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南方人。
我覺得最奇怪的事之一就是,你需要離開一個地方才能明白自己與那里的羈絆有多深;你是如何用那個地方的山水,那個地方的食物,那個地方的夏日與冬天,那個地方的人們含在嘴里的方言,來丈量每一寸的自己的;那個地方是如何定義了你對自己的認知,那個地方是如何完整了你對家和夢的定義。所有這些,都只有在你離開以后,那個地方才會遠遠地向你低訴,你才終于聽見了她的聲音——像鳥突然離開樹枝。
而我正是在離開我的南方以后,才明白原來我是一個南方人。
我的南方不是江南的水鄉,沒有吳儂軟語。我的南方落在一個盆地里,里面的人說話時的口音硬邦邦的,像在敲打一個銅盆。我的南方用青色的花椒和紅色的朝天椒烹煮一鍋嗆人的歌謠。
我的南方就是那個在山和水之間,最柔軟也最溫和的地方。
那天我在夢里又爬上了一座山。山上一片水淋淋的深綠色,在明亮的陰天里閃閃發亮。在這樣的綠色中,山里仍然熱氣騰騰,蟬聲震耳欲聾。遠處暗綠色的高山頂部盤桓著終年不散的霧氣,我知道在那里有金色的佛像沉思,在那里有古老的神獸出沒。
那天我在夢里又走過了一座橋。橫跨渾濁的江水,紅色的磚石上長著碧綠的青苔。我伸出手,忽然感到它正在輕輕地顫抖。一只白鷺孤獨地劃破煙灰色的天空,我低下頭,明白我在撫摸的原來正是我的心臟。
我由此不再讀詩。
南方就是我的詩。因為我走到哪里,都是一滴雨。
更多的海市蜃樓乘著熱浪而來,但我的江水仍然歡欣雀躍,在夏天里化身為裹著綠色綢緞的少年,笑啊鬧啊,從冰冷的高原上來到低矮的盆地中。他穿過無數的山谷,撫摸過無數的漁船,見過無數星光泄漏的夜空。無數江底堅硬的石塊硌得他生疼,但他還是笑著鬧著,他還是要來。
他要來,來這里,看我。
這是我們一年一次的見面。他看見盛夏里皮膚黝黑的我,我看見盛夏里興高采烈的他。他在冬天里生的病,到了夏天就痊愈了。
當我說南方的時候,我是在說——我的南方裝滿了霧與水,綠意與山嶺,酷暑與濕冷。在我的南方,江河往哪里走,人們就聚在哪里;山的縫隙在哪里,人們就在哪里安家。
長扁擔搖搖晃晃,我在濕熱的下午醒來,頭上是樹蔭,身上是水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