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青河

軍校四年，回家次數寥寥，以至于一提起“家”這個字眼就心潮澎湃。曾經為了離家遠點早日獨立，報了遠在南京的軍校，最后卻因為遠離家鄉日思夜想。曾經我們急切地盼望著“逃離”溫室，“逃離”后我們又變的懷念“溫室”。于是“歸途”也變成了一種最幸福的體驗。

1、

大一寒假，回家路上，我的心情激動萬分。想著自己已經由一名學生變成了軍人，想著出去買衣服店員一眼就能認出我的身份，想著短短一學期自己身上發生的改變，想著父母見了我會是怎樣的反應？那種急切歸家的心情變得萬分急迫。

當時南京和西安還沒有通高鐵和動車，最快的車就是Z92（直達），10個小時，其次是T138（特快），12個小時，最慢的是K360（普快），16個小時。軍理工的放假時間不像地方大學，他總是給你一個大概時間，所以每次都不能提前買票，只有到放假跟前，日期定了才能買票，而此時往往買到的只能是站票。

那次我買到的就是“K”打頭的站票，16個小時，而且還是放假后第三天的票。歸鄉心切，我在學校一刻也待不住，第二天就和戰友來到了火車站，看能不能改簽，想著只要能早點回家，即使像印度那樣“掛票”回家也行。

功夫不負有心人，終于改簽了提前一天。也發現了原來南京到西安還有更慢的火車，“L1121”（臨客），22個小時。這是春運期間臨時加的一趟列車，由于不在計劃內，所以逢站必停且避讓所有列車。

當時的我年輕力壯，把站22個小時根本沒當回事，想著馬上就能踏上歸途，心里樂開了花。

改簽完后我和戰友就在玄武湖旁百無聊奈地坐著。他上了個廁所回來，興奮地從懷里掏出一個三星手機，神秘的說道：

“青河，看我剛買的手機。”

我一看牌子，是兩三千塊錢的手機。問道：

“多少錢？”

“七百。”他自豪地說道。

“怎么這么便宜？”我疑惑道。

他這才跟我說明了原委。他上廁所出來走在人群中，一個人走到他跟前，拿出手機，說：

“哥們，這是我剛偷得手機，700賣個你。”

戰友一看牌子，覺得占了大便宜，趕緊將手機裝兜里，給了錢就回來了。

我一邊聽他說著，一邊把手機拿了過來。

“你這手機怎么開不了機啊？”

他臉色一變，拿過手機擺弄了起來。

“臥槽，后蓋也卸不下來。這他媽是個模型。”

“啊？哈哈哈……”我當時差點笑岔氣。

“我要去找這狗日的。”他憤憤說道。

“算了吧，他肯定跑了，還能留著等你。”

“那你借我點錢吧，我沒錢了。”他憤怒的眼神瞬間變得委屈起來。

“活該”。

貪小便宜吃大虧。這是他給我的教訓。

最后我和戰友分別登上了各自回家的火車。

這是我第一次坐上春運的火車，車廂里人擠人，人疊人，閉著眼睛一巴掌掄過去可以打到好幾十人。那次回家我穿的是軍大衣，雖然將所有的標識符都卸掉了，但還是感覺和那個群體格格不入。無處可去無處可藏的我就在過道里那么筆直地站著。看著小孩哭鬧，聽著甘肅新疆等地方言，體會著這些接地氣的生活，百感交集，感覺和這個世界脫離太久了。

站到半夜的時候我實在撐不住了，看著車廂里睡姿百態，甚是羨慕。有人坐在座位上頭向后仰大張嘴，有人躺在過道里面目安詳靜如松，有人趴在椅背上鼾聲四起流口水，有人支在小桌上手舞足蹈說夢話。

最讓我羨慕的一種睡覺方式是有人直接睡在硬座下面，那里與世隔絕，寬敞舒服，一個花站票的錢卻又是硬臥待遇的地方。下次有機會一定要試一次。

彼時彼刻一副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圖景。我羨慕著當時所有能睡著的人，心想即使給我一根繩子我也愿意像小龍女那樣睡在上面。就那樣我站了一夜，因為諾大的車廂已經不能再多放下一雙腳，也因為我身穿軍裝，不能像其他人那樣隨意。那一刻我真想脫下軍裝撒潑打滾。從此外出除了辦公事，再也沒有穿過軍裝。

那次回到家后，大睡一天一夜。

2、

大二春運回家，我又不出所料“如愿以償”地買到了站票。好在是“K”打頭的車，只需要站16個小時。有了上次的經驗，這次上車時我專門換了一件最破舊的衣服，想著可以在火車上睡出最“帥”的姿勢，心里還有點小確幸。

擠上車后，過道水泄不通，我艱難地尋找著硬座下的空位，結果令人失望。剩下的兩種方式只能是趴在椅背上和躺在過道里了。我不敢確定躺在過道里我是否能像他人一樣睡得那么安詳。

挨到深夜困得不行，我不自覺地趴在一個椅背上睡著了。睡得太死，順著椅背慢慢滑了下去，就在要倒地的那一瞬間，手本能地往前伸抓東西，抓住了坐在硬座上人的衣服。我醒了，他也醒了。

我穿的破舊，他穿的體面。我坐在地上，他坐在座上。我一臉歉疚，他一臉憤怒。

“怎么？還想偷東西？”

這句話對我來說真是五雷轟頂。因為周圍的人全都醒了，大家不自覺地檢查著自己的東西。

不知為何，我竟有種做賊心虛的感覺，結結巴巴地說道：

“沒…沒有啊！”

“是沒偷到吧！”他輕蔑地笑了下。

聽到這個，我真想一把將學員證摔在他臉上，大聲地告訴他我是個軍人。記得那兩年碰瓷的新聞鋪天蓋地，教員上課時和我們聊到這個問題，他告訴我們軍人遇到倒地的老人一定要扶，如果運氣不好遇到碰瓷的，輿論也會站在軍人這邊，誰會相信一個軍人撞了老人而不承認呢！

是啊！同樣誰會相信一個軍人會當小偷呢。

就在我決定將學員證摔在他臉上時，我又猶豫了，萬一他知道我是軍人，罵我軍人竟然干這種勾當，那受損的可就不是我一個人的名譽了。反正他也不知道我是誰，罵就罵嘍。想到這里心氣全消了。

我取出伸進兜里準備掏證件的手，朝他笑了笑，準備一走了之。

“笑什么笑，死農民工。”他把我當成了農民工。

我心里一喜，終于逮到機會了，遂理直氣壯道：“農民工咋了，要沒有農民工你們這些城里人早喝西北風去吧你。這車箱里大部分都是農民工，有本事別和我們坐一塊啊！”

中年人被我說的啞口無言，車上的人也幫我說話。剛才的委屈一掃而光。我見好就收，去了另一節車廂。

真是山重水復柳暗花明啊，在另一節車廂找到了一個座位下面沒行李的地方，我裹緊了衣服鉆了進去。平時看著以為座位下面空間挺小，但真鉆進去了才感覺到了別有洞天，比硬臥睡著都舒服，還可以翻身。只是腳伸在外面偶爾會被踩到。那天晚上睡得很舒服，比硬座上睡覺還爽。

3、

大三春運回家，我還是一張站票，上海-鄭州-西安-蘭州-烏魯木齊這條線春運太緊張了，我提前半個月也沒有買到一張坐票。好在輕車熟路，也無所謂。上次那件舊衣服回去洗了洗又帶來了。

在車站等戰友，獨自一人坐在那玩手機，突然一個小女孩跑過來什么也不說，直接跪在我面前，笑著向我伸出雙手……以前遇到這種事我還挺慷慨，后來聽說很多人已經把這當成了職業，通過過度消費中國人廉價的同情心，而奔向小康的事后，也就變得不那么慷慨了。

我沒有理會她，繼續玩手機，她見我沒反應，開始熟練地磕起了頭，我受不了了，趕緊從兜里掏出一塊錢給她，她接過錢，若無其事地走掉。這時遠處另一個小女孩也跑過來給我跪下，我二話沒說趕緊掏錢送走她。

她倆走后，我難受極了，并不是心疼那兩塊錢。而是腦海里她倆剛才行乞時那種若無其事、理所當然的笑容讓我感到不可思議。十一二歲的花季少女，是人格性格形成的關鍵階段，本該有尊嚴地活著，卻做起了這種事，看她們的穿著并不潦倒，看他們的笑容也并不是被人逼迫，也許他們的父母告訴她們這樣做就能夠發家致富，比十年苦讀容易吧。之前看過一個報道，一個村莊每年農閑時節全村人出去行乞，孩子不用上學，這樣每年的收入比種莊稼打工還多，家家蓋起了小洋樓。這樣的村莊出不了一個人才，這樣的家庭只能永遠在行乞中生活。不知道這些小孩何時才能真正的“站起來”。

上了火車后一個空位也沒找到，每個位置下面都是滿滿的行李。這是一節農民工車廂，廂內味道刺鼻，大家穿的破爛，大包小包，拖家帶口。每個人的臉上雖顯疲憊，但卻藏不住那份歸家的快樂與開心。辛苦了一年，也許只有過年對他們來說才是最幸福的放松時刻。

他們見我穿的破爛，以為是同行，對我格外熱情。我們一起打牌一起玩，他們從包里翻出很多吃的，辣條、火腿腸、瓜子等。我在火車上一般不吃東西，不管坐多久的車，都是下車后吃，因為在車上食而無味。但那次我吃了很多，吃的津津有味。我們用甘肅方言和陜西方言愉快地交流著，他們的淳樸打動了我。由于四個人擠在三個座位上，我怕他們坐著不舒服，就想著站起來讓他們休息下，可是大家死活不讓，最后還讓我坐在靠近窗戶的位置，防止我又要站起來。一個比我大幾歲的大哥對另一個人說：“都是在外打工的不容易”。

從那次之后我對農民工有了一種很親近的感覺，他們沒有那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目光。

4、

最后一次春運回家坐的是飛機，像我這種當時每個月就幾百塊津貼的窮學員，平時是絕不會坐飛機的，但那次情況特殊，右手骨折了。至于骨折的原因，大家可以看《軍校那些事（上）-5打架》。

那次回家前石膏打上才兩個月，醫生說沒到三個月不給拆。老媽不知道我骨折的事，這樣回去肯定穿幫。再者要是打個石膏回去過年，肯定影響家人心情。于是我決定自己拆石膏。

當我獨自一人在廁所將石膏拆掉，看著那捂了兩個月的右手時我的內心是崩潰的。兩個月的時間，手臂不知道褪了多少層皮，全在手上沾著，跟蟬蛹一樣。真后悔當時沒拍照，這么重要的時刻光拿文字記錄遠遠無法復現我當時內心的崩潰。我用熱水小心地洗了一個多小時才清洗干凈。

手看著跟好了一樣，但由于里面的骨頭還沒有長好，所以沒法再拿著行李去擠春運的火車了。

因為提前拆了石膏，后來導致骨折處愈合時骨頭沒有對齊，到現在都有一個錯口。

第一次坐飛機，起飛時的那種超重的感覺很刺激，當飛機飛行平穩后，感覺就像如履平地，只有在每次出現顛簸時才會感到自己在飛行，我喜歡那種顛簸。當我后來把這種感覺告訴朋友后，他們罵我變態，我才知道大部分人并不喜歡這種感覺。我想要是有機會去坐一次過山車我會上癮的吧。

5、

坐火車次數多了，總結了一些事情，供遠離家鄉的學子參考。硬臥和軟臥一般都有插座可以用，硬座區的人可以過去，如果是站票，可以去臥鋪區找個位置坐下來休息。用餐車廂隨便點一份吃的就可以坐一晚上，如果不想點餐就告訴餐車工作人員說手機沒電了，有個緊急電話想在餐車充電，一樣可以在那坐很久。若身體不適，或者有表演天賦的，可以說身體不舒服，有哮喘胸悶氣短等急癥，這樣你就可以去醫務室休息，免費的（有的車廂有醫務室）。但也不能演的太嚴重，否則列車長隨便哪個站停車就把你扔到救護車上去了。

短短幾年，高鐵建設日新月異，南京到西安只有短短五個小時。從此學弟學妹們的歸途變的不再坎坷，但也會少了些許樂趣和一些深刻的記憶吧。

軍校四年，歸途不僅僅是為了家和親人，也是為了回到起點重新出發。每個人都有歸途，但是隨著慢慢長大，很多人變得迷茫，忘記了歸途的方向，人生沒有了歸途就像那斷線的風箏一樣，隨波逐流沒有希望。

愿每一個出門在外的游子，都有自己坎坷的歸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