予縱容了受者的貪婪,過度的照顧使受者習慣于被照顧,過度的寬容使受者不懂得感恩。父親在這方面的遭遇,有時代大背景的原因,但很大程度上也和父親委曲求全的性格和過多承攬責任有關。后來我讀巴金的著作《家》時,經常從小說中的人物覺新身上看到我父親的影子。我可不想重復父親的生活,我的解決之道就是遠走高飛,躲得遠遠的。我既不是長房長孫,也沒有父親那種過時的家族觀念和高尚的犧牲精神,我只秉承誰對我好,我對誰好的信念。但話雖如此,實際上卻也不能完全做到。近幾年大家生活都好些了,通訊發達了,交通也便利了,千里之遙已不是什么障礙。也有親戚們組團以看望我母親的名義來我居住的城市旅游,吃玩我花錢不說,八、九口子人非要在我家里打地鋪。我的小家哪容的下那么大的地鋪,況且臉面不好看,真容的下我也不能那么干。還是我花錢訂幾間賓館房間省心。我體會到了父親當年的無奈,也感慨父親對我的影響深遠和傳統觀念的根深蒂固。不管怎么說,這類事情對我來說畢竟少多了,與父親的奉獻相比有星光螢火之分,河海涓流之別。

九、父親的三叔

? ? ? ?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末,臺灣當局回應大陸的《告臺灣同胞書》,逐漸放開“三通四流”。家鄉開始陸續有臺胞回鄉探親。失去音訊幾十年的三爺爺其實已持綠卡在美國定居,輾轉書信聯絡到了我父親,并在九十年代中期啟程回鄉探親。我父親一來出于對長輩的尊重,二來也不想讓那邊的人小看了咱們這邊,主張租車去省城機場迎接。當時四爺爺和兩個姑奶奶還健在,作為一母同胞卻支支吾吾,不置可否,也不愿出頭。父親原本就沒指望他們贊助,自己花錢租了轎車去機場接人,那個年代租轎車來回跑這么遠也是筆不菲的費用。不過九十年代我們兄弟姊妹三人都已工作,父母親工資漲了不少,也沒什么家庭負擔,生活條件改善了許多。

? ? ? ? 三奶奶原是青島資本家的大小姐,女中讀書期間和全校師生被裹挾著糊里糊涂的上船運至臺灣,后來和三爺爺相識組建了家庭又移居美國。她哪兒適應得了農村老家的住宿環境和衛生條件啊,沒幾天就要求和三爺爺搬回我父親家居住。我當年請了幾天假,回家和他們見了面,陪了幾天。三爺爺和三奶奶都是有文化的人,溝通起來順暢,人也開朗幽默,容易接近,沒過多久就熟絡了。我那時二十郎當歲,正是敢想敢說的時候,就沒大沒小的開玩笑講述父親因背負事關三爺爺的政治包袱所遭受的政治挫折。父親在旁邊幾聲言語制止不住,我已經突突突地放完了。三爺爺嘆了口氣,沉吟了片刻,愧疚地看著父親說:“我原來只覺得對不起父母,沒想到因為我還拖累后輩,對不起啊。”父親反倒有些不好意思,緊著解釋那時的政策是個錯誤,國家早已撥亂反正,那事的影響也早已經過去了。

? ? ? ? 依照當年來大陸探親臺胞的慣例,三爺爺也準備給每個親戚送個紅包,但我們家族人員數量龐大,三爺爺征詢父親關于人數的意見后決定每個紅包包50元人民幣。三爺爺入境時用美元兌換了一些人民幣,但似乎不太夠,準備去銀行再兌換些。父親從來沒見過美元,有些稀罕,主動提出來用自己的人民幣給三爺爺兌換。父親從報紙上查了外匯牌價就和三爺爺兌換了,兌換時,三爺爺叨咕了一句,“好像比我入境時兌換的多了些,美元這兩天又漲了啊。”九十年代中期我們實行單一盯住美元的匯率,實行有管理的浮動匯率制度,市場波動遠沒有現在彈性這么大,不太可能幾天就有變化。三爺爺不了解當時的大陸匯率制度,我卻敏感地意識到缺乏財經知識的父親肯定沒搞清楚兌換時的銀行買入價和賣出價的區別。我借故把父親拉到另一房間,盡量簡短地解釋匯率兌換問題。父親茫然了一陣兒,似乎聽明白了,說了句,“嗐,沒差幾個點,咱不差這點兒錢。”父親不懂得財經知識,也缺少投資運氣,又沒有機會出國消費那些兌換的美元,就一直放著。哪知自九十年代中期以來,美元相對人民幣一再貶值,這是后話。

? ? ? ? 那位借父親500塊錢幾十年不還的姑奶奶又纏上了她的三哥,拿了紅包不算完,還想額外多要些。從農村老家就張口要,三奶奶不讓給;兩位海外僑胞搬回我父親家住,她也跟到我父親家住下來,天天向他三哥訴苦幾個子女怎么怎么不孝,自己生活如何如何困難。三奶奶搶白她子女不孝是你自己教育的不好,再說誰的錢來的那么容易?我暗暗佩服三奶奶說的好,也敢說。后來我和父親閑聊起這碼事兒,我說您得學習三奶奶懂得如何拒絕,父親說她倆平輩,她是她嫂子,有些話她敢說;她是我老姑,有些話我說不出口。我接了一句,您平輩的兄弟姊妹開口也沒見您怎么回絕。父親咽了口唾沫,嘆了口氣,點了點頭。最后三爺爺受不了軟磨硬泡,還是趁三奶奶出門時給了他執著的妹妹一些錢。因為是在我父親家給的,據說姑奶奶怕父親在這當口提她欠款的事兒,搶先對父親說先別扣下這個錢還她之前的借款。母親說當時父親一臉苦笑,啥話兒也沒說,倒是她說了句您真是好記性,幾十年了還記得這碼事兒,我們都快忘了。

? ? ? ? 當年我假期結束要返回單位上班,三奶奶給了我一百美元并把剩下的六、七個紅包都給了我,讓我給當時還未過門的妻子買些禮物。三爺爺、三奶奶又住了十幾天,父親租下車陪他們轉遍了家鄉的古跡和景點。兩位海外僑胞臨走前,三奶奶給了父親、母親各一個金戒指,說喜歡我們這個家庭,她愿意給;三爺爺給了父親一些錢,說是父親為他們這次行程花費不少,他心里明白,夠與不夠的留下些錢只是表示個心意;又給父親幾件美國購買的衣服,可惜都是參照他和他兒子們的身材買的,經歷過戰亂顛沛和三年自然災害的父親身材偏矮,穿起來明顯肥大。后來我看衣服價簽兒確實是美國商品,價格也不貴,但商標上卻標明MADE IN CHINA。

? ? ? ? 知書達禮、見過世面的親戚就是不一樣,你有付出,人家懂得回報,你來我往,才能親情綿長。三爺爺回美國后很快給父親來了一封長信,信中言詞懇切,感情真摯,感謝父親給他這次探親之行爭了面子也給家族爭了光;又言及多年思念親人故土后的回鄉感受,雖未完全點透,但可以讀出夢境與現實的雜陳五味。父親將此信給我看后,我判斷這個漂泊異鄉的老人絕對不會回來第二次,父親說于他心有戚戚焉。

? ? ? ? 其后幾年,父親倒是和他三叔挺能聊得來,不時書信、電話往來。三爺爺年屆七十通過美國公民考試,由綠卡轉為公民也向父親通報,父親搞不大清楚有啥區別,他三叔還不厭其煩地解釋有權利投票了,父親頗有些不以為然;三爺爺全家去大峽谷的照片也寄來給父親觀賞,還寫信催要我們一家的近照,可惜我們當年還未學會輕松面對鏡頭拍些生活照,都是些一本正經的標準合影,咦,汗顏!

十、父親的病

? ? ? ? 父親不好酒卻嗜煙,四十幾歲時體檢診斷出高血壓,很快又查出冠心病。這與父親體質有關系,與父親嗜煙習慣有關系,更與經年累月的熬夜寫作有關系。我小時候睡醒一覺去廁所,經過孤燈獨照的小書房,經常見父親仍奮筆疾書,屋內煙霧繚繞,桌上煙缸插滿煙蒂像個刺猬。我曾對香煙相當排斥,三十幾歲前都不抽煙。我研究生畢業后獨自北漂謀生,另謀的職業特點也經常要深夜思考筆耕(準確地說,如今應該是敲打電腦鍵盤),再加上苦悶與彷徨,竟也步父親后塵成了煙民。

? ? ? ? 手術之前的一、兩年間,父親經常心絞痛發作,但不知他是不大在乎還是諱疾忌醫(我個人認為傾向于后者),經常瞞著家人自己偷偷服點急救藥了事。我曾帶著父親在我當時居住的城市拜訪所謂名醫,但一則可能地方名醫畢竟層級水平有限,二則心臟病不發作時,常規檢查結果就像好人一個,醫囑不過是注意休息、保養身體、用藥維持。各種藥片、膠囊,甚至稀奇古怪、腥苦難聞的中藥湯,父親都一把一把、一碗一碗地服用。現在回想起來頗有些愧疚和不忍,或許當年父親服用的很多藥其實都沒啥對癥的療效,但那時我還積極鼓勵父親堅持服用,經常他坐著服藥,我立在旁邊一手端杯清水,一手拿勺白糖,眼神期待,言語催促,唉,沒知識真可怕!

? ? ? ? 我當時聽說過很多心臟病猝死的事例,一度非常害怕父親突然離去,竟然萌生了保存父親影像的念頭。上世紀九十年代后期還沒有出現當下各種方便快捷的拍攝工具,我專門從電視臺一個朋友處借來了專業攝像機,買來錄影帶,準備記錄父親的日常點滴。在朋友一番深入淺出的點撥后,攝像機雖然高級專業,但也很容易上手操作,于是我就架上肩頭,煞有介事的開錄了。我打著玩玩攝像機的名義,對父親說您不是經常教導我們學無止境,藝不壓身嗎?父親是何等敏感聰明之人,眼神兒閃爍早已明白我的用意,但他也不說透,積極配合著。父親面對大鏡頭略有些不自然,尤其街拍時聚集在路人詫異的目光下,更是強作鎮定。每每爺倆在家回放審視各段影像作品時,父親開心地像個孩子。這盒珍貴的影像資料,父親在時,我們經常播放欣賞,父親離去后,我卻十年不敢碰觸。

? ? ? ? 父親心臟病不斷加重,終于在上個世紀末不得不在北京阜外醫院接受心臟搭橋手術。在父親被推進手術室后的漫長等待里,我不愿說話,一直默念“南無阿彌陀佛”、“耶穌基督”、“真主保佑”,心里反復向佛祖、上帝、安拉,甚至玉皇大帝、文殊、普賢菩薩、觀音菩薩、希波克拉底,凡我想到的神,一遍遍地祈禱保佑父親手術成功、順利、早日康復。以至于哥哥、姐夫、抑或父親單位派來的同事偶爾與我搭話打斷我的默默祈禱,我都有些在他們看起來既幼稚又莫名其妙的慍怒和生硬。我堅持著不喝水、不吃東西、不上廁所,類似苦修般的等待,好像一丁點兒的自我舒服感覺都是背叛和罪惡。術后電話通知消息,不知是哥哥、姐夫膽怯還是我急切,反正是我走向話筒。那幾步路,仿佛在天體間行走,周圍一切都消失了,眼中只有那個黑色話筒。當話筒里傳來一名女醫生報平安的聲音時,那種親切瞬間放松了我緊繃的神經,心里剎那間光明溫暖,身體卻感覺異常酸痛。手術后,父親又在特護監察室里被觀察護理了十幾個小時,期間承擔特護任務的尖刀護士每隔三個小時向守候在外面的親屬電話通報情況,“醒過來了”,“能喝水了”,“能喝奶了”,這真是最愿聽的福音。等到終于可以返回病房時,時隔一天再見父親,卻感覺他一下蒼老了許多。

? ? ? ? 莫名巧合的是,若干年后我重返京城,謀生戰斗的地方竟距阜外醫院不足百米,遠遠望去,醫院門牌、大樓依舊,但已物是人非,父親永遠不在身邊了。我不愿睹物思人,從來都繞著那所醫院走。

? ? ? ? 術后,父親逐漸康復,次年,我的小女降生也給他帶來歡樂,父親堅持幾年用日記記錄他小孫女的成長。時代飛速發展,科技日新月異,爆炸般的社會變化似乎讓父親有點兒不太適應。曾經在我心目中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父親面對新事物、新科技、新工具有些茫然不知所措,父親話少了,動作遲緩了,父親真老了。父親年輕時喜歡看電影,我也承襲了他的這一愛好,家中購買了大量片子。錄像機時代,父親還懂得操作播放;VCD、DVD時代,他就不敢動機器了。陪父親在家看電影,遇到他曾經熟悉的場景,他才會打開話匣子評論一番,重回我少時熟悉的父親形象。記得有一次看姜文導演的《陽光燦爛的日子》,有段幾個追逐打架的學生沖進一間正在上課的教室,跳上課桌,踩著桌子,斜穿教室,又從窗戶飛奔而出的劇情。父親感慨到:“那時真那樣,老師也不敢管,禮崩樂壞,幾千年的師道尊嚴沒有了,老師成了臭老九。唉,也毀了多少好孩子。”

? ? ? ? 有一個周末下午,我陪父親在客廳看電視。父親起身去廁所,出來后卻雙手叉腰徑直向他的臥室走去。我覺得不對勁,跟過去問怎么了。父親像個犯了錯的小孩子,懦懦地說:“我也不知道怎么了,系腰帶時突然覺得手不聽使喚,系不上腰帶了。”原來他怕自己摔倒,趕緊提著褲子回臥室想躺下。立即叫車去醫院,大夫診斷是一過性的腦栓塞,癥狀表現很輕可能栓塞面積很小。住院觀察了幾天,沒再發生什么事,父親急著要出院就回家了。當晚,我躲在廚房里和妻說我的擔心,想到父親那天非常陌生的語氣和神態,不禁淚如泉涌,反倒把妻嚇住了。事后,她說一直認為我心腸很硬,從來沒見我哭過。后來,我對父親說當時覺得不對頭就應該喊人。他訕訕地說兒媳、孫女就在客廳,他怕嚇著她們。唉,父親就是這樣的人,總替別人考慮,一輩子不愿求人,不愿麻煩別人,只要自己勉強能干的連子女也不愿麻煩。

? ? ? ? 那次輕微的腦栓塞過后,父親擔心自己將來有一天會有神志不清的時候,就早早寫下遺囑,告訴母親和我在哪兒放著。我不禁悲從心來,嘴上卻埋怨他想多了,想早了。好在那次發病之后,父親再沒出現過類似癥狀,身體好像好多了,又經常背著我給他準備的全套漁具去海邊釣魚了。后來,我因為全力備考研究生入學考試,考取后又進入學校投入學習,見父親精神情緒、身體狀況都還不錯,漸漸忽略了對他的關注。研一后的第一個暑假,又投入主要精力準備一個全國性的資格考試,未能陪父親多轉轉,多玩玩,多聊聊,現在回想起來非常后悔,完全可以拖后一年再考的。

? ? ? ? 在外讀研期間,一般每周兩次都是我主動打電話回家詢問家人情況,尤其是父親身體狀況。就怕接家里打來的電話,生怕有啥不好消息。研二秋天的一個下午,突然接到父親的電話,我馬上緊張起來。但聽了父親聲音、語速都還正常,放下心來。父親說他想回家鄉住一段兒時間,順便去家鄉醫院檢查下身體,拿些藥,因為醫保在家鄉醫院,老在我居住的城市看病拿藥也不方便。我追問他怎么了,他輕描淡寫地說最近腿有點疼。我不懂醫學,以為只要父親心臟、大腦沒啥異常感覺就沒多大事兒。但那時我已經對地方醫院的技術水平頗不信任,不大情愿他回家鄉,父親說家里還有其他一些雜事需要他處理,社保機構也通知要求本人到指定現場去照相核實是否健在,所以必須回去一趟。我只好同意,但提醒父親少服藥,少輸液。

? ? ? ? 之后一、兩個月期間通電話都還沒聽出有啥異常,臨近放寒假時和父親通電話聽得他氣息有些虛弱,父親解釋說感冒了一直沒好,在縣醫院住了一陣兒院不見好又轉到市專醫院治療。我還問他春節準備在哪兒過,父親堅定地說到我居住的城市過,感冒好了就動身。放假后的第二天凌晨,突然接到母親的電話說醫院下病危了,快來。我的頭嗡的一聲就大了,趕快從千里之外往回趕,途中,想起來給在該醫院工作的同學打了電話,拜托先去看看我父親。不久,同學回過電話說先別慌,老人暫時沒事。我略略有些心安,到站后直奔醫院,按同學給發的病房號找到了重癥監護室,同學仍在陪著父親、母親。拉著父親的手聊了一陣兒,見他精神還好,我借送同學的當兒出來問父親病情到底怎么回事。同學說你父親身體本來就弱,之前還做過心臟大手術,在縣城醫院沒頭沒腦地輸了二十幾天液,轉到專醫院又做了一個冠脈造影術,可能引發了心力衰竭。我問危險嗎?同學答肯定有危險,否則醫院不會下病危通知,進一步觀察吧,這個也不好說,建議我再詢問主治大夫。臨走,同學又說了一句,“你們父子感情真深,我剛進病房時你父親有氣無力的,我自我介紹后聊起你來,你父親馬上來精神了,尤其后來見你拎著箱子進門的一瞬間,你父親的眼睛都放光。老人挺慈祥的,挺好,你床前多盡孝吧。有什么需要隨時找我。”

? ? ? ? 返回病房陪著父親,父親明顯多愁善感了,沒過多說自己的病情,竟然哽咽著說這個監護室里的一個小孩子昨天沒了,心疼那么幼小的生命來到世上沒招誰沒惹誰說沒就沒了,感慨世道不公平。我當時不知怎的,突然和父親低聲聊起宗教和命運來,勸慰他每人各有天命,生老病死均有定數,時辰到了就各安天命。現在回想這些按傳統習俗來說頗有些忌諱的話,似乎不應該在病床前講,但當時父親卻好像理解我的本意,逐漸平靜下來。

? ? ? ? 主治醫生拿著各種片子向我說明父親的病情,一個腎的血管已經完全堵死而造成腎萎縮,另一個腎的血管也堵得只有些毛細血管維持了,父親的腿疼就源于此。我陷入深深的自責,悔恨這幾年沒有多關心他。血管堵成這樣,腿疼肯定不是一、兩天的事,但父親竟能如此堅忍。醫生說今后恐怕得長期透析,我腦中閃現出可怕的場景。父親老年時曾多次說過如果老了重病纏身,還不如早亡痛快,省得自己遭罪還拖累子女。念頭甫一閃過,我不禁說了句“阿彌陀佛,罪過罪過”。醫生征求家屬意見,是否請省立醫院的專家來會診,但得格外花錢;又說其實拍片都很清楚,多高級的專家來診斷也不過如此。子女們總想爭取哪怕一絲絲的機會,希望父親的病情診斷能有轉機。于是按醫生要求準備了兩份錢各兩仟塊,一份交由醫生轉交省立醫院,一份裝入紅包由我帶著到省立醫院請專家時當面呈交。社會風氣就這樣,咱也不能計較,何況在這個當口,再說人醫生也是征求意見并未強求。但我還是想起了十六、七年前在北京阜外醫院的一幕,在父親手術前我遞給主麻醉師一個比這兩仟塊大的多的紅包時,那位中年女醫生堅定地按住我的手腕不收,并且說:“我不收,其他人你也不要給。”人和人終究還是有差距的。那個我專程帶車去省城接來的“專家”在父親病房(后來因父親病情穩定,已轉至普通病房)總共待了不超過十分鐘,看了看父親的病歷、片子,握了握父親的手勁,說了些安心靜養、配合治療等無關痛癢的話,一點兒專業性的分析或建議沒有。父親面帶慍色,我們子女覺得反正該花的錢也花了,不留遺憾就好。

? ? ? ? 父親一輩子愛干凈,有自尊,病房都配得臥床用的便盆,他執意不用,非要哥哥或我攙扶著去衛生間。后來幾天可能確實覺得折騰的累,父親才勉強同意使用便盆,但總是叮囑給他擦干凈了,別蹭到病號服上。父親轉到普通病房(是個單間)不幾天特別嗜睡,白天黑夜的睡,打著巨響的鼾聲,偶爾喚醒他吃點流食,吃不幾口又接著睡,自己還喃喃地說把這一輩子欠的覺都補回來了。我后來想這種反應可能和當時停了一種高級的進口藥有關系,記得當時也去問過醫生,醫生說那種藥只能用于搶救,毒性很大,一般用藥不超過一周,最長不超過十天。我們也不懂,當時醫生說什么我們聽什么。

? ? ? ? 一天午夜剛過零點,我和哥哥正坐在病床旁邊的沙發里閑聊,突然聽得父親的鼾聲戛然而止,愣住了,剎那間病房里安靜地嚇人。懂得急救的哥哥趕忙過去按壓父親的胸口,我則沒命地跑去叫值班醫生。一陣急救忙亂過后,醫生說沒用了。我不相信,剛才還鼾聲如雷,活生生的父親怎么什么話兒也沒說,什么征兆也沒有,突然撒手人寰;握住父親的手,不停地呼喊爸爸,怎么也喊不醒;捧著父親滿是胡茬,蒼老消瘦的臉,多么希望他能重新睜開眼睛;撫摸著父親稀疏花白的頭發,肝腸寸斷,心如刀絞。最愛我的人也是我最愛的人就這么靜悄悄地永遠離開了我。

? ? ? ? 事后我暗暗讓同學復印來父親所有的住院病歷和用藥記錄試圖尋找原因,同學默默地幫忙,但勸我算了吧,可能長期輸液確實對病人身體不好,但都是用的所謂營養心臟、軟化血管、消炎止痛的藥,你找不出明顯的醫療瑕疵或事故硬傷;縱然你鬧一鬧可能得些醫院補償,但其實看你也不是那種能鬧的人,關鍵是老人也不可能復生,沒意義。是啊,無論如何父親也不能復生了,再折騰這些也沒用了,但心里一直接受不了這個殘酷現實。

十一、結語

? ? ? ? ?其后幾年里,父親經常來到我的夢中。開始是父親不說話,略感陌生;后來是父親依然生前的音容笑貌,和我們快樂地生活在一起;有時和父親一起去釣魚,遼闊海面上微波蕩漾金光閃閃,湛藍天空中玫瑰色的彩云卻紋絲不動,那斑斕絢爛的景象美麗的非常不真實;冥冥中突然覺得不太對勁,父親追悼會的場面又浮現片斷,父親卻笑著表示那是欺騙世人的障眼法,這樣更能不受打擾地清凈生活;我將信將疑中不知是驚喜還是悲傷往往哭出聲來,醒來淚濕枕巾,一時不知身處何地,等緩過神兒來,無盡的哀傷和惆悵在寂靜的夜里彌漫開來。

? ? ? ? 這些夢境從來不敢提起,因為母親還繼續跟著我居住,怕她傷心。母親和我似乎都小心翼翼地回避著有關父親的話題。父親去世后的最初幾年,逢忌日清明我還回故鄉祭拜,但傳統的禮節程序和親戚們的敷衍參與使我感受更多的是事務嘈雜和空洞形式。父親已逝,故鄉對我來說更多的是一個傷心之地,逐漸地,不愿再回去。各種民俗祭拜的日子,我選擇了一個人準備好香煙紙錢,在午夜京城寂寥的十字路邊,默默地焚燒,靜靜地祈福,不再在乎別人怎么看待。

? ? ? ? 父親在世時,我曾經在某個標志性的節點覺得自己已經超越父親,無論是知識的廣度還是深度,抑或是精神層面的理解和感受,都不再需要父親的教誨和指導;父親過世后,我卻發現迷茫時多么需要父親的指點,苦悶時多么渴望父親的鼓勵。一個成年漢子恐怕只有在父親面前才能低下頭尋求幫助和寬慰,在別人面前,無論親疏遠近,都只能咬緊牙關,繼續挺身前行。但累積的各種無助,各種心累似乎已成不可承受之重,沒有父親在身邊可以傾述解壓,那種無奈時時吞噬著殘存不多的心靈快樂。父親去世前,我自作聰明寬慰他的宗教理論和天命說詞,現如今卻顯得蒼白無力,自己都說服不了自己,自己都不能接受如此詮釋。回憶父親,人前是漫談快樂,分享趣事,人后是思念痛苦,自責遺憾。

嗟乎,愿天下父親尚健在的兒女,珍惜每一刻陪伴他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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