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由《福爾摩斯探案》原作小說衍生,與任何影視改編作品皆無關聯◇
◆為英國同性婚姻合法化再致賀電。
這是我重新與夏洛克?福爾摩斯恢復合作關系的第二年。(注1)
五月微熱的陽光令人身心舒暢,每逢這樣煦暖的周末早晨,我總會忍不住去早市買一捧鮮花,插到客廳的花瓶里,讓香氣漫溢到221B的各個角落;當我抱著花束走入玄關,向哈德森太太道早,想像力豐富的她又露出驚奇的表情了,老天,恐怕她以為我是再次談戀愛了!事實上,她自己的表現更像一個墜入戀愛的少女,每每她穿著那雙半新不舊的、踩在木質樓梯上會發出戈登戈登聲響的高跟鞋,興高采烈地上樓,為我和我那專心工作的朋友端上可口的茶點時,我就彷佛能從她的笑靨中讀出鳥語和花香,她這種「被粉紅色的煙霧彈砸得七葷八素」的莫名狀態(我那位熱愛調侃人的朋友如此形容),打從某個令人困擾的房客奇跡似地生還、并挾帶著各式謎團強勢回歸之后,就沒有消失過。
我將深紅色的薔薇一枝枝插入瓶中,花瓣上的露水還晶瑩剔透,映射著窗外輕輕灑落的陽光,那完美的弧面上出現了小小的彩虹,似乎暗示著今天會有好事發生。
但當我打理好這些可愛的花,開始瀏覽今天的早報,愉快的心情立刻蕩到了谷底。
「福爾摩斯,你聽說了嗎?奧斯卡?王爾德先生被判刑了,真是令人惋惜的事!」
「我聽說了。」我的朋友聞言,只是淡淡地吐出一口菸,連頭也沒抬。這幾日他正在研讀一份關于親密關系與暴力犯罪的報告,這件事占去了他所有的余暇。
「陪審團的表現真是令人失望。」
「嗯。」他依舊面無表情。
「喂,你未免也太冷漠了吧!」
福爾摩斯不是第一次在我談及文學家時表現出如此不耐煩的態度――事實上,別說奧斯卡?王爾德,就算我談的是莎士比亞、雪萊、奧斯汀或者濟慈,也引不起他任何一點的興趣;但比起對文學的冷感,更令我感到挫敗與憤懣的毋寧是:他竟可以對一件不公義的事表現得如此漠不關心。
「就算是一個對文學不感興趣的人,只要他還有起碼的良知,我相信他都會對王爾德先生現在的處境感到無限同情!這樣一個才華橫溢的劇作家,一個多愁善感的柔情男子,只因為他在法庭上承認他愛的也是男人――而他們認為這樣的愛違反了該死的法律!」面對我的慷慨陳詞,福爾摩斯仍沒有明顯的情緒反應,但他總算是把那篇份長篇報告擱在小茶幾上,將椅子轉向我,雙手的手指交握,這表示他愿意聽我說話了。
我頓了一下:「若王爾德先生真的犯了什么錯,那就是他不該和他的妻子結婚,不該瞞著她和那男孩交往――除此之外,我認為沒有什么是我們可以譴責的。」
「我當然無意譴責他,」福爾摩斯誠懇地凝視著我,語氣卻淡漠如常:「早在一個月前,我就對這場審判不抱任何希望了。妄想自己能與整個社會的保守勢力抗衡,是一件愚蠢且毫無效益的事,王爾德先生并不需要公眾的同情,這一切是他自己選擇的,他自會以無比的勇氣去承擔責難。」
「福爾摩斯,我感到很失望,你對這件事竟然沒有一點基于正義的憤慨。」
「我的華生,冷靜好嗎?激情的討論無濟于事――盡管理性的討論也一樣無濟于事――我無意阻止你對這件事發表任何感性泛濫的評論,但很抱歉,我仍必須說,你的傷心與憤慨都是徒勞的,這個世界不會因此改變分毫……」聽到這里,我終于遏抑不住胸中的怒意,我對我那一臉事不關己的朋友說:「你真的認為這一切與你無關嗎?哦,對的,你輕視愛情,你從未全心全意地愛過一個人,你對人類的復雜多面的情感一無所知,當你目睹愚昧的事件反復發生,往往對它只有鄙視,而沒有一絲一毫的同情;只有冷血的犯罪案件能引起你的興奮。我看透你了,我優秀的諮詢偵探。你就繼續這樣高傲冷漠下去吧!」
說完這段話,我把報紙扔回桌上,回到了自己的房間里,頭又隱隱痛了起來,我拿出日記本想寫些什么,但煩亂的心緒只會使我筆下的字句充滿戾氣,一點也起不到紓壓的效果;我很快就覺得,我不該用這樣嚴厲的語氣對福爾摩斯說話,但他異常冷淡的態度又實在引我不滿。
我向上帝做了簡短的祈禱,求他寬恕我犯下的錯,求他教導我如何與這位室友和平相處,過去幾年,我已經盡力包容他的固執脾氣與各種各樣的怪癖,我不冀求他為我改變,我只希望他看在我為了他長期精神緊繃的份上,學會更善體人意一些。
為了排解莫名的煩悶情緒,我丟下日記本,出了門,在早晨的貝克街漫無目的地游逛。
這是我們恢復同居與合作關系以來,第一次、也是最嚴重的一次爭執。福爾摩斯沒有任何宗教信仰,對政治也不太關心,與控告王爾德先生的昆斯貝里侯爵之間更沒有任何瓜葛,我實在不明白,他為何會在我這個老友面前,對這件事表現出如此令人費解的態度。
就算王爾德先生與他的男孩之間,如他所形容的「高貴而純凈的愛戀」,實在不易為常人所理解,我也不認為福爾摩斯會為此大驚小怪――我相信他所認識的那許多光怪陸離的人們,所作所為驚世駭俗的程度,比起王爾德先生都猶有過之。
我忍不住想起了我的瑪麗,想起了睿智的艾琳?艾德勒小姐,以及那些與福爾摩斯有過接觸、但最終都沒有發展出任何情愛關系的女性,福爾摩斯對她們始終親切有禮,但也僅止于此,一點出格的跡象也沒有。在我與瑪麗交往的期間,哈德森太太曾幾度表示愿意為單身的福爾摩斯介紹對象,但他總是很干脆地拒絕了。
過去許多次,我總忍不住要問他,對感情一貫的淡漠態度是從何而來?自誰而始?我推測他也許曾經受過一些傷,這傷痛是這樣地深,使他再也提不起勇氣對任何人敞開心房;又想到他說過自己的朋友非常少,大學時代只有唯一的一位好友,他卻引他走向了偵探這條驚奇與孤獨之路……想及此,我覺得無端不忍,我暗示他在我面前可以暢所欲言,我不會告訴任何人,更不會自作主張地把它寫入探案傳奇里,但他還是那副無所謂也不想深談的樣子,說我「純粹是想像力太豐富了」,在多次的挫折之后,對他可能付出與擁有的感情樣態,我已經沒有任何深入探究的意愿了――也許不是他不愿說,而是他真的無話可說。
他是一個真誠的朋友,他可以為僅有的幾位朋友赴湯蹈火,但他輕視一切的愛情,他從未對任何一個女子產生愛慕的情愫,認為地老天荒的誓言不過是無稽之談。我總覺得這之間有著非常深層且微妙的矛盾,當我又一次凝視他那雙冷靜睿智的灰色眼睛,總是企圖從他不經意的流眄中找尋答案……
※ ※ ※
我想起我與瑪麗去蜜月旅行的期間,福爾摩斯寄給我許多封信,鉅細靡遺地講述我搬離221B之后,他獨立處理的一些案件。他的推理能力依然優秀,雖然少了一個助手,他還是能憑藉智慧與熱情破解那些棘手的機關,只有偶爾會感到疲倦與些許的孤單。但他給我的最后一封信特別反常,并未提到任何案件,只提到他為了解決嚴重的失眠問題,不惜用小刀反復劃傷自己的手腕(注2),盡管從他信中精準到令人怵目驚心的措辭中,我知道那并不是很嚴重的外傷,但我仍為自己作為一個朋友的失職而深感愧悔,瑪麗看我如此忐忑難安,也覺得不忍心,她很認真地對我說:「親愛的約翰,你應該回去看看,我覺得你那可敬的朋友正在為什么苦惱著。」
我在心神不寧的狀況下提早結束了蜜月旅行,在一個滿天星斗的秋日夜晚,我搭馬車回到221B,開門的是哈德森太太,她一臉愁容地告訴我:「親愛的華生大夫,你來的不巧了。福爾摩斯先生參與調查一樁危險的案件,這個星期幾乎都遲至凌晨才回來。」看我悵然若失的樣子,她接著說:「外邊風急,進來坐吧。」
我們在客廳里坐了下來,我問了她福爾摩斯近日生活的一些細節,包括他吃了什么,買了什么東西,去了哪里等等,前兩個問題哈德森太太還很樂意回答,對第三個問題卻三緘其口,她說,福爾摩斯要求她必須為他的行蹤絕對保密,對誰都不能說。「不是我不信任你,華生。是那家伙太蠻橫了。」
她為我泡了一杯熱茶,又往燈里添了油,像是已經預料到我會在這里待到天亮。而我確實打算如此。
哈德森太太接著說,在兩天前,福爾摩斯對她交代了自己剩余財產的處置方式,并預付了兩年的房租,她想他可能計畫著一趟長途的旅行。聽到這里,我想起了他那封莫名其妙的信,頓時心亂如麻――身為一個醫生,我和一位房東想的絕對不會一樣――我焦急地質問哈哈德森太太:福爾摩斯身上是否有明顯的傷痕?他遇到什么不能解決的困難了嗎?他是否有表現出任何厭世與自殺的傾向?也許是我過于嚴峻的口吻嚇到了她、也許是她同樣想過這種可能,哈德森太太頓時顯得有點激動,眼淚一串串地掉了下來:「華生,我對此一無所知。他一個字也不愿意說!我相信他不會做這種傻事,但是……」接著的話漸漸語無倫次,聽不清了。
即使我再三強調福爾摩斯可能會有性命危險,并以我們深厚的友誼作為擔保,哈德森太太仍守口如瓶,堅持不透露福爾摩斯去了哪里。我陷入了一種煩燥與憤怒交織的莫名絕望感之中。
哈德森太太認識福爾摩斯的時間比我還早,他們之間情同母子的信任關系與不必言說的默契,有時連我也無從介入,那一整個晚上,我絞盡腦汁地想要從她那兒套出一點線索,卻仍是徒勞無功。
就在我手中的茶杯將要見底的時候,門鈴響了。
福爾摩斯還披著那件舊風衣,看到我,他好像一點也不意外,脫下帽子,對我露出了微笑:「親愛的華生,歡迎回來。當我看到門前的胎痕還是新的,我就能料見――」但我卻完全笑不出來,不等他說完,我就上前扯去他的風衣,可以說是粗暴地卷起他的襯衫袖子――果然,他的左手腕上除了注射針頭的痕跡,還有滿滿的刀傷,有的傷口顯然才剛結痂就被再次劃開。雖然他已經在信中清楚描述過,但親眼看到時,我還是無法免于錯愕,更別說是哈德森太太,她已經再次淚流滿面,歇斯底里地低聲啜泣起來,埋怨福爾摩斯為什么要這樣驚嚇她。
一個理性自制的人,為什么會用這種方式傷害自己?他的精神必然遭受了巨大的痛苦――而我,身為他最信任的朋友,竟對這痛苦的來由一無所知。我已經無法用言語表述我內心的歉疚,更不敢過問他這幾天經歷了什么,我只是緊緊擁抱住他,扣住他總是冰冷的手指,告訴他,他不必獨自承擔這一切。
我當下激動的反應恐怕也在他的預料之中,他竟只是笑了笑,等我和哈德森太太情緒平復下來,他用些微沙啞的聲音,向我們保證,他短時間內不會有事,他沒有那么脆弱,我和哈德森太太不應該再把他當作長不大的孩子,如此等等。這話未免太過淡然,好像那些刀口不是劃在他身上、好像那封痛苦糾結的信不是他寫的,讓我當下有一種被他愚弄的錯覺。這個晚上所見的一切像一場惡夢,但回想起來又是如此真實――當我來回撫觸他手腕上的刀傷,我非常確定只有極度痛苦、瀕臨失去理智的人,才會將自己傷得那么那么地深,而在這之前,我從未見過福爾摩斯表露出任何傷痛的情緒。
這天之后,福爾摩斯似乎又恢復正常了,他會在傍晚前回來,周末時彈彈小提琴,并為自己古怪與乖張的行徑向哈德森太太致歉。
在我婚后的兩年內,福爾摩斯偶爾還是會回來找我,并強調只有非常緊急與危險的案子,他才不得不尋求我的協助,他無意干擾我漸漸步入常軌的婚姻生活,并表示我應該花更多間經營自己的小診所,而不是替他整理那些犯罪檔案。我說:瑪麗和我都不介意隨時提供他協助,診所的業務也不是找不到替代的人手,但他表現出的態度卻比以往都要客氣――現在想起來,更精確地說,那是有意的疏離。
他這種不冷不熱的態度一直維持到那次,他神色憔悴地來到我的住所,表示他計畫將莫里亞蒂教授一網打盡,而現在到了收網的時間,但他往后的每一步都如臨淵履薄,如果他在這樣的行動中意外死去,那完全是在情理之中,希望我不會太過難過。
他無視我的驚愕,隨后語帶玄機地說,我們必須一起去歐洲旅行,而且現在就要動身。我給瑪麗留了一張簡短的字條,匆匆收拾了行李,就跟他一起到了荷蘭。
而后的事你們也知道了。就如我在《最后一案》中記述的,我被一個虛構的女病人分了神,等我趕到了瀑布之前,發現福爾摩斯寫給我的字條時,一切已經無法挽回。
那時我才了解到他并沒有說謊,在更早之前,他就已經開始規劃逮捕莫里亞蒂的行動了,我結婚后他請我幫忙的那幾個案子,都與莫里亞蒂和他的黨羽間接相關,只是我更訝異的還是:涉足這么重大而危險的計畫,他竟可以瞞著我長達兩年之久――那晚哈德森太太何以不愿啟齒,何以欲說還休,理由也昭然若揭了:福爾摩斯必然嚴正警告過她,如果將這些細節告訴約翰,他會碰上一連串的麻煩,莫里亞蒂的任何一個手下都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地置他于死地。當時他之所以有意地疏遠我,就是為了防止我被莫里亞蒂和他的黨羽盯上,唯有盡可能切斷與我的牽連,才能確保我平安無事。
為了報答他對我的深重情誼,整理過去未發表的冒險史和回憶錄,就成了我責無旁貸的任務,我知道我下筆時必須比過去更沉穩與慎重,如此才能更好地紀念這位不可多得的朋友。但在我懷著復雜的心情整理案件手稿的期間,我的妻子瑪麗竟然意外過世,失去摯友與愛人的雙重打擊,讓我陷入了消沉之中,我暫停整理福爾摩斯的事跡,也推掉了兩次醫學雜志的邀稿,對于書寫這件向來勝任愉快的事情,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厭倦――我本來就不是一個專職的小說作家,就算我是,也無法在經歷這樣巨大的打擊之后還專心寫作。
然而,我這位朋友教給我最寶貴的功課之一,就是真實的人生遠比虛構的小說還不可思議――在1894年的一個春天晚上,他回來了,毫發無傷地回來,著著實實把我嚇了一跳,那天我們暢談直到深夜,他講述完自己如何從莫里亞蒂手下的追擊中逃脫的過程后,又如過去那樣雙手手指交握,深深地看進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我知道我這樣突然地消失讓你很不好受,我為了獲得經濟援助,告訴了我哥哥麥克羅夫特這一切,卻選擇隱瞞了你。我必須讓你也相信,我那時是真的死了,否則你必然會不顧一切地來找我――這會讓你也陷入危險之中。」
※ ※ ※
往事一幕幕浮現眼前,在我情緒穩定下來后,這些畫面也愈加清晰,這讓我愈加確信,福爾摩斯并不如表面看來那樣冷漠無情,如果他非得以冰冷的語氣對我說話,則必然有什么理由。歸來之后的福爾摩斯一點也沒有變,還是冷靜深沉,談吐幽默,只是比以往又多了一點看盡世情的柔軟。
我必須快點回到221B,為我早上的失言向我的朋友道歉,至于我們之間小小的立場分歧,真的不算什么了,總有辦法解釋的。
當我回到221B門前并按下門鈴時,街角走來一位清瘦的少年,他是貝克街小分隊的成員之一,一個笑起來異常燦爛的孩子,他向我招了招手。
「福爾摩斯先生有事離開了,他要我把這個交給你,說你一定會在中午前回來。什么?你是問為什么不透過哈德森太太轉交就好了呢?當然是因為她很可能會打開偷看啊!」
接過那張摺成小方塊的紙,我的嘴角忍不住揚起了微笑――那瞬間掠過我腦海的想法竟然是,我與哈德森太太總算是扯平了――我一面為自己幼稚的反應感到好笑,一面打開那張顯然是剛從筆記本上撕下來的紙條。
親愛的約翰:
我早上的話想必冒犯到你了,我說話總是太過直接,我以為你已經習慣了這點,卻沒考慮到這種擅自假設你「已經習慣」的說話習慣,會讓我變成一個最不講理的人,當我看著你寒著一張臉離開221B,我就不得不再次痛罵自己說話的魯莽。你給我上了很重要的一課,那就是保持誠懇的態度還是很重要的,不管對方是誰、不管彼此的關系已經是多么親近。我們的好房東哈德森太太,總說她與她的丈夫能夠彼此理解,卻仍會為各種小事爭吵不斷,我想問題就是出在這里。我想表達而來不及表達的意思其實很簡單:就算你同情王爾德先生,又能如何?對他現在的處境有任何的幫助嗎?除非你能找到他沒有和其他男性交往的證據――而這點是他自己都已承認的事實,他信心滿滿地認定自己的坦白必然能贏得眾人的理解。
這一個月來外界對他的譴責聲浪,是他之前就早已料想到的,他不惜冒著身敗名裂的風險,也要挺起胸膛承認他與那男孩之間「不敢說出名字的愛」,他已經用最大的誠懇試圖與那些瞠目結舌的人對話。說不定他現在正一面優雅地微笑,一面看著那些缺乏想像力與同理心的家伙暴跳如雷――而理性溫和如你我,倒是為此起了不愉快的爭執,這不是很可笑的事嗎?我想在我提筆寫這封信的時候,你說不定已經氣消了,但我還是有必要向你正式道歉,順便解釋我為什么和寧可與你起沖突,也要對你說那些話。
王爾德先生還是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他把我們的國家想得太過美好了。他以為上訴之后法官會還給他一個公道,以為他那段感人至深的告白能動搖他們根深蒂固的偏見,他以為司法是完全獨立且公正的,他是個對世界抱有美好期許的人――而我們的法庭卻讓他失望了。
還記得那位戴著滑稽的帽子卻有滿腔柔腸的蘇德蘭小姐嗎?(注3)她以為自己將會擁有幸福的婚姻生活,沒想到所謂的婚禮竟是一場騙局,最讓我難過的是,她的母親竟然看重一筆財產更甚于親生女兒的終生幸福,所幸她是個有獨立生活能力的女子,只要她哪一天想開了,她隨時都能掙脫父母布下的羅網,擁有她自己的世界。
親愛的華生,很多事不也像蘇德蘭小姐的婚約一樣荒唐嗎?你是我認識的人當中最善良最寬和的一位,我當然可以理解你現下的難過與憤慨,但我又必須告訴你,為此傷神實在太不值得了,今天你為這個荒謬無稽的世界傷心哭泣,明天這個世界依然會如此荒謬無稽。我不是個悲觀的人,但我不認為對所有事情抱持過于樂觀的想像是明智的行為。
我不反對那種名為「同情」的高尚情感,但很多人擅長說一些浮夸的話,好顯示他們是多么富有同情心的好人,在我看來這種虛榮心是一種最糟糕的虛榮心,和自以為是的廉價同情一樣糟糕――我當然知道你不是這種人,我又不小心表露出我對這世界的恨意了,真是對不起。
我并不寡情,這話我早就說過了,在我的上一封信里。好久沒給你寫這么長的信了,到了非下筆不可的時候,卻總是圍繞著這些令人難過的話題,但愿這些充滿負面情緒的話不致影響你周末的心情,如果你耐心看完了這張紙上所有的內容,就把它丟到火爐里吧。
我剛收到我哥哥麥克羅夫特的信,他邀我去他那兒小住幾天,我想暫時離開一下貝克街出去透透氣也是挺好的。祝安好
夏洛克
(注1)
據《空屋》敘述,福爾摩斯歸來是在1894年的春天。而本篇參考了奧斯卡?王爾德因為同性戀情受審的事件,是在1895年4月開始起訴,5月時判決定讞。
(注2)
此段情節純屬私心設定,與原作無關。詳見筆者的另一篇衍生創作A Dear John Letter。
(注3)
參見《身分之謎》(A?Case of Identity)。女主角蘇德蘭小姐(Miss Sutherland)各譯本有不同譯名,我選了最早看到也最喜歡的一個。
◇后記
我還是太過一廂情愿了。盡管我愿意相信每個時代或多或少都有福爾摩斯這樣睿智的人、或是華生這樣體貼善良的人存在,但即使他們真的存在,他們能夠在十九世紀末的保守氛圍中,如此自然地表述對同志們的理解與接納嗎?除非、除非他們自己就是,而這就是我寫這篇小說的初衷了。(不)
我非常非常愛這兩個角色,所以一直想透過他們的視角,寫一些我正在關心與思考的事,比如性別、環境與種族議題,這篇算是一個小小的起步,希望你會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