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對親人苛責，對外人寬容，是人的通病吧。若運用精神分析理論，也完全解釋得通。關系越是親密，越容易將情緒投射給對方。絕大多數時候，我們的情緒最容易影響到的就是身邊親近的人，以迫使他們做出某種反應。而對于外人，這種投射很難成功。
“我回到牢房后，那些人還是想著把我踩在腳下。原來世上真的有這種人，他們的樂趣就是看著他人受苦……他用腳死命地踹我，我沒有反抗，他就一直踹一直踹。那時候，我腦子里突然閃過這個念頭：我的穎穎已經不在了，我還忍什么勁兒？我翻身起來，將他撲到在地，把他往死里揍。同歸于盡，一了百了，多好……他腦出血，撿回一條命，卻成了傻子了。而我也因故意傷人被判了10年有期徒刑。兒子，這就是我見不到你的原因。我給你寄了好多信，為什么你一封也沒回……”
“忘記自殺多少次了，可每次都活過來了。亡命之徒最可怕，犯人和獄警都怕我，對我敬而遠之。他們知道，我是不要命的人。我的生活已經沒有希望，死和活，對我沒有區別。我唯一的希望，就是能再看你一眼。我的小峰應該長大了吧……”
屏幕上噼里啪啦，有淚水滴下。許子峰整個人顫抖得厲害，他試著上拉屏幕，但因濕漉漉一片，觸屏不敏感。所以，淚眼朦朧中，一直都是那句“我的小峰應該長大了吧”。董笑嫣拿出紙巾，幫他拭去屏幕上的淚水，再將屏幕上移。
那個姓宋的人又來了。我不清楚整件事情的細節，但我可以肯定，這所有的一切都是他造成的。他最喜聞樂見的，便是我這副不人不鬼的模樣。見到他，我就沖上去想和他同歸于盡。我沒料到他有那么大的力氣，輕易就將我推倒在地上。
他將一沓信件丟在我面前，那是我寫給你媽的信。我一直以為她不肯看信，不肯原諒我，原來她從來沒有收到過。我終于知道她為什么不來看我，為什么會絕望自殺。因為，我背叛她，竟然連一句解釋和道歉都沒有。
“為什么，你為什么這么恨我？這么恨穎穎？為什么這樣對待我們？”
“因為，欠下的債是要還的。”
“什么債？我們欠你什么了？”
“你們欠我兒子一條命！”他怒吼。
“他想不開自殺了？”我只能這樣揣測，“可那也是我的錯。是我搶走穎穎。你直接沖我來，為什么要害死穎穎，為什么害死穎穎？你可以直接殺了我啊。”
“我原本就只想讓她嘗嘗被愛人背叛的痛苦，讓她體會一下宋華宇當年的心情。她為什么能那么狠心，這多年對華宇不聞不問？只是，你偏找上易彤，她是軍嫂，我為什么不可以順便教訓你？害死華宇，你也有份兒的，哈哈哈……”他笑著笑著，就流出了淚，“只是穎穎，我并沒想要她死啊……她和華宇，都是我的孩子。這樣也好，他們總算呆一塊兒了……”
原來一切都是計劃好的，我家破人亡，都是眼前這個人造成的。我要報仇！我豁出去了，我要和他同歸于盡。然而，他就那么輕飄飄地把我打翻在地，我毫無招架能力。直到我出來后，費盡心思調查，才知道他是某軍區的領導。這么多年過去，仇恨的火焰只是越燒越旺。想到你媽媽的枉死，想到自己這些年的苦楚，想到你無依無靠，我就如烈火焚心。
我知道自己有去無回，我想見見你。在我見到你的那一刻，我才知道自己有多割舍不下。我甚至想，如果你原諒我，我們爺兒倆就好好過。我也不報仇了，不再把自己搭進去。可是，你怎么可能原諒我呢？你根本不想見我。那我還是繼續自己的計劃，去報仇，然后去地下陪你媽。這輩子，我一直欠她。你媽一個人在地下，太孤單……
許子峰的手指劃過屏幕上的字，呼吸急促而阻滯。
“兒子，那個女娃，是你女朋友吧。笑起來跟你媽媽一樣好看。要不怎么說我兒子有眼光，跟他爹似的。小峰，兒子，好好活下去。不要為我難過，也不用內疚，說到底，所有的事情我都有參與，我確實搶走了你媽，也確實背著你媽跟易彤聯系，我不是全然無辜。你就放開懷抱，好好活下去。這是我的選擇，和你無關。”
許子峰抬起頭，大口大口地出氣，眼淚鼻涕肆意橫流。兩個老人想跑過來看他，董笑嫣打手勢制止了。她靠近許子峰，把他的頭擁進懷里,輕拍他肩膀。
許子峰將郵件交給警察過目。案情不復雜，很快結案。
卓穎的墓旁，立了一座新墳。許子峰將許明哲的郵件打印出來，在媽媽面前焚燒了。
“你說，人真的有靈魂嗎？”董笑嫣問。
“我希望有，這樣，她就可以得到安寧了。”許子峰輕撫母親的墓碑，上面有淡淡的青苔，“她等了這么久，苦了這么久……”
許子峰跪在父親墓前，虔誠拜了三拜：“爸，安息吧。”
他略微下垂的睫毛這些天一直濕漉漉的，董笑嫣知道，他默默流了很多淚。這是她愛的男人，她能做的就是陪在他身邊。
“你看過《當下的力量》嗎？”
“呃？”董笑嫣詫異，許子峰怎么何以有心情在這種情況下跟他討論心理學著作。
他自顧自說：“書里提到，我們很容易被我們的想法所控制，因為我們認同這些想法，將這些想法等同于自己本身。如果放下這些想法就好像自己要消融一樣。這么多年來我一直有一個執念，認為我和我媽的悲劇都是他造成的，我無法放棄這種執念，我不想聽他解釋。”他的陳述變得艱難，“那種感覺好像是，如果事情不是我想象的樣子，那么這十幾年，我都活在錯誤中，這種感覺太可怕了……”
他以手扶額，好似無力支撐：“我自以為是一個專業的心理咨詢師，我耐心傾聽陌生人的傾訴，無條件接納來訪者，卻唯獨沒容得下自己的父親，甚至不肯聽他把話說完……”
看著許子峰落寞的樣子，董笑嫣心里一痛，不知說什么好。大概，對親人苛責，對外人寬容，是人的通病吧。若運用精神分析理論，也完全解釋得通。關系越是親密，越容易將情緒投射給對方。絕大多數時候，我們的情緒最容易影響到的就是身邊親近的人，以迫使他們做出某種反應。而對于外人，這種投射很難成功。
董笑嫣想起一個來訪者，是一個年輕媽媽，她十分苦惱，說自己對別人都不會發脾氣，而對女兒卻全無耐性，動輒發怒，甚至是不理她。后來經過分析，她終于發現原來她一生氣，一不理孩子，孩子立即改變行為，過來討好她。因為孩子最愛她，所以重視她的喜怒哀樂。在那個冷漠的家里，婆婆強勢挑剔，老公毫無原則，他們都不在乎她，她的任何情緒變化都不能引起他們的反應。而無知無覺的她，竟以這種方式來要挾自己的孩子。意識到這一點，她淚如雨下，對孩子充滿了歉疚和感激。
“爸爸走了，我無法再去彌補什么。但是，我真希望可以幫助其他人。一個人，帶著滿腔心事和委屈死去，太可憐了。”
董笑嫣松了一口氣，許子峰沒有沉溺在自己的痛苦中，而是悲天憫人，將痛苦升華了，她笑著說：“你不是一直在助人自助嗎？你如今的主要工作就是傾聽啊。”
“這不夠。我希望有機會幫助那些人，他們沒有機會開口，或者是說了也沒人理解。就比如像安曉晨那樣。我想，安曉晨最大的安慰，就是臨時前給你寫了那封信，把心里的苦悶都說出來了。”許子峰感喟。
董笑嫣沉默許久，對于安曉晨，她至今無法釋懷。那個單純善良的孩子不該走上這樣的絕路。
“會有機會的。”她說。
回去的路上，兩人走得很慢很慢。許子峰垂下眼瞼，直盯著路上的小石子，神思飄忽，不知在想些什么。董笑嫣知道，他心里還是難過。
易彤在法庭上的陳詞，直接影響到判決結果。她必定知道這樣做會陷許明哲以萬劫不復之地。曾經也是青梅竹馬，她為何能狠下心腸？許明哲在信里語焉不詳，可能他至死也不知道答案。這個女人好矛盾，一方面勸許明哲打開心結，與卓穎重修舊好，另一面又與他藕斷絲連，甚至將她送進監獄。到底是為什么呢？或許，隨著許明哲的死去，這個真相終究也會歸于塵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