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遠處蔚藍天空下涌動著金色的麥浪,就在那里曾是你和我愛過的地方……”每次聽著這歌,一些思緒又涌現于眼前。七十年代的農村,我的家鄉主要的農作物還是玉米和小麥。每年開春,麥苗就開始復蘇。之前被冰雪浸得熟透了的麥苗,我們以為它和韭菜、小蔥一樣熬不過冬天的嚴寒。看到它們蔫不拉幾的樣子,真擔心麥子不會成活,還談什么收成?可是大人們卻歡喜得很,嘴里時常念叨著:“冬天麥蓋三層被,來年枕著饅頭睡。”的農諺。于是,我不再焦心,像模像樣的盼著冰雪再厚一些。冰封越是持久厚實就越開心。
? ? ? ? 五月是老家麥收的時節。隔著地域和時空,我又看到老家麥地里金色的麥浪隨風翻滾。那坡坡坎坎,大片小片的麥黃在五月的陽光下金光閃閃、燦爛奪目。媽媽頭上那頂的確良的白帽子,褶皺依然清晰,頭頂卻被初夏的汗水一遍遍浸濕,顯出大塊發黃的斑痕。搶收時節,她顧不得烈日暴曬,大中午的也趕忙割麥。那時家里勞動力少,爸爸只有在農忙季節時偶爾回家幫忙。趁著天時,趁著爸爸回家,我們一家都在忙著收麥。
? ? ? ? 家鄉坡地多,沒有現代化的割麥機器。七十年代的老家農村,都住草房。我們的小麥舍不得只割穗子,要和著麥稈一起割回家。脫完麥粒后,麥稈還要拿來翻蓋房子或者放在牛圈里踩糞做肥料。不向現在麥稈沒用處,割了麥子麥稈就燒了。那時候麥稈金貴得很,舍不得燒,即使要燒也只是燒埋在土里的那一截麥樁。這就苦了我和媽媽。六七歲的我每天放學回家的第一大事就是去地里幫媽媽背麥穗。長長的麥穗連著麥稈,比我還長。媽媽給我裝好一背,我趔趔趄趄的背著回家,又急忙去第二趟第三趟的背麥穗。直到天黑月亮出來了,我們才在屋檐下坐下來吃晚飯。夏天的農村悶熱,汗多蚊蟲多,加上麥穗的麥芒在身上割來割去的。歇下來時,脖子和臉早已辣乎乎的痛。那時老家條件差,無法洗澡,撓著被麥芒割破的手背或脖子,和著一天的勞累和疲乏,很快也進入了夢鄉。第二天醒來時,脖子和手臂上橫橫直直、粗粗細細的紅口子更加不堪入目。媽媽卻不準我們用水洗。她說:“傷口越洗越疼,要等它自然愈合才行。”
? ? ? 要是趕在端午節天氣放晴,我們一家必須首先收麥。上午割麥曬在場壩里,怕天氣突變,下午就急忙打麥。梅雨季節,收割都得搶天時。搶得一天是一天,搶得半天也要忙。我是家里的老大,也是爸媽使喚得了的勞動力,時常有模有樣的跟著爸媽學打麥。爸爸教我說:“打麥時,要把麥稈捏得緊緊的。這樣,打麥時麥粒在石磨上脫落,麥稈卻不會抽出去。”麥稈還有它用,得盡量使它整齊少浪費。脫完麥粒的麥稈碼放起來,一堆堆的捆扎好曬干備用。麥稈脆而滑,用麥草是捆不了麥稈的,得用稻草捆。爸爸又教我捆扎麥稈的方法:“一繞、一拉、一扯”一個麥草就緊緊的捆扎好了。可惜我始終也沒學會爸爸捆扎麥草時簡單而嫻熟的動作。
? ? ? ? 每年的端午節幾乎都在搶收,等到傍晚一家人饑腸轆轆時,才想起端午節吃什么。媽媽心靈手巧,趕忙把干得差不多的麥子戳了半框,拿到自家搟面房去磨成灰面,又用她皸裂的手在面盆里攪和、揉搓。加了堿水捏啊壓啊的,不到一會兒就搟出新鮮面條來。然后吩咐我洗兩三個洋芋切成絲,用新辣椒、大蒜炒熟做成湯,就著媽媽新搟出來的面條,一家人一碗碗的吃著。在月光下,在麥香中,麥芒的鋒芒糅進了豐收的喜悅里。抬頭望天,銀河清晰。我們又企盼著銀河快點匯聚明亮起來。媽媽說過,“天河”明亮成河的時候,就牛郎織女在鵲橋相會的日子,也是地里新玉米可吃的日子。我那時到不關心牛郎和織女會不會相會,卻盼望著“天河”趕緊明亮起來,我們就可以吃上香香的玉米棒子了。
? ? ? ? 烤煙房那爐火烤出來的玉米棒子軟糯香甜,水分飽滿。這門烤玉米的手藝我們做不到,得央求專門看管烤煙房的二叔叔才行。夏天的午后,蟬鳴聲聲,鄉村的午后更加寧靜。我們在爺爺的梨樹下偷梨不成,(他嚴格看管著后院那幾棵梨樹,必須等到七月半過節時才摘了一家家的分吃。平時不準哪個孩子提前偷摘。)就潛入老屋基包谷林,尋到一個兩個成熟了的新玉米棒子,掰了夾在腋下,把包谷桿和根拔了藏起來。便往二叔叔看守的烤煙房竄去。按規矩,請二叔叔烤玉米棒子,得先孝敬他才行。所以每次至少掰兩個,自己才能吃上完整的一個,不然就是半截。而且,這樣的行動還不能讓媽媽知道,否則一定是要挨一頓的。
? ? ? 或許是那時食物匱乏,農村能吃的東西太少。也或許是地里新踩摘的食物就和現在市場上買回來的不一樣。不僅玉米棒子香甜可口,記憶中媽媽新搟出面條時,再從地里摘一把剛長成形的四季豆和嫩辣椒,加幾瓣大蒜炒熟做成湯,下了掛面,那味道要多鮮有多鮮,不是現在味精雞精等佐料可以調和的。那是新和鮮的味道,是家鄉的味道,是媽媽的味道。那一片片的麥地,是媽媽四季描畫的杰作。“灣灣都”一上一下兩塊地肥泥好,種了長毛麥還套種玉米,偶爾兼種胡豆豌豆或白菜。長毛麥麥穗長,麥芒鋒利,顆粒大而飽滿,但是對土壤要求嚴格。“灣灣都”離家近,糞肥運送便利,就多種多給肥。“三升種”坡陡,地稍微次一些,種麥套種玉米。“黃泥坡”又遠土又不好,要么種光頭麥,要么種洋芋套玉米。爸爸是半個套種研究者,哪怕在鎮上上班,他卻一回家就帶著我們去地里研究農活。在他的精打細算下,我們家不多的幾畝地里,一年到頭都沒閑著。秋冬季節收完玉米就急忙翻土、背糞,準備種小麥。趁著十月小陽春,一家人趕著種麥忙。種完麥子,總算能閑下來了,就等來年春天給麥地松土。麥子種植簡單,只要底肥打得好,就不用再施肥。所以種麥的時候,我們家要背很多草糞去地里。
? ? ? 不知道媽媽是怎么把那些草糞一背背背到坡陡路窄的“三升種”的。也不知道爸爸上班我上學的日子里,媽媽一個人的勞動都留下了多少的汗水。媽媽愛美,可是在她身上,我記得的卻只有那頂白色的的確良帽子。那是村里婦女們的最愛,媽媽每天都戴著它勞作。后來,不善疼惜自己的媽媽,還是沒熬過的歲月辛苦,年紀輕輕的就傷病一堆,病痛不停。我懂事一些后,經常看到媽媽大把大把的吃藥。也是從那時起,我害怕媽媽生病。她每次病得起不了床時,我心里的難受和不安都無處訴說。一個個陰雨綿綿的午后,我默默的坐在院子里聽媽媽在屋里呻吟。也是這樣的日子,我迫切的盼望爸爸回家。有爸爸在,媽媽的病痛他可以想辦法。哪怕吩咐我去幾里外的老街抓藥、請醫生,我也樂意。
? ? ? ? 家鄉的麥香哺育著一代代人身體,浸潤著一個個思鄉的靈魂,它給我的童年時光帶來許多的快樂。那時我和村里伙伴們最大的樂趣就是在麥壟里“躲貓貓”。不用去到很遠,屋后奶奶的一片麥地,就是我們這堆娃娃的自由樂園。月光如水的夜晚,我們屏住呼吸躲在麥壟里,等著別的伙伴來找。偌大的麥地黑黢黢的,他們尋遍麥地,把麥秸踩得嘎嘎作響,也找不到我們。我和幺爸等不及了,趁他們走過身邊時,“哇”的一聲蹦跳出來。此時,勝利者的高呼聲在月光下回旋,玩伴們的歡笑聲在麥地里蕩漾。遠處,媽媽的呼喚聲夾雜著責罵聲催我回家。一群玩興未消的孩子只得回屋睡覺,留下奶奶的麥地一個人哀吟。明天,她又得忙活一早晨捆扎那些被我們踩踏倒了的麥穗了。
? ? ? ? 如今又是五月麥收時,我卻只能在記憶里回味麥浪翻滾的詩和遠方,麥香撲鼻的鄉里鄉親。幾十年過去了,家鄉依然,家鄉的人事卻漸行漸遠漸消失。我四處尋找金黃的麥浪,除了一坡坡的綠和家家戶戶的白墻流泥瓦,記憶中熟悉的麥黃沒有了,那些勞作的身影也越來越少了。這么些年,進城的進城,搬走的搬走。實在走不了的,就把自己種在家鄉的山坡上。媽媽的“新家”安在自家地里,在她勞作了一生的那片肥沃的自留地邊,她把自己種成了永恒。肥沃的土地里,媽媽那一畝三分地一年到頭也沒閑著。你看,麥苗在拔節、出穗、金黃;碧綠的玉米已經一人多高……麥香滿園的五月,她搟出來的新麥子面條,又在院子里飄香。那是她一生的副業。農閑時幫村里人家搟面條賺幾塊錢買鹽巴,是媽媽的驕傲。農村婦女能做副業的,那時候沒幾個,媽媽是其中一個。
? ? ? 五月的這個夜晚,我仿佛又回到了渴別已久的家鄉。在月光下,在老院子里,在媽媽恬淡的笑容中,不用問也知道今年又是一個豐收年。未收完的麥地里,調皮的孩童也如曾經的我們一樣調皮可愛,童趣盎然。
?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