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冷得狠,頭天下了雪,冰茬子凍得瓷實。
六點半,天還未明,穿得鼓囊的倆人在院里忙活。雄嫂手凍得不聽使喚,抬豆腐盒的時候,差點脫了手。豆腐裝車完畢,雄哥把雄嫂的手捂在懷里暖。
“冷煞個人,要不你別去了,回屋暖暖,俺自己去唄。”
“那哪行?俺在家閑著干啥?”
吱呦呦——大門開了。
咯噔噔——電三輪駛上了村路,輾碎了冰茬子,也輾碎了黑暗。
02
雄嫂爹是豆腐匠,走鄉串戶賣豆腐,人稱“獨眼老宋”。老宋降生后,幾天沒睜眼,也不咋哭,爹娘以為養不活,正預備包裹起來扔高梁地頭時,他好像感知到,把眼睜開了,險險地留下一條小命。養到四五個月上,只見一只眼睛黑亮有神,另一只卻暗淡無光,拿東西在眼前晃晃,知道跟著看,爹娘就沒當個事。到了學走步時,總是打歪歪,才料定眼睛有毛病。村里赤腳醫生看不了,爹狠狠心帶著去了鄉衛生所,醫生的話像一記悶棍:左眼先天性失明。
獨眼老宋一生的艱辛自不必細說,瞎著一只眼,干不了巧活,跟十里鋪的大姨父學了做豆腐當作營生,直到35歲上還沒娶著媳婦,眼看著四十冒頭的大哥都快當爺爺了,自己還是光棍一根。爹娘早已離世,倆哥哥日子也不寬裕,嫂子們生怕受這個光棍兄弟拖累,待他也不親香。
村支書看他可憐,給牽了個線,把老婆遠房親戚的“傻”閨女俊俊尋給了他。俊俊小時候雖不太聰明,但還算正常,到了十七八歲上發了病,神神叨叨、木然呆滯,把爹媽愁住了,眼見著閨女快找婆婆家了,卻添了毛病,嫁不出去可怎生是好?老宋雖瞎了只眼,歲數也大,人卻能干,還有做豆腐的手藝,俊俊爹媽就同意了這門親事,將俊俊嫁了過來。
說是傻,其實是間歇性精神病,時好時壞,好的時候洗衣做飯啥都能干,除了悶點,沒別的毛病,一旦犯起病來,力大無窮,總嚷嚷屋里有“怕”,不顧一切往外跑,或爬樹,或藏身在草叢里,瑟瑟發抖,誰都拉不回去。老宋在破屋里東轉轉、西瞅瞅,沒看出俊俊的“怕”到底是個啥。
好不容易成了個家,獨眼老宋一點都不嫌棄俊俊。別看人不精神,肚皮可精神得很,三年抱倆,一前一后生了倆閨女。
老宋看著這倆黃焦拉氣、蔫不拉嘰的小閨女兒,既喜又憂。喜在自己到老有靠,憂在不知道閨女會不會遺傳俊俊的“傻”。
俊俊生下兩個女兒后,越發的“傻”。在雄嫂四歲那年,娘不見了。起初老宋像往常一些,找尋了俊俊常常藏身的地方,無果。在村里人的幫助下,擴大搜尋范圍,整個十里鋪鎮都找了一遍,還是不見蹤影。
“那啥,俺想著,不找了吧。”老宋搓著干裂的手,眼睛盯著灰土飛揚的地。
“不找?再傻她也是你媳婦!是你倆閨女的娘!”村支書看老宋這態度,火大了。
“那啥,她過兩天過去那個勁兒,沒準就回來了,叫大家伙都陪著找,耽誤事……”老宋說的耽誤事,既是指耽誤村里人的事,也是指耽誤自己做豆腐的事。
村支書罵罵咧咧地走了,事主不積極,外人瞎積極有啥用?
“那啥,俺賣豆腐,各村里轉轉,撒摸著……撒摸著……”老宋攆在村支書屁股后頭,又跟了一句話,臉上掛著一個干巴巴的笑。
村支書沒回頭,心里卻犯了愁,好歹俊俊是老婆的遠房親戚,自己不能不顧及這層關系,跑到鎮上派出所報了失蹤,算是給老婆一個交待。
每日雞還未叫,老宋就得起身。五冬六夏,不分寒暑,日復一日地做豆腐、賣豆腐。這個活路,好人不愿干,賴人干不了。
打著呵欠進豆腐棚,掀開籠布看看,豆子泡夠時辰,已發得白胖,在冷冷的月光下泛著溫潤的光,于是上磨、熬漿、點鹵,到天明時,如脂如玉的豆腐做成了。沒人幫忙,老宋一個人每天只能出兩盤豆腐。
家都靠老宋撐著,他自知辛苦,不想虧了嘴,又舍不得花錢,就拿豆腐跟賣飯的換,一斤豆腐能換四個包子,或三根油條,或一個雞蛋荷包,狠狠心舍出二斤豆腐,就能換來倆肉餅和一碗胡辣湯。老宋在外邊吃喝完了,嘴抹得精光,從不給俊俊娘仨捎些回來,生怕這三張嘴吃饞了,天天跟自己要。
娘不犯病的時候,也要蒙著頭一氣兒睡到半晌午,起來胡亂糊幾個棒子面餅,仨人就著咸羅卜干,嘁里喀嚓下了肚,下一頓就到了傍黑。娘跑了,爹又顧不上管姐倆,起初著實餓了好幾天,六歲的姐姐央求鄰居大娘教她糊餅子,站在板凳上往鍋里貼,讓人瞅著就害怕,生怕她一不留神栽進三尺寬的鍋里。雄嫂當時才滿四歲,干不了別的,就負責燒火。餅子不好吃,有時烤糊了,有時夾生,餓得狠了,啥也顧不得,狼吞虎咽地吃下去,撫慰轆轆饑腸。鄰居大娘看著孩子可憐,偷偷了拿白面卷子給姐倆,老宋知道后,沖到鄰居家吵鬧。
“那啥,咋就顯你能呢,想叫人家笑話俺養不活孩子了么?!叫她倆吃饞了嘴,俺上哪淘弄去?!”老宋異常氣憤。
“你這人咋分不出好賴呢?你閨女才這么點兒,沒人管沒人問的,連飯都吃不上,俺好心給她倆點飯吃,反倒成了不是了?”鄰居大娘好心被當成驢肝肺,氣炸了。
“呸!俺閨女連親大爺大娘都不管,有你啥事了?牛槽里混進個驢來!”別看老宋表面上老實憨厚,說出個一箭雙雕的話來就噎死人。
鄰居大娘不想與老宋吵吵,扔下一句:“誰要再賤得管你家的事誰就是狗!”咣當一聲把大門關上了。
圍觀的村人竊竊私語,不多時,話便傳到了老宋哥嫂們的耳朵里,他們全當沒聽見,在村里碰上姐倆就繞著走,跟躲瘟神一樣。
老宋的心思都在豆腐上,對于倆閨女自然照管不周,天不明爬起來忙活,做豆腐、賣豆腐,直到過了晌午才回家,晚半晌早早喝了湯,倒頭就睡。姐姐學會了糊餅子,倆人就餓不死了。畢竟年歲小,貪玩,做飯不靠點,全聽肚子的,肚子啥時候咕嚕就啥時候做。
老宋去加工棒子面,讓磨坊用最粗的籮,圖便宜。不同的籮加工費差很多,拿一斤面來說,粗籮一分,中籮二分,細籮三分。粗籮只能給棒子粒簡單去皮,磨成粉狀,里面還摻雜著不少沒磨碎的顆粒,吃起來牙磣。別人家也有時用粗籮,那是把次等糧加工來給六畜們吃的,人吃的都是中籮、細籮。講究的人家,細籮還要過兩遍,直把棒子粒磨得金、黃、細、軟、面,小火熬出來的粘粥噴香,摻上豆面糊出來的餅子松軟,混白面發起來蒸饃又暄騰又有嚼勁兒,透著棒子的清靈味兒。
姐姐糊的餅子干硬,用村里壞小子的話說:“狗都咬不動!”肚子餓的時候,啥也顧不上,姐倆捧著剛出鍋的餅子就啃,邊啃邊嘶哈著,燙。一頓吃不完,下一頓再吃的時候就得想辦法了,家里的籠屜早不知所蹤,餾不了吃食,冷硬的餅子啃都啃不動,姐姐就燒一鍋開水,一人舀一碗,把餅子掰碎了泡開吃,實在犯懶時,攏堆火,把餅子扔在火堆里烘熱,拿棍掏出來,吹吹浮面的灰,黑乎乎的就下嘴,糊糊弄弄又是一頓,吃完黑貓乎拉眼兒的。
再大一點的時候,姐姐做的飯食有了進步。那些本來被爹賤賣給養豬戶的豆腐渣,姐姐每日都留下一些,起初用油鹽炒來吃,又央求著爹買了籠屜,在豆腐渣里摻上野菜、棒子面蒸成渣窩窩。雖是從豬口中搶下來的食兒,可對雄嫂來說,這已經是無上的美味。
雄嫂一直到嫁給雄哥,才知道一日居然有三餐。多年以后,雄嫂坐在貼著一溜到頂白瓷磚的小二樓陽臺上曬日頭,撫摸著肥軟的胖肚皮,回想渣窩窩的滋味,一瞬間仿佛恍如隔世。假若她有點文化,便能講出“珍珠翡翠白玉湯”的感覺來,只可惜大字不識幾個,沒讀過朱元璋的故事,于是照舊打出個嗝兒來,撫今思昔。
姐姐很快就被迫成了爹的幫手,不情不愿地半夜起身幫著爹做豆腐。有姐姐承擔繁重的家事,雄嫂的小時候才沒那么難熬。
雄嫂到了八歲上還沒進過學校門,村里小學校長親自上門找老宋,要求必須送孩子去上學,老宋勉為其難地讓雄嫂跟著校長去了學校。上了沒幾天,學校讓交學費,老宋立馬翻臉不讓雄嫂去了,不掙錢還要花錢,這還了得?
看著已經半人高的二閨女,老宋決定擴大豆腐生產規模,雄嫂也開始了起五更做豆腐的活計。雄嫂雙手長年累月地洗豆腐包,冬日里長滿凍瘡和裂口,紅里透著紫,滲出些血水和膿物,冷的時候倒好,疼得麻木,稍一暖和就鉆心地癢,又撓不得。
姐倆都沒讀過書,又缺少管教,與同齡人相比,顯得十分蠢笨,長到十來歲,最簡單的算數都不會。村里人取笑:“一個獨眼的爹,一個憨傻的娘,生下這倆閨女也呆,眼珠子轉得都比別人慢!”
老宋聽了這話,卻并不擔心,向來只有娶不上媳婦的兒子,沒有嫁不出去的閨女,等姐倆都嫁出去,自己?等著女婿孝敬,好日子還在后頭呢。
破屋爛房也能遮風擋雨,雄嫂的童年饑一頓飽一頓地、渾渾沌沌地度過了。
03
在小五莊,雄哥家日子算是差的。兄弟二人都不算太聰明,學業上無成。他爹有富是個特別固執的人,別家的孩子要么上學讀書,要么打工掙錢,他非得把兩個兒子都關在家里,一門心思在土地上奔日子。
雄哥老實聽話,從不跟爹抬杠,跟在爹腚后頭默不作聲地干活,一個汗珠摔八瓣。有時抬頭看看,瓦藍的天上有只鳥兒飛過,雄哥就想起電視上的一首歌:“我是一只小小鳥”。雄哥覺得自己頂多算是一只螞蟻,整天忙忙碌碌找食筑巢,卻不知道為了什么。
老二明明初中畢業后,和同學相約一起去工廠干流水線的活兒,摩拳擦掌,想大展身手,被爹一句話潑了冷水:
“老實在家呆著吧,守著地就能活得了人,敢出去狼竄,打斷你的腿!”
明明拗不過爹,只好憋屈地呆在家里,天天跟著爹砸坷垃,心里向往的卻是同學電話里描述的大城市:車水馬龍,高樓大廈、燈紅酒綠,網吧、肯德基、電影院、咖啡館,染黃頭發穿短裙的長腿妹子……那是明明從沒有見過的,他也想不出大城市到底是個啥光景。
爺仨精心侍弄,春天里自家地里的麥苗青得發黑,比鄰地里壯得多。藍天白云青麥地,天底下最美的風景,有富瞅著這塊寶地,心生歡喜,一家人的指望都在這塊地里了。
過麥。村里人雇的是聯合收割機,五十塊錢割一畝。機器過去一趟,桿是桿、粒是粒,分得清清楚楚,只用十幾分鐘,一畝地就到了頭。全小五莊村只有有富家沒雇聯合收割機。
有富算了筆賬:要是用聯合收割機,六畝地就得花三百塊錢,粒還脫得不干凈,小型收割機三十塊錢一畝,割回來自己攤在場上壓場脫粒,花錢少,還不會損失麥粒,一百八就夠了。
麥黃天,焦熱。
迎著日頭,木叉翻曬著麥子,一陣陣塵土卷來,直撲口鼻,眼也迷得睜不開。
拖拉機拉著碌碡一圈圈地壓,曬得焦脆的麥穗張了口,粒子滾落下來。再翻起,再壓場,幾次三番。
迎著風揚場,粒在一處,芒在一處。雄哥很奇怪,是風懂麥,還是麥懂風,怎么輕輕一揚就巧巧地分開了?
明明受不住熱勁,罷了幾回工,氣得有富拿叉攆著他滿場轉,吱溜爬上麥場邊一棵兩抱粗的大槐樹,斜躺在樹枝上不肯下來,有富只有叫罵的份兒,又熱又累又氣,呼哧帶喘的。
別人家早早地夏糧入了倉,點完了棒子種,又吃上了第一碗新糧的涼面條,有富一家人還在忙活著。
腰要斷了,人要垮了,終于顆粒歸倉。功夫不負有心人,全小五莊,頂數有富家的地產量最高,別人家畝產一千一,他家足有一千二,一畝里多收成一百斤。
可四口人六畝地,總共才多收了六百斤,合下來能多掙幾個錢?
時間不等人。在有富帶著倆兒子埋頭苦耕那六畝地的時候,小五莊的人早就心思活泛了。年紀輕的,去了南方電子廠、青島紡織廠、裝修游擊隊。歲數略長的,多數去了本地建筑工地,正趕上縣里大搞城市建設,很容易找著活干。只要不瞎不瘸,肯下力氣,沒有掙不著錢的。
幾年過去,村里的新房一幢接一幢地蓋起來,面包車一輛接一輛地開回來,黃頭發姑娘一個接一個地娶進來。小五莊紅紅火火,興興旺旺。
有富家還是半截土坯墻,倆光棍兒子。
早年間因為分家鬧翻了臉,弟媳婦金玉帶著二弟有財(后來改名叫滿堂)與婆母、兄弟決裂,兩家多年不搭腔。見有富家倆兒子一個二十五,一個二十一,一個媳婦都沒娶進來,尖酸刻薄的金玉免不了掐著腰看笑話,人前人后沒少嚼了舌根子。
秋后,田里閑了。朋友老拐來看有富。老拐是個瘸巴,干不了重活,家里日子緊巴巴的,到四十多歲上才學了手藝,在十里鋪鎮上修鞋,這幾年日子也滋潤起來,自是比窩在小五莊的有富見識廣。
“你這倆兒子都圈在家里,干等著受窮,圖啥呢?”看著老友破敗的家,老拐問有富。
“這倆一個是三腳踹不出個屁來,一個是溜皮孩子,啥都不懂,俺不敢放他倆出去啊!”有富也很無奈,倆兒子都不精明,這是擺在眼前的事實。
“出去練練,見識見識就好了,俺村老誰家小誰,還不抵明明的腦子好使呢,跟著裝修隊,老實干活就行唄,也沒少掙了錢!”老拐咂摸一口酒,推心置腹地勸有富。
前幾年村里人的日子都差不離,看不出長短,這幾年就顯出差別了。別人家蓋瓦房、買汽車,自己家還是老光景,有富不禁眼熱起來,不甘心自己家的日子落在后頭,眼瞅著倆兒子二十啷當歲,無人給介紹對象,心里總是像籠罩著一片愁云,整日唉聲嘆氣。
“我說你這倔老頭子,腦袋咋這么不靈光呢?”老拐說著說著,激動起來,看著老友的日子難,他也不是個滋味兒。“你有手藝,倆兒子有力氣,只要肯干,怎么能掙不來錢呢?”
老拐不提起“手藝”二字,有富自己都忘記了,年輕時參軍入伍,當了幾年飼養員,因為肯下力、不偷懶,豬養得膘肥體壯,豬舍打掃得干干凈凈,司務長十分滿意,把他調到炊事班,學會了不少廚藝,紅案白案都很在行。
復員以后回村報到,恢復了十里鋪公社小五莊大隊社員身份,修理地球至今。平日里,親戚里道有紅白事需要幫忙,有富必是首選,畢竟在部隊炊事班專業學過,又愛精心鉆研,與那些野道道自是不同。
有富拿手菜是一道糖醋鯉魚,三斤左右的黃河鯉魚,刮鱗去腮后,抽出魚線,在魚身兩側打小十字花刀,薄施面糊,拎著頭尾,彎成弓狀,入油鍋炸熟定型,另起一鍋調好亮紅的糖醋汁,將魚自頭至尾淋個透徹,即可上桌。
只見這魚——呈躍龍門狀,頭尾精神,口部圓張,街一顆朱紅的櫻桃,打過花刀的魚身經油炸之后,如同披掛龍鱗;外殼金紅透亮,魚肉嫩白噴香,用筷頭輕輕夾起,以魚肉蘸取湯汁,入口酸甜,嚼之鮮香,毫無泥腥之氣,令人食欲大振,乃宴席上壓軸的主菜。真是不讓太和公, 氣死王小余。
若不是老拐提起,有富都忘了這個茬兒。以往給人幫忙,鄉里鄉親的,從沒張口要過錢,給兩瓶酒或一條煙也就罷了。
老拐走后,有富動了心思,打聽到十里鋪已經有做包酒席生意的先例,跟主家約好標準,300至600不一,大廚帶著食材、家什和下手上門服務,當日結算清楚。
轉過年來,再有裝修隊要人,有富就打發倆兒子跟著走了。自己則到外村跟著包酒席的東奔西跑打了幾個月工,摸清了這里面的道道。有富沒敢露手藝,干著搬運和洗涮的粗活,拿著最低的工資,他知道,一旦露了手藝,大廚就能看穿自己的意圖。
見識多了,心眼兒就活泛了,有富又開始算賬:一桌酒席算四百塊錢,一場少說得十桌,就是四千,刨出去食材和人工的成本,還能凈落八九百塊,一個月包十場酒席,保守估計也能掙到近萬。
此時的有富,再也不是那個軸得十頭牛也拉不回來的倔老頭,他把耳聾的內弟和閑在家的外甥女叫上,成了一個小小的隊伍,干上了包酒席的生意,仗著手藝好、菜量足,半年下來,在十里八村有了點名氣。那道糖醋鯉魚成了他的招牌菜,特別是紅事上,
包酒席也有好處,各個村里都能轉到,方便給倆兒子撒摸對象。
一日在宋莊接白活,菜上齊后,有富閑下來蹲在灶后吸煙,跟宋莊幫忙的東扯西扯閑拉呱。
“老哥姓啥?”
“姓張。”
“看你有點年歲了,還忙活著給兒掙錢!”
“沒法子,倆兒都沒娶上媳婦呢,老大都二十五六了。愁得慌!”
“當老的可不都是賤么(方言:意為可憐天下父母心)?活一天,給小的操一天的心。”
“那是!那是!”
正說著話,見一個黃瘦的閨女來收豆腐盒,悶聲不響,拿了就走。
宋莊幫忙的瞧見了,心念一動:“張老哥,看見剛才那閨女了么?獨眼老宋的二閨女,頭年里老大嫁到大柳鎮,剩下的這個閨女也二十一了,到尋婆家的時候了。”
“……”
見有富沒接話,宋莊幫忙的又說道:“別看長得樣子不濟,干活是把好手,沒娘了,從幾歲上就在豆腐棚幫忙,家里、地里、豆腐棚里,都是姐倆忙活,肯吃苦著哩!”
能干、肯吃苦,正是有富挑兒媳的標準,莊戶人家靠得就是這兩點,日子才能過紅火。長得再好,頂不了飯吃,娶兒媳婦還得實實在在的。
“俺倒沒啥意見,得聽聽俺兒的。”有富說道。
回家以后,有富給大兒子打了電話,雄哥同意回來相親。
雄哥矮挫,自知條件不好,對女方沒啥挑的。通過中間人的協調,兩家很快達成一致,老宋要了一萬塊錢彩禮,又提了個要求:閨女和女婿得常回來看看,麥里秋里務必來幫忙。兩村相隔不過十里,往返方便,雄哥一口就答應了。
十月里,雄哥把雄嫂娶回了家。
04
臘月里,北風呼嘯,尖厲厲的寒氣讓人無處可躲。新婚的小兩口住在西間,雖然還沒蓋新屋,但勤快的婆婆給收拾得干凈利落,炕頭燒得很熱,屋里暖烘烘的,二人相偎著拉呱。
“你知道不,打俺記事,這個冬天頭一回手上沒長凍瘡!”雄嫂把指節粗大的手給雄哥看。
雄哥撫摸著她粗糙的手問為啥?
“五冬六夏洗豆腐包,夏天手泡泛,冬天手凍爛!越到年下越忙得狠!”雄嫂跟雄哥在一起時,有很多話說。
雄哥悶悶地說:“往后不會了,不會了!”
“俺覺得,尋了你,可有福了。”
“只要你信俺,俺早晚給你蓋新屋。”
情話足夠樸實,笨嘴拙舌的兩個人唯有以這種方式表達愛意。
新年以后,雄哥跟上裝修隊又出了門。家里的男人們都出去掙錢,雄嫂跟著婆婆種菜種糧,或者笨手笨腳地學做針線活,日子正過得平靜而舒坦,宋家卻接二連三地出事了。
雄嫂消失了十八年的娘,突然出現了。
俊俊那年跑丟以后,四處流浪,跟著個流浪漢進了城市,后來被收容所收留,在偶爾清醒的時候,道出家鄉,收容所與十里鋪派出所聯系,確定有失蹤人口與她體貌特征吻合。幾經輾轉,俊俊又返回了家鄉。
面對這個憑空消失又憑空出現的娘,雄嫂不知所措。顯然娘也不認識倆閨女,癡癡傻傻地觀察著住過多年的老屋。
屋外,村里人擠擠挨挨地往里瞅,老宋家的破敗院落里,第一次迎來了這么多的人。
這家人沒有久別重逢的喜悅。老宋面色陰沉,一支接一支地吸著廉價“哈德門”,散落一地煙頭,嘴里嘟嘟囔囔:“說走就走,說回就回,拿俺當啥了?!”
老村支書早已退位,接任者是個三十多歲的小伙子,蹲在老宋面前勸說:“叔啊,嬸子走了這么多年,好不容易回來了,一家人團圓了,好好過日子唄!”
閨女們嫁出去后,家里少了兩張吃飯的嘴,老宋輕松不少。逢農忙時,倆女婿忙完自己地里就過來幫忙,地里打下的糧食,賣掉一大部分,留夠一個人的口糧就行,豆腐做得也不勤了,天熱天寒就歇歇,進入半退休狀態。倆閨女偶爾來,送點吃食和衣物,收拾一下豬窩似的家,拆洗拆洗被褥。村里給申請了低保,每年還領著好幾千塊,老宋的日子空前的舒坦。
現如今俊俊回來,老宋又要承擔起照顧這個傻老婆的重擔,現在的心情與當年完全不同。年輕時需要老婆來生養孩子、解決欲望,不管丑俊、無論精傻,都要有這么個人兒,可現在老了,不需要了,老宋實在不想再給自己添麻煩。
“那啥,把她送回娘家去吧,俺倆沒領結婚證,按理說俺沒義務管她……”老宋倔得跟頭驢一樣。
“叔哎,嬸子哪還有娘家,她的爹娘早死了,就一個哥哥,光棍一根,無兒無女,還進了敬老院。”小村支書也很無奈。
“誰愛管誰管去,要不你就送到她娘家村委去,看村里管不管?”老宋耍開無賴。
“她跟你生了倆閨女,你不管誰管?看你是長輩,我再叫你一聲叔,今天這個話我撂在這兒,你要不管,我立馬就上派出所告你遺棄罪!你剩下的幾年就等著在牢里過吧!”小村支書急眼了,撂了狠話。
老宋是個不吃敬酒吃罰酒的主兒,見小村支書真動氣,老宋慫了,不敢再吱聲。
俊俊回到宋莊的第十天,下了這個夏天第一場暴雨,連下了兩天。村南的水洼浮浮漾漾,水面與地平齊。陰雨的天氣,多數人是不出門的,打牌、睡懶覺、搟餅、包餃子,老天讓人歇歇呢。
豆腐棚卻沒歇,雨停的那天半夜里,老宋爬起來做豆腐,電磨的聲音攪亂了鄰居的好夢。天一明,老宋就騎上電三輪出門去賣豆腐。
泥濘地,誰也不愿意出來多走兩步,快晌午頭了,村路上還沒有人影。晚半晌的時候,水洼旁有半大孩子驚叫,大人圍過去,只見俊俊的尸體浮在水上。
毋庸置疑,老宋最有嫌疑。
審訊、尸檢、現場勘查,一系列流程下來,得出的結果是俊俊失足落水,在她死亡那一刻,老宋在外村賣豆腐,有完美的不在場證明,于是無罪釋放。
村里人卻不肯相信老宋完全無辜。
“準是獨眼知道洼里的水大了,故意出門賣豆腐,俊俊自己在家害怕,跑出去才落了水。”三巧說。
“可不是唄,你們看吧,俊俊當年一瘋就藏在那片洼旁的大樹上!哎,誰尋思獨眼的心這么狠呢?”長林家言。
“跑不了就是獨眼算計的,他一出去多半天,家里一點吃食都不留,俊俊可不得往外跑嗎?”鳳強嬸兒道。
像這片土地上的很多村莊一樣,宋莊人嘴刀磨得鋒利,多半天的工夫,全村人都堅信了老宋雖未親手殺人,人卻因他而死。
俊俊火化后,沒舉辦儀式,老宋、倆閨女、倆女婿,幾個近支股的子侄在祖墳那片地里將她草草下葬。雄嫂姐倆沒掉淚,對于一個失蹤十八年的娘,談不上有感情,反而如釋重負。
老宋恢復了正常的生活。
沒多久,又一種傳言悄然生出來:俊俊死得不明不白,死了連個哭聲都沒聽著,老宋和倆閨女必會因此遭殃。
也是邪門兒,老宋一次賣豆腐歸來,騎著電三輪被一輛廂貨車掛倒,胳膊骨折,打上石膏吊在胸前。傷筋動骨一百天,至少有仨月做不了飯食,雄嫂和姐姐倆人輪流回家照顧爹,三天一班倒替。
七月二十下半晌,雄嫂來換姐姐的班。太陽西斜,姐姐推上自行車出門,趕往十五里以外的家。雄嫂目送姐姐的背影遠去,覺得天邊的云彩紅得有點異樣,又說不上哪里怪,揉了揉眼睛。蘆花雞咯咯嗒嗒叫得煩人,下個蛋炫耀得沒完沒了,雄嫂在雞窩里撿了蛋,蹭一手雞屎,在院里的老杏樹上抹了,去給爹炒雞蛋。
第二天一大早,老宋的手機響了,是大女婿來電話問人咋沒回去。老宋慌了神,大閨女頭天下午五點來鐘走的,往常七點左右定能到家,這回是咋了?
十五里的路,姐姐走了兩天。
找到人的時候,已經是七月二十二。姐姐自行車丟了,人也傻了,如遇鬼打墻一般,迷失在兩米多高的棒子地里。田接田、地挨地,青紗帳里看不清天日,她辯不清南北,只能一味地往前走,不知走了多遠,依舊看不到邊際。她不知道,其實自己就在方圓二里地里轉悠。尋找她的家人就在相距不過百米的路上經過,隔著密密層層的棒子棵,誰也看不見誰。
一只斑斕的野雞東拐西拐、嘰嘰呱呱地往前奔,無意間給姐姐帶了路,總算出了棒子地。疲憊的雙腳踏上平整的田陌時,姐姐一頭栽倒在地上。
可怕的是,從這天起,姐姐時不時雙眼無神、木木呆呆。婆家生了疑,料定是俊俊的“傻”傳給了她。往日雖不精明,但人還是正常的,頂多算是缺根弦兒,說話辦事差點火候。可如今,人跟她說著話,充耳不聞,眼神直勾勾的,讓人瞅著害怕。沒多久,婆家將她送進了精神病院。
老宋由雄嫂一人照顧著,直到他傷臂拆了石膏,可以做點輕省的活了,雄嫂才回了自己家。
05
又是一年過去,雄嫂二十三歲了。
幾年間,三個壯勞力在外掙錢,有富的家境得到了明顯的提升。先是添置了電器和家具,又買了電瓶車、三輪車,還給雄嫂和婆婆買了輛帶罩的“老頭樂”電動四輪車,趕集上店風吹不著雨淋不著。
雄嫂覺得這輩子值了,在宋莊的時候,對幸福的期望就是每天吃飽飯,偶爾吃互聯網肉,冬天屋里能燒上煤。沒想到,嫁過來以后,日子一天比一天好,已經超乎她的想象。其實與別人家比,也只能算是剛從下等爬到中等,但與雄嫂小時候的貧困和苦累相比,現在等于已經進了蜜罐里。
春天再來的時候,小五莊整體土地流轉,租給了一家農場,每畝地一年租金一千塊。雄嫂跟婆婆閑了下來,倆人在家大眼瞪小眼。婆婆是個老實勤快人,別的婦女都去扎堆打牌,她不去。時間久了也覺得閑得慌,恰巧農場在小五莊招季節工,就去了,干一些除草掐枝摘果的活兒。
雄嫂在院子里望著四角的天空,悶得慌。在家為閨女的時候,每日忙忙碌碌,特別向往清閑富足的生活,可真有這么一天了,又覺得閑得不是個滋味兒。
“娘,你跟俺爹說說,我去幫忙,少雇個人吧。”雄嫂跟婆婆商量。
老婆子跟有富一說,有富急了:“叫她老實在家呆著,跑啥跑,家里不缺她這口吃的!”
他太清楚村里長舌之人能說出扒灰之類的話來,兒子外出打工,兒媳婦天天跟著公公轉悠,指定會落人話柄,所以寧肯花錢雇親戚干活。只是這個原因,不能明說。
同一時間,小五莊的小媳婦兒們都閑了下來。這些勤快的、精明的、會過日子的女人,誰也不肯落在別人后頭,紛紛出去找活干。
小五莊居辛楊城和十里鋪鎮中間,各距二十幾里路,無論進城還是進鎮,騎電瓶車都不過半小時。
經人介紹,雄嫂在城里找到了一份洗車的工作。辛楊城那幾年在大興土木,棚戶區拆遷、地下管網改造、新建小學和社區,弄得道路上晴天是土、雨天是泥。縣里經濟搞上去了,縣里人有錢就買房買車,路上跑的車越來越多,洗車行也接二連三地開起來。
洗車原本沒什么難度,也不需要費太大的力氣,但雄嫂笨手笨腳總是做不好,洗出來的車花里胡哨的,不干凈。干了一個月,老板結了工資讓她走人。
不干就不干,雄嫂接了錢就走。走了沒兩步,聞見街邊快餐店炒菜的香,肚子正好餓了,兜里也有剛結的幾百塊錢,把電瓶車往路邊一停,進了快餐店。快餐店的滋味遠不如公公的手藝,但人在餓的時候,吃什么都是香的。雄嫂風卷殘云般消滅了三個碗口大的韭菜肉包子、一個五香火燒、一份酸辣土豆絲、一大碗紫菜湯,結完賬打著嗝出來,又買了塊烤地瓜。
小風吹著,雄嫂悠哉悠哉地往家騎,剛到村頭,突然想起雨傘掉在了快餐店。雨傘是花布的,才買了一個月,只打過一兩回,心里還稀罕著呢,可不能丟了。
趕緊掉頭急三火四地往回騎,一路上都在擔心雨傘被什么人順手拿走。到地方什么也不顧不上,車子一停就往快餐店里跑,進門一看,傘還好端端地掛在雄嫂剛才坐過的椅子背上,好歹找回來了。雄嫂拍拍胸口,安撫了撲騰撲騰亂跳的心。
小風吹著,雄嫂又悠哉悠哉地往家騎,又是剛到村頭,突然發現掛在電瓶車把上的布包不見了!布包里有剛結的幾百塊錢工資!辛苦了一個月才掙到手,本想花錢給爹添件衣裳,給雄哥買雙鞋,給自己買瓶抹臉油,剩下的存起來當個私房錢,想想爹穿上新衣裳,雄哥換上新鞋子,自己的臉抹得香,該有多美。可眼下,系著雄嫂美好愿望的、裝著辛苦錢的布包丟了!回想一直
雄嫂懊惱起來,傘和錢比,肯定是錢更重要,苦苦地來回四十余里,卻落了個撿了芝麻丟了西瓜。心里一陣陣地疼,趕忙再往城里騎,才騎出二里地,電瓶車沒電了,使勁加電門,就是不動彈,蹬起來死沉死沉的。雄嫂沒辦法,只能把車鎖在路邊,截了個過路的三輪車,求人家把她帶進城去,說好了等錢包找著,再給算車錢。
雄嫂又回到了快餐店門口,沖進店里問老板有沒有看到自己的布包。老板被問懵了,自己忙著做生意,何時見過這個女人的什么布包?雄嫂笨嘴拙舌的,問不清楚——
“我在這吃飯呀,傘掉這兒,找傘,包沒了!”
店老板看著這個比比劃劃、表達不清晰的女人,沒耐心聽她叨叨,直接攆出去:“快走吧,包找不著了上派出所找去,在我這里找什么找?耽誤我做買賣了!”
天是渾的,地是轉的,樹是灰的,雄嫂失魂落魄,只會重復一句:“找傘,包沒了!”這是她掙到手的第一筆錢,就這樣因為一個小小的疏忽不翼而飛。對她來說,命運是如此的不公,那么多過往的路人都不被偷,偏偏輪到自己頭上。
雄嫂癱坐在路邊,原本木訥的她,此時像被巧舌鬼附體一樣,無數臟話從口中噴涌而出,高聲大氣地將小偷八輩祖宗都問候了一遍。三輪車主見她如此,沒敢再要錢,認個倒霉。很快周圍聚起不少人來看熱鬧,辛楊人就是這樣,有點大事小情的,必得站住看個透徹才肯走。
有同村的人騎電三輪經過,見一堆人圍著一個高聲叫嚷的女人,停下車透過人群往里瞅,見是雄嫂,趕忙過來問事由。雄嫂絮絮叨叨,自己也理不清話頭,同村人想先把她扶上三輪捎回去,回家再捋。
婆婆只道雄嫂上洗車行打工去了,卻沒料到回來時成了個罵罵咧咧的亢奮傻瓜,一時慌了神,失了主心骨,趕忙給掌柜的打電話,叫他完事趕緊回來,又把小叔子有祿叫來想辦法。
雄嫂正處于迷蒙狀態,猛然想起電動車還停在大路邊,腦子一激靈,拔腿就往外跑,甩開腿一氣跑出去幾里地,到地方一看,哪還有車的影子?這地方車來車往,怕是早就被人弄到車上拉走了。
一個疏乎,賠了一輛電瓶車、幾百塊錢和一把傘,雄嫂眼前一黑,一頭栽倒在地上,不省人事。身后攆過來的家人,呼喊著她的名字,在她聽來,聲音卻飄渺遠去,直至什么動靜也聽不見了。
救護車把雄嫂拉到醫院,做了一系列檢查,醫生沒有發現任何問題,既無外傷又無疾病,呼吸、心率、血壓一概正常。換句話說,這是一個昏迷不醒的健康人。
雄哥在雄嫂昏迷的第二天,從裝修隊施工的城市趕回了辛楊。他見愛妻在監護室里插滿了管子,還以為她遭了大難,將不久于人世,悲從中來,淚流不止,哭得癱倒在地。
值班醫生出來,嫌棄地呵斥他:“在這兒嚎啥嚎,你媳婦看不出毛病來,生命體征沒問題,過兩天再不醒就轉院去看看!”
三天后,雄嫂還是沒有醒,各科醫生會審后,確認不是昏迷,認為有可能是受到強烈的精神刺激后引發癔癥,由此導致嗜睡,建議轉到市四院去找相關專家診療——市四院是昌東市著名的精神病院。昌東人常常會用“市四院跑出來的”形容一個人說話做事顛三倒四、不著調。
一家人聽不懂“癔癥”“嗜睡癥”,但知道轉市四院意味著什么。有富頓時如晴天霹靂,一股子涼氣從頭貫到腳,兒媳婦是自己給兒子撒摸的對象,她娘因精神病而死,姐姐也已發病,如今醫生推薦去精神病院,若真遺傳到她身上可還了得,兒子這輩子的幸福就得葬送了。
正在大家慌作一團的時候,雄哥怯怯地問了一句:“大夫的意思就是睡著了唄?”
一句話把一家之長有富點醒了,可不是嗎?嗜睡就是睡著了,那何必在醫院花錢睡,干脆拉回家去睡,縣醫院治不了,就回村找土方子治治。當即決定辦出院。
回家又睡了一天,還是沒有醒。村里人知道后,陸續過來瞧,名義上是慰問探望,其實揣的是看熱鬧的心,幾個人在雄嫂床前七嘴八舌地議論。一幫婦女說著說著,就疑心縣醫院的醫生都看不了的病,是不是邪病?其中一人突然想起來,自己娘家鄭王莊有個神先生,看邪病有一套。
在醫院時輸著營養液,不用擔心饑渴,回來一天滴水未進,雄哥開始擔心起雄嫂的身體還能撐多久,這樣睡下去可真不是辦法。
當晚一家人商議,死馬當成活馬醫,請鄭王莊的神先生來看看。
神先生果然是有些門道,圍著雄嫂左右前后地轉了幾圈后,面色凝重:“病人這幾年家里不太平么?看上去印堂暗,面色灰,似有霉運。”
雄哥忙接上話:“去年她娘死,今年爹騎車把胳膊摔斷了,姐姐又瘋了。”
“難怪難怪,這里有片陰云不散。想要破解,就得先從事因下手。”神先生指向雄嫂的頭頂。
雄哥趴近些,仔細瞅,啥也沒看見,有富伸手敲了一下他的頭,這傻兒子,憑肉眼凡胎能看出啥來?
神先生如此這般地交待了,有富一家人照做。
雄哥去“白事大全”糊了全套的紙扎,帶了紙錢,去丈母娘墳上燒給她。有富兩口子把家里犄角旮旯里積年的雜物和垃圾都打掃得干干凈凈,墻角的蛛網都用竹竿挑了去。準備齊全之后,神先生在雄嫂那屋,用凈水仔細潑了地,焚上三支香,不住聲地禱念著:“苦海無邊,回頭是岸;淡然處事,順其自然;莫要癡迷,凡事看開;放下執念,萬般自在;……”如同念經一般,念了足有兩個鐘頭。
說來也怪,經神先生一通拾掇,雄嫂居然緩緩睜開了眼睛,蔫蔫的,張口要吃喝。婆婆趕緊熱了菜饃送進來,雄嫂餓死鬼附身一般,狼吞虎咽地吃了,打了個飽嗝,重又睡下。
全家人對神先生感恩戴德,敬佩到五體投地,有富取出兩千塊錢,硬塞給了他。
06
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家人見雄嫂并未像她姐那樣犯病,逐步放下心來。
雄哥不再遠離家鄉打工,有富提出讓他跟著去干包酒席的活兒,可他不喜歡那股子油煙味兒。干脆每日進城去勞務市場找點散碎活兒干,當日結算無拖欠,人勤快,錢也不少掙,不需要長途跋涉,日子舒坦得很。
有富一家經過波折,更加珍惜眼下生活,鉚著勁兒往好處奔。攢下些錢,有富就張羅著蓋樓房,一家人住到一起,永遠不分家。多年前,二弟有財兩口子因為分家和老大有富、老三有祿大打出手,這件事至今還常常掛在小五莊人的話頭上,委實傷了有富的心,他特別怕提分家兩個字,干脆在原宅院的基礎上起兩層,即使將來明明結婚,添人進口,家有大小十幾口人也照樣住得下。
雄哥的想法不一樣,一座二層小樓蓋下來,少說也得三十四萬,有這個錢,倒不如給自己和明明分別蓋一處平房院兒,村里早就把兄弟二人宅基地批下來了,一直閑著。與爹娘分開,住得自由些,不會在夫妻二人私密生活時,被爹在院子里的一聲咳嗽給嚇得興致全無。可他還是沒犟過爹,在爹的強硬態度下,只好同意先蓋小樓,以后有錢再一人蓋一處院兒。
隨著小樓建造高度增長,雄嫂的飯量也見漲。雄嫂只當是自己每天在蓋房現場下力幫忙,飯量大增,可三個月后,樓房建好,人閑下來,飯量卻依然沒有減下去。雄嫂像氣吹的一樣胖了起來。婆婆見她這個樣子,以為是有喜,忙叫到一邊問上次月事是何時。
雄嫂回想半天,記不起來了。婆婆看看她的腰身,比原先粗了不少,更加確信有孕。當晚叫過雄哥,叮囑他帶媳婦去十里鋪衛生院瞧瞧。
“你沒有懷孕,經期不正常是因為內分泌失調。”醫生指著化驗單說。這個結果給欣喜不已的小兩口潑了盆涼水。
結婚兩年多,按說早該懷了,怎么就是沒動靜呢。村里的小媳婦兒們,個個都是好地,一沾男人的邊兒就綻了懷。閑下來站在當街拉呱時,有的抱著粉嫩的娃兒逗笑,有的肚子挺得老高,只有雄嫂自己肚子不爭氣,心里酸酸的。
雄哥在雄嫂身上沒少費了勁,可幾年下來顆粒無收,不免有怨氣。在城里打零工時,到處貼著小廣告:“福娃娃不孕不育研究院——送福到家,福到萬家!”雄哥偷偷撕下一張塞到懷里,回家照著上面的電話打了過去。對方稱贊他有眼光,找到了全國最專業的不孕不育研究機構,邀請他夫妻二人共同前來,不收診療費,只收藥費。
雄哥決定一試。跟爹娘打了招呼,便帶雄嫂進了城,按照廣告上的地址尋去。地址是——辛楊縣北關桑榆路西頭羊須胡同往里走80米路西。
一處院子的大門邊掛著招牌,二人進去一看,眼前就是一個普通的縣城民房院落,院里栽種著石榴樹、柿子樹,還放置著養魚的石缸。一個中年婦女迎出門來,問清是有預約的病號,將二人請進堂屋。
屋里坐著一位仙風道骨的老大夫,鶴發童顏,紅光滿面,頜下銀須根根分明,身穿綢緞料的對襟褂子,衣袂飄動間似有銀光閃過。
女助理介紹道:“這位是專家阮道風大師,曾被國內多所頂尖醫學院聘請為生殖研究方面的客座教授,現在很多省級醫院的主任都是他的學生,就連美國哈佛大學、英國牛津大學都爭相請他過去指點,但大師有很深的故土情懷,甘愿留在辛楊,為家鄉不孕不育事業做出貢獻。這是世界不孕不育專業的遺憾,但也是辛楊人民的福氣。大師年歲已高,即將收手,哦不……是即將停診休息,您二位可真有緣份,成為大師最后的病人,再晚一步,將永失治愈的良機……”
雄哥夫妻二人聽不太懂,但大受震撼。
阮大師給雄嫂把過脈后,斷定她是因寒濕浸體導致難以受孕,需要用珍貴的中藥材進行調治,雄嫂對他的話深信不疑,用涼水洗了十多年的豆腐包,絕對是寒濕太重。之后,阮大師又給雄哥診治,稱他的工作環境不佳,長期毒氣沾染,致使蝌蚪活性降低,同樣得用中藥調理,雄哥覺得有道理,剛干裝修的時候,板、膠、漆散發出刺鼻的氣味,熏得他直掉眼淚,時間一久習慣了,就不覺得了,現在看來,當時就傷了身體的根本。
阮大師道,夫妻二人同治,可打八折,另外贈送一個專業煎藥鍋,堅持服藥半年,保能生個大胖小子。
雄哥掏了一萬二,買了十副藥,每副煎出來的藥湯可以喝三天,總共是一個月的量。
藥果然有作用,服藥之后,雄哥興致盎然,雄嫂欣然配合,一番顛倒過后,氣喘吁吁地感嘆,三生有幸遇到神醫。
只是苦了有富老兩口。
五十來歲的人,被艱苦的生活掏空了身體,有富早就清心寡欲、毫無雜念。可小兩口最近動不動就折騰得天翻地覆,這倆孩子腦袋都不太聰明,不懂得收斂,行起事來虎嘯龍吟,一個聲音雄渾,另一個聲音高亢,二人密切配合,每晚一首二重唱,一唱就是半小時。有富聽見這動靜,不免蠢蠢欲動起來,伸手摸向老婆子貧瘠的胸脯,老婆子早已絕經,雌激素水平降低,心如一潭死水,把有富的手打掉,罵一句:老不正經的,翻身假裝睡著。有富在黑暗中臉紅起來,自己尷尬了一會兒。直到隔壁的聲音停止,恢復平靜,這個小院里的所有人才沉沉入睡。
一個月過去,雄嫂肚子沒動靜。兩個月過去,雄嫂的肚子略大了些,里面裝滿了雞鴨魚肉。
第二個月的藥吃完,雄哥雄嫂又去了羊須胡同。研究院人去屋空,門口貼著封條。雄嫂不識字,雄哥勉強認出“辛楊縣市場XX局封”百思不得其解,悻悻而歸。
當晚雄哥在省電視臺《閑聊》節目里看見了阮大師和女助理的身影。年輕漂亮的女外景主持氣憤地說:“接到群眾舉報,在辛楊縣羊須胡同深處,藏著一家治療不孕不育的所謂研究院,經記者探訪,此處為黑診所,既無營業執照又無相關資質,長期售賣高價劣質中藥,在藥物中添加不明成份的壯陽藥,蒙蔽、誤導求醫者,牟取暴利……”
電視畫面中,阮大師垂頭喪氣,頭發散亂、眼神閃躲,被身穿制服的人銬上帶走。
兩萬四!花了兩萬四血汗錢買來的是壯陽藥?!雄哥懊惱不已,卻又不敢多說,怕引得父母埋怨,更怕雄嫂因氣犯病,趁他們都不在,默默地關上電視。他的內心如被鞭子抽過一般,懊惱不已,痛恨自己輕信街頭小廣告,被騙去了這么多錢,還白興奮了一場。在沒人看見的地方,他偷偷扇了自己幾個耳光。
當晚,雄哥消停了。雄嫂不明就理,很納悶,怎么今兒個冷卻下來?臨近收秋,雄嫂常常去地里干活,身體格外勞累,也沒有多想,就歪在一邊睡去。
之后家里人再問起去看病的事,雄哥訥訥地說,大夫搬走了,不行再換家醫院試試。只字未提被騙的事。
八月節前,雄哥雄嫂去姨家走親戚。大表嫂問起雄嫂怎么還不要孩子,雄嫂說,看了,還沒等看好呢,大夫就被大醫院請走了。雄嫂在她對此事的理解上,又添加了女助理的話。大表嫂說,去省城大醫院看看,靠譜。
秋忙結束,麥種已經播種下,冷霜覆蓋了大地,孕育著來年的興旺。只等冬春兩季,瑞雪普降、風調雨順,土地就能有個好收成。
雄哥重提看病的事,這次他吸取了教訓,不再相信野攤子小廣告,決定去省城最大的三甲醫院試試。
大醫院的生殖醫學中心很快有了診斷結果,雄嫂屬于輸卵管不通、中度婦科炎癥,需要做個小手術外加口服、外用藥物治療。手術和治療炎癥的藥費加起來,總共花了一萬多。
雄嫂迫切地想讓小五莊人都知道,自己已經恢復了一個女性應有的功能。素來只在“站當街”人群中旁聽的她,此時覺得腰桿子硬了:我不是不能生,只是想不想生,決定權在我自己手里。想到這里,雄嫂的話多起來,從省城大醫院的規模,到在火車上吃盒裝泡面的經歷,侃侃而談。
“呦,雄家的,你這去一趟省城,不光看了病,還治了嘴,看現在好不,小嘴叭叭地……”銀強家的揶揄道。
“叫俺看,省城大醫院就是醫術高,沒準雄家的過完年就能抱上窩了,一抱就抱倆!”五嬸兒的話里夾槍帶棒。抱窩的那是老母雞,有這么形容人的嗎?
“俺,俺也盼著早點懷上呢。”雄嫂見小五莊議事天團上線,有點招架不住,原本說得興奮,此時有點怯陣。
“保準能懷上,你家都住上小洋樓了,倆都不夠,那得生個十個八個的,要不這么多屋誰來住啊?”樓子姑接上了話茬,此話意有所指,除了豬狗之外,誰能十個八個的生?
自從有富家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小五莊的人多少都有點眼氣,要擱以前說,有富一家子只知道悶頭在地里苦干,在小五莊即使墊不了底,也永無翻身之日,誰能想到,幾年的工夫,居然蓋起樓房來了,還是蝎子粑粑獨一份!長舌婦們看著那棟一溜白瓷磚到頂的小樓建起來,分外眼饞,嘆自己這輩子沒有住樓的命,人人妒火中燒,借機刺撓刺撓雄嫂,解解心頭之妒。
雄嫂此時也聽出這三位語氣不善,自己腦子笨,嘴也笨,關鍵時刻掉鏈子,嘴張了張,卻啥話也說不出來,臉憋得通紅。
“雄嫂,醫院咋說,你到底是啥病?”才嫁進小五莊的小鳳英開口給雄嫂解了圍。
“輸卵管不通,還有點婦科病。”雄嫂回答道。
正巧村里幾位叔伯路過,雄嫂腦子一抽,又高聲說了句:“婦科病!都治好啦!”她本意是想讓這幾位有威望的叔伯聽聽,給自己正正名,沒想到,叔伯們聽見她的話,充耳不聞,反倒加快了腳步,走出十幾步去,最年輕的有文叔側著臉,輕聲說了句:“神經病!”
小鳳英扯了扯她的袖子,示意不要再說,她收了聲,悶悶地回家去了,身后傳來譏笑聲。
雄嫂想不明白,亮子家的年前得了肺炎,反反復兩個月才好,前兩天出來曬太陽,叔伯們上前詢問病情,關心得很,張林家的腳崴了,三天沒下炕,叔伯們打發做飯的(方言:老婆)送雞蛋慰問,咋自己得了婦科病,連說都不能說呢?
臨近年下,明明把花花娶回了家。
兩層樓,每層五間,露天樓梯在飯屋和北屋之間的夾道里。有富兩口子住堂屋,雄哥居西,明明居東。
花花能說會道,襯得雄嫂更加笨拙,唯有手腳勤快地幫婆婆干活,換取不被嫌棄。花花將穿臟了的棉鞋扔給雄嫂,嘴上跟抹了蜜一樣:“好大嫂,幫我刷刷行嗎?我剛做了美甲,手要沾水,五十塊錢就白瞎了。”雄嫂心疼家里的五十塊錢,默不作聲地把花花的棉鞋拿去刷了。雄嫂心想,五十塊錢在指甲上畫個花,這指甲得多金貴啊?
正刷著,婆婆端著剛炸好的藕合進來了,見雄嫂在廈子底下費力地蹲著刷洗花花的臟鞋,沉下臉,將她一把拽起來,塞了一個金黃酥香的藕合進她嘴里。雄嫂雖蠢笨些,但從不跟婆婆抬杠,老實聽話,頗得婆婆的心,而花花尖牙利齒,說她一句,倒有十句等著,何況還又懶又饞,婆婆十分不喜。
婆婆炸的藕合是雄嫂過年最愛吃的東西,可今天的藕合似乎變了味,剛進嘴,一股從未感受過的油氣在口腔里彌漫,胃里翻騰起來,一股熱流自下往上涌,哇地一聲將中午吃的白菜海帶燉五花肉吐出來。花花出來,瞧見一地五光十色的嘔吐物,也不由自主地跟著吐了個翻天覆地。
倆兒媳婦都懷孕了,預產期相差不到二十天,雄嫂在前,花花在后。這么算來,花花在婚前已經懷上。婆婆一陣喜又一陣憂。喜自不必多說,憂的是倆人生產離得這么近,月子該咋伺候。
有富有點揚眉吐氣的感覺,自家的二層樓是小五莊頭一份,倆兒子都成了家,眼見著又要添孫男娣女,日子越來越有奔頭。
年三十這天晌午,有富吃罷飯,叫倆兒子貼了春聯,自己蹲在院落外的墻根下曬太陽。
太陽地兒可真暖啊。有富微瞇著眼,享受著難得的閑睱,有村人路過,喊一嗓子:“干啥呢,不趕緊地滾回家拾掇著過年!滾的慢了兒媳婦把你這老東西攆出來!”有富沒睜開眼睛,嘴角綻開一絲笑意。
供品由有富親手擺好。豬的頭尾和四蹄加起來算是全豬,這是過年最重要的供品,豬頭居中,豬手沖前,后蹄和豬尾朝后,撒上菠菜、白菜、芫荽葉作點綴,全豬前頭擺放生雞生魚,這是三葷;桃酥、白饃、蘋果,這是三素。按規矩“神三鬼四”,小五莊人都期盼自家祖先封神,保佑著后世子孫興旺發達,因此無論葷素供品皆是三樣,酒也擺三盅。
傍黑,夕陽紅紅的,斜掛在西邊,麻雀們已經歸窩,蹲在干禿的樹杈上嘰喳,不到天黑透,小東西們不甘心安靜下來,趁著點微光拌嘴。小五莊和附近的村里,炊煙搖蕩,遠遠近近地響起了鞭炮聲,胡同里的小孩子兜里揣著摔炮,追逐著、打鬧著、奔跑著——年要來了。
有富拿著黃紙和香,領著雄哥和明明去祖墳上請先人。行動早的村人已經燃著香引著先人回家了,打個照面也不可交談,以示對先人的尊重。
雄哥腦子里隱隱地浮起兩個字:歸宿。他識字有限,想不通為什么這個很有文化意味的詞兒蹦出來。
到明日太陽再升起的時候,雄哥就邁進了三十歲。是這村兒,這年兒,這傍黑的天兒,這嘰喳的鳥兒,這干禿禿的樹杈,這灰撲撲的祖墳,這不可破的規矩,這請先人的村人,讓他這樣一貫胡里胡涂的青年,突然醍醐灌頂,找到了人生的意義。
07
雄嫂平時身體挺壯實,懷了孕卻虛起來。起先是反應大,不敢跟公公一張桌上吃飯,怕他滿身油煙味兒引得當場嘔吐,擾得一家人飯吃不好。滿三個月后,孕吐緩解了些,卻厭食起來,每頓吃點小蔥、黃瓜蘸醬,一口肉也吃不得。嫁過來幾年,養得腰肥體壯,面似滿月,可懷了一場孕又退到結婚前的體重。臉黃干瘦,膝、肘的關節都支楞著,只有肚子撅撅,一天比一天見長。
花花沒什么反應,能吃能睡,只是臉上迅速地長起孕斑。雄嫂常常聽見花花沖明明使性子,就為了臉上那些難看的斑。
那又不是明明讓你長的斑,你嚎啥嚎?雄嫂在心里想,不敢說出口。
論干活,雄嫂是云,花花是泥,可論吵架,花花在天上,雄嫂在地下。雄嫂不敢招惹花花。
又是一個春夏,麥子得了個好收成。雄嫂和花花嫁進來后,六畝地變成了九畝。大片的麥地被聯合收割機迅速割掉,九畝地不過用了小半晌就完成了收割,飽滿的、黃燦燦的粒兒從聯合收割機的斗里倒出來,如瀑布一般傾瀉,直接用三輪車運去糧食收購點賣掉,剩下的麥秸再運走賣給販子。
有富感嘆,如今種地跟原來不一樣了。
往年間——為了減少損耗、防止霉變,糧販子對糧食的干燥程度要求很高,麥子打下來,必得在麥場迎著大日頭攤曬兩天,期間隔一個小時翻一回,直曬到麥子干拉拉、脆生生,捧到手上沙沙作響。收糧時,糧販子用工具從每袋糧的中間抓取部分,在手心里搓搓,再扔幾個粒到嘴里嚼嚼,憑手感和口感判斷干濕度,給出不同的價格,實在潮得厲害,干脆不收。
而現在——收麥前,糧販子已經挨村上門找農戶談好了生意,自己去收購點送比等糧販上門收,每斤里價格高出5-8分錢;麥子送過去,有專門的儀器測干濕,根據成色估價,現場結算;之后收購點用專門的機器把糧食烘干,裝袋封存。
前后不過兩天,麥收就結束了。
雄嫂和花花今年是家里的重點照顧對象,月份大了,身子笨得很,婆婆不準她倆下地。正合花花的意,每天用涼水拔了西瓜,坐在大門洞下邊抱著半個,拿勺慢慢挖著吃。雄嫂閑不住,不讓下地幫忙,自己找點事干,給爺仨熬綠豆湯,直把綠豆熬開了花,豆湯由綠轉紅,才舀出來晾涼裝桶,用電瓶車載著送地里去。她聽人說,大熱天干活,綠豆湯比白開水解渴,于是用大鍋不斷流地熬,爺仨喝不完,就分給收割機手或鄰地里的村人。
花花看著雄嫂忙進忙出,翻個白眼,鼻子里撇出個哼來。
才進農歷七月,雄嫂離預產期還有倆月。這一天,天氣悶熱,雄嫂身上犯懶,睡到半晌還未起來,睡著睡著感覺身子底下潮了,忙側身坐起查看,這一看可嚇壞了,鮮紅的血已將身下的涼席浸透,雄嫂腿都嚇軟了,哆嗦著下床,鞋都沒顧上穿,赤著腳往院子里走,咧著嘴帶著哭腔地喊道:“娘呀!”
婆婆正在東屋里拾掇飯食,聽著雄嫂的聲音不對勁,兩手在圍裙上一抹,跑出屋來。饒是她生過倆孩子,見此情形也吃了一驚。兩道蜿蜒的血流正順著腿往下淌,雄嫂走一步留一個血腳印,到了廈子底下不敢再挪動,身體僵硬地扶著柱子站下,沒一會兒腳底下就窩了一灘血,一群蒼蠅迅速逐腥而來,密密麻麻地爬在了血跡上。婆婆再一次的慌了神,甚至比雄嫂犯病那年更心慌,畢竟她肚子里是自己的乖孫,要有個閃失可如何是好?
“俺的老天爺呀,這是咋了?!快來人啊,可了不得了!”婆婆趕緊隔著墻頭喚鄰居來幫忙。
醫院診斷為前置胎盤,與孕期勞累、活動量大或胎位異常有一定的關系,需要在醫院臥床保胎,否則胎兒會發生危險。
雄哥在勞務市場等活時接到娘的電話,趕緊奔縣醫院而來。他隔著監護室的玻璃看到面色蒼白的媳婦,非常心痛,恨自己沒有照顧好她。雄嫂卻沖他咧開嘴笑了,指指肚子,示意孩子沒事,雄哥的眼淚像擰開了水籠頭,止不住地流下來。
雄嫂在醫院躺了二十多天,還是提早剖宮產了。例行檢查時,醫生發現羊水渾濁合并胎兒宮內缺氧,必須盡快做剖宮手術。
雄嫂從一片空白中醒來時,新生的娃娃并沒在身邊,忙問婆婆孩子呢?婆婆擦了擦眼睛,安慰道,沒事,孩子有點缺氧,送去吸氧了。雄哥不在病房里,雄嫂左右張望著,看不見他的身影。麻藥勁退了,一陣陣疼痛從傷口處傳來。
“哎呀,嘶——咋這么疼哩?”雄嫂疼得叫出聲。我這生娃呢,這沒良心的跑哪去了?她不禁在心里埋怨起雄哥來。
雄哥正在NICU門口守候著。雄嫂生的是個女孩兒,還未足月,剖出來時才不到四斤沉,身體發紫,沒有哭聲,手術室緊急請來兒科大夫會診,把孩子轉移到新生兒重癥監護室,放入保溫箱。醫生讓家長守在門口,有事隨時叫,雄哥的心里很慌,他甚至有些不知所措,蹲在墻角,看著人來人往急匆匆的腳步。
NICU的門偶爾打開,一群守候的家長必須會圍上去詢問:“36號排便了嗎?”“29號奶粉還夠么?”“41號還漾奶嗎?”門內的新生寶寶都以腕帶上的編號為名稱。面對家長們焦急的詢問,護士面容冷酷:“等值班醫生來了再挨個叫著說情況,別圍著門口,起開起開,礙事啦!”
39號,這是寶寶的第一個名字。全家人都沒文化,想不出什么好名字來。雄哥兄弟二人是村里文化人順意給起的名:張英雄,張英明。順意與雄哥同輩,歲數卻比有富還大得多,如今快七十,小五莊很多孩子都是他起的名,近幾年老了,不再給人起名。
“39號家長在嗎?39號!”雄哥趕忙起來。
在一片嘈雜里,雄哥看著值班醫生的嘴一張一合,只聽見“肺發育不好”“打進口針”,然后他簽了字,手里被塞進數張繳費單。
雄嫂出院回家了,孩子還留在醫院里。漲奶的疼痛感使她抑制不住呻吟,實在忍不了的時候,跑到院子里,將奶水擠出來。往日里慈祥的婆婆,此時卻面目兇惡起來,咋唬著讓雄嫂別擠,趕快回屋。
雄嫂不解其意,婆婆也不多說明。無非是婆婆存了私心。她不想讓孩子吃雄嫂的奶,雖然這幾年婆媳二人關系不錯,但婆婆心里總是存了個病根兒,以她愚昧落后的眼光來看,孩子吃了雄嫂的奶,必定會像媽、姨、姥姥一樣,早晚神經上出毛病。只要憋住幾天不往外排奶,奶水自然會消退,等孩子出院回家時,奶水早就沒有了,順理成章地隔開母女。這是其一。
其二是雄嫂自小無人教導,不知翁媳間應避嫌。公公在院子里吸煙,雄嫂的奶漲得難受,不管不顧,跑出來掀開衣裳就擠奶,一股股雪白中透著微黃的奶水帶著沖擊力呲到地面上,將土沖成一個一個小泥坑。正在漲奶期,雄嫂原本就鼓囊的乳房變得巨大,白皙的皮膚下隱隱透著青藍色的血管。當公公的十分尷尬,趕緊起身出大門。幾次三番,婆婆看出事由,再見到雄嫂在院子里擠奶,就呵斥她趕緊回屋。
四十多天以后,“39號”出院回家。這些天來,有富雖未當著雄嫂的面說什么,心里對花銷了幾萬塊的事卻是耿耿于懷。十里八村的,哪有跟她一樣的?生個孩子搞出這么大動靜,還是個體弱多病的丫頭片子。39號回家的時候,有富十分不喜,礙于面子,勉強抱了抱。如婆婆所想,雄嫂早已沒了奶水,孩子也吃慣了奶粉。
08
與此同時,花花也有了生產的跡象。與雄嫂相比,花花的生產顯得從容不迫。
在娘家媽的指導下,花花早早地將生產時要用的東西一一準備齊全,預產期前半個月,婆婆想問問有啥不齊全,結果一進花花的屋就看花了眼,想問的話也窩在了心了。各牌子的尿不濕齊齊整整地堆放在南窗下,男女款的寶寶服厚薄各五身,抱被三條,外出服三件,浴巾、小毛巾各若干,洗頭洗臉洗腚的小盆子一套,更別提那些奶瓶、奶嘴、吸奶器、消毒鍋、護臀膏……很多是婆婆沒見過、沒聽過的物件兒。怪不得有好幾個月的時間明明的工資都沒再上交,原來都花在這些東西上頭了。
婆婆拿著抱被翻看,邊看邊嘮叨:“這是啥?小被不是小被,披風不是披風的?上邊還帶個帽。”
花花面無表情:“抱被!包小孩兒用的。”
婆婆驚訝:“小被不行嗎?我做了四個小被呢,還花錢買這個!”
花花不耐煩:“小被哪有這個好用,上頭帶帽,兩邊還有綁帶,包起來方便。”
婆婆上火:“買就買唄,一下子買仨,還買這么多尿不濕,我扯了一堆尿褯子,39號自己也用不了啊,你錢多燒得么?”
花花急眼:“花你的錢了?明明掙的錢給孩子花咋了?別說買仨,就是買十個也輪不著你絮叨!我不管39號,反正我不讓我孩子使尿褯子!”
礙于花花馬上到時候,婆婆不想再吵吵,臉色鐵青地出了她屋。雄嫂正巧抱著孩子在廈子下曬太陽,聽見二人的爭吵,見婆婆出屋,趕緊湊上前去:“娘,你別生氣,俺給孩子使褯子!”婆婆沒搭理她,徑直走進飯屋。花花在屋里嚷起來:“呦!嫂長能耐了?還會偷聽人家說話了?沒事充什么能?”
花花連珠炮似的話讓雄嫂一句也接不住,趕緊抱著孩子回屋,后悔自己說錯了話,落了個里外不是人。
花花生產很順利,順產,是個七斤八兩的大胖小子。從入院到出院不過三天的時間,總共花了一兩千塊錢。
有富喜得眼都笑彎了,這個白胖白胖、健健康康的孫子,可算是生在他的心尖上,偷偷叫老婆子塞給花花一萬塊錢,千叮嚀萬囑咐,可別叫哥嫂知道。婆婆雖向來嫌花花懶饞又愛花錢,但兩下里對比,覺得還是花花中用,給家里傳了香火,心里的天平自然向她傾斜。
按規矩要在孩子十二天時辦酒席。有富自家的席面,自然操辦得更加場面。正在忙忙活扎棚搭架做準備,雄雄訥訥地問了一句:“爹,39號還沒辦席哩!”
有富猛然想起,孫女出生以后,一家人光忙活著救孩子的命了,哪想起來辦席的事?沉思了一下說:“倆孩子一堆兒辦吧,設兩個賬,讓親友們看著隨。”
過了秋分,一早一晚已有寒意,若不出太陽,一整天都冷嗖嗖的。
辦席這日,天公不作美,陰著天,細雨如針,一直未停,還時不時刮陣小北風。有富家空前的熱鬧,二層樓、院子里,站滿了來道賀的親友,就連樓頂的平臺上都趴著好幾個皮小子。有富家辦事,來的人格外的多,一家來了好幾口,都知道他手藝上佳,但如今這手藝是收錢的,若不是坐席,輕易品嘗不到,趁著隨禮,叫大人孩子都來解解饞。
有富給花花屋里專門安了空調,開了制熱,室內沒有半點寒秋的冷勁兒,暖融融的。雄嫂抱著39號來看弟弟,進門就是撲面的熱氣,不禁心里一酸,當晚跟雄哥說了心里的羨慕,雄哥也怪不是滋味。
有富家的席面自然不同凡響,頗有講究,八涼八熱外加倆湯菜,其中甜菜涼熱各二。
涼菜有——姜汁松花蛋、黃瓜扒豬臉、油麥菜豆豉魚、蒜泥豬肚、風干雞、姜末蝦、琉璃丸子、黃桃罐頭
熱菜有——糖醋魚、燉笨雞、燒肘子、蒸鱸魚、木須肉、蒜香扇貝、拔絲地瓜、八寶甜飯
湯菜有——四喜丸子湯、清燉羊肉湯
糖醋鯉魚照例是席上的主角,作為壓軸菜,一上桌就引來一片喝彩。這個季節集市上買不到櫻桃,有富用小西紅杮代替,魚口中像銜了一顆碩大的寶珠,紅紅艷艷的,惹得小孩子們紛紛去搶。村支書抱了三歲的孫子坐在正席主位上,這孩子見魚嘴里的紅球球很是可愛,嚷著要,村支書就斜抱了他,伸手去夠。
說來也巧,席上的桌子是租來臨時搭的,有一個關節沒扣穩當,那孩子雖小,身子卻沉,近四十斤重,村支書斜抱著,手就有點酸,孩子腳上一使勁,村支書身子不穩,撞著了桌沿,桌子左右顫晃了兩下,失去平衡倒下了,碎瓷和菜肴散了一地。正在夾菜的眾人,手持筷子靜止在半空,待反應過來,不由得為未到口的美餐而甚覺可惜。村支書對面座位的人躲得不及時,新衣上被濺滿了油漬菜湯。
有富正在灶棚忙活,準備著下飯的湯菜,忽聞嘩啦一聲,抬眼看時,已是半院狼籍,所有人集體噤聲。村支書的孫子,被突如其來的意外嚇了一驚,十秒鐘后,意識到自己是罪魁禍首,心下惶恐,搶先哭了起來。村支書先前只顧著喝酒,菜還沒吃幾口,就弄了個桌倒菜灑,縱然是知道自己祖孫二人犯錯,又不肯認下這個錯來,于是使了個臉子,將事情推成主家沒把桌子安好。
“有富,咋搞的?大喜的日子,桌子安成這樣,成心的嗎?”
“哪能成心的?我自己家的事,準得精心,都賴這桌子不結實,我趕緊叫人收拾,各位上堂屋坐,我上桌新菜,咱得吃盡興了才行啊!”
有富把人招呼進堂屋,趕快叫雄哥和明明打掃。正席上的糖醋鯉魚,個頭最大、顏色最鮮亮,形狀擺得最精神,還沒被來及綻放光彩,就與一眾普通菜品一樣淪為了泔水桶的下等角色。
在堂屋另置一席,可是缺少了壓軸的魚。有富可著席數買菜,其他菜倒還都可以勻出來,魚卻是一桌一條,去十里鋪現買也來不及。好在村支書和眾正席上的人也未當面指責,遷就著吃了。
酒過三巡,坐在堂屋上坐的村支書問起有富,這倆孩子都叫個啥名啊?有富陪著笑說,這倆挨得近,還沒來及取名字,先是丫頭小子的亂叫著,要不您給賞個名?他有意避開“39號”的說法,不希望村人記著孫女因早產在保溫箱住了四十多天的歷史,別人家的孩子都生的壯實,自己家孩子卻孱弱,說出來怕人笑話。
問名,是小五莊村乃至十里鋪鎮,月子席中例行的一項。由村里德高望重的長輩當著眾人面詢問,意為孩子來路清晰,受村人認可,正式成為本家族、本村的一員。若未來及取名,而自家大人肚中又無文墨,該長輩便親自指名,或指派席間有文化的村人或親戚幫忙取名。取名人便成了孩子的恩人,需要長久記住,禮節重的人家,在孩子三歲以前,逢年過節時,還會象征性地給取名人送些禮品,感謝贈名之恩。
村支書干笑兩聲,環顧一周,發覺文化人順意不在。
多年前,村里孩子的名大都是他給起的,這些名字比較有特色,比如——英雄、英明、英俊、英杰、勝利、成功、可喜、智慧、聰穎、平安、優秀、恬靜……諸如此類,顯然比富貴、長有、存金之流,上了不止一個檔次。只因前一年有個孩子的名字惹出事來,從此金盆洗手不愿再給人起名。
那孩子叫“堅強”,若是姓鄭或姓周,都能算是一個不錯的名字,可偏偏他姓范。自從他升入十里鋪初中,厄運就來了。初中生比小學生知識面廣得多,有初二的學生混混聽說他叫“范堅強”,圍在他教室門口取笑:“范堅強,強奸犯!小五莊的王八蛋!”連小五莊都被罵上,同村的其他孩子因此受了莫大的侮辱,將范堅強孤立起來,仿佛叫這個名字,是他本人的錯。范堅強身邊沒有幫手,膽子又小,畏懼高年級學生,不敢向老師告狀,后來不堪羞辱,輟學回家。范家大人這才回過味來,以為順意故意給自己家難堪,居然這么多年都被蒙在鼓里,氣不打一處來,上門興師問罪,將他家的鍋碗瓢盆砸了個稀爛。
順意大驚失色,反復念叨幾遍范堅強的名字,不得不承認自己粗心大意的錯誤,本來是想給孩子寄予一個性格堅強的良好寓意,卻疏忽了他姓范的現實。一個不謹慎的名字毀了孩子的前程,他懊悔不已。這事以后,無論誰來求,順意一概婉拒,可又不肯舍下坐月子席的機會,于是盡量往末席上坐,躲開人的注意。
順意不參加有富的月子席也緣于一樁舊事,在有富兄弟幾個分家那時候,順意因偷摘過二弟媳婦金玉的瓜,被金玉拿住把柄,只得幫金玉寫了與家人反目的告示,因此與有富結下了怨,又忌憚他家那倆壯實的憨兒子,干脆遇事就避開。
村支書正愁于無人會取名,棚下的席上突然站起一個戴眼鏡姑娘,是雄哥舅舅家的姑娘,剛考上研究生,肚子里墨水多得很。村支書樂得順水推舟,便指派她來取名。
姑娘深受偶像劇的浸染,給39號起名叫“紫菡”,胖小子則叫“梓軒”。
09
過了好幾年,雄嫂伺候著婆婆,拉扯著紫菡、梓軒姐弟二人,辛苦度日,還常常回想月子席收場時的事,那是有富家最熱鬧的一天,之后便開始走下坡。
席面大,足有十來桌,還未散席時,收泔水的就在門口候著。農村席,只要上菜,就如風卷殘云般地吃凈,菜基本上剩得不多,但嚼不爛吃不下的骨頭魚刺和滋味豐富的湯水,可以添加其它食料,作為雜食性畜類的飯食。有人專做收泔水生意,電三輪上拉著幾個巨大的油膩藍桶,上門免費幫忙清理飯店或席面上的殘余,拉回去稍做區分,便賣進豬場狗場,廢物利用、杜絕浪費。這中間也免不了豬吃豬肉、狗吃狗肉的事,不知道它們吃著同類的尸體滋味如何,是眼淚混著飯食往肚子里咽,還是香甜地大快朵頤?
天一冷就明顯得短了,也是陰天的緣故,才四點多,天就想著要黑。
院子里的棚得到第二天才拆,棚下顯得黑洞洞的。正在收拾著,婆婆腳下一滑栽倒在地。中午翻倒的那桌菜殘留的油膩湯水,滑出溜的,婆婆只顧著手上的碗盤,沒留神腳底下,跌倒時磕了后腦勺,還沾了一身的臟污。雄哥趕快把娘扶起來,送進屋去換衣裳。
“呱—呱———”院墻東邊的大楊樹上來了不速之客,全身披著黑色羽毛,頭大喙長,正長一聲短一聲地叫著。雄哥抬眼看了看,確認是老鴰。
大喜的日子,這玩意兒來搗什么亂。雄哥撿了塊坷垃丟過去,老鴰撲扇著翅膀飛起來,又落下,報復似的,往院墻內拉了一泡稀屎,順著墻淌下去了,讓人看著惡心。雄哥氣急,搬過梯子上了東墻,明明把锨遞過來,他沖著老鴰猛鏟了幾下,老鴰這才悻悻地飛走了。
婆婆換衣裳出來,見雄嫂正抱著孩兒在廈子下張望,滑一中跤的氣還沒撒,心下惱火起來。
“怎么越生了孩子越傻呢?喬冷的天,在院子里站著干啥,也不怕凍壞孩子!”
“娘……,俺想看看有啥能幫忙的嗎?”
“幫啥幫,你能看好孩子就算是俺家燒了高香了!”
雄嫂再不精明,對公婆這一兩個月的態度轉變也能看得明白。從懷不上孩子看病,到生孩子,前前后后花了近十萬塊錢,雄嫂總覺得自己欠這個家的,除了雄哥外,其他人也是這么想。兄弟二人沒有分家,家里所有財產都是共同的,花在雄嫂身上的錢,等于是從別人應當享受的部分里剝離出來,也可以說,雄嫂欠家里所有人的。她便覺得不硬氣。雖說她是娶進來五六年的老媳婦,而花花才剛過門一年,實際上花花的地位已經超越了她——特別是在生了個健康的男孩以后。
她常常想努力干活,彌補一下“過失”,換取公婆的好臉,但紫菡才剛兩個月,一會兒也離不開媽,她有心無力。
10
看上去旺旺相相的一大家子,卻經不起命運的波瀾。
婆婆跌倒后,當天看不出什么,吃飯、睡覺都很正常。沒過兩天,老太太嚷著頭痛。在小五莊,沒什么大病是不會去醫院的,婆婆按自己的經驗,叫雄哥買來止痛藥,每次吃了藥,短時間內管事,過一陣子又疼起來。她還是不肯去醫院冤枉錢,按村里的說法,躺在床上歇兩天,包治百病。
可是躺在床上又拖了兩天,還是不見好,而且開始頭暈迷糊,還時不時的嘔吐。雄哥覺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與明明商議著將娘送到醫院看看。
“要不,明兒個咱倆都別干活了,帶娘到辛楊看病去。”
“要去你去吧,我沒空。興許娘是那天累的,歇兩天就好了,還值當得去醫院?”
明明推說自己忙,雄哥一看弟弟的態度,決定自己帶娘去。
第二天一早,降溫了,吸進鼻腔的空氣帶著涼意。雄哥去開老頭樂,可車不見了。與車一同不見的,還有明明。準是明明開走了,雄哥摸出手機打電話。
“是我開的,今兒還得干活,天喬冷的,騎帶棚的暖和點。”
“我不是給你說了今兒帶娘去看病,你開走了,娘咋辦?”
“你不會騎電三輪帶娘去嗎?怕冷給娘蓋床被子!”
雄哥嘆口氣,按明明說的做了。用電三輪車拉著娘,一路顛簸到了縣醫院。醫生診斷為摔倒導致的輕微腦震蕩,需要住院治療一周。
婆婆住院期間,雄哥在醫院陪護,明明不愿意耽誤掙錢,每天照常上工。按理說,婆家不方便,娘家媽應該過來照顧月婆子,可花花娘推說家里的小孫子沒人管,出不了門,讓花花自己想辦法。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天大的事有婆家管著,娘家媽管是情份,不管是本份,說得過去。
花花恨得不行,她是個要強的脾氣,從來都是占便宜、占上風的主兒,偏這次坐著月子,自己連床都下不了,啥也做不了主,只有干瞪眼的份兒。
雄嫂生完已有兩個多月,好在她身子皮實,恢復得不錯,可以每日到花花這屋來幫忙。她把紫菡用小車推過來,輪流著抱這兩個孩子,紫菡雖大四五十天,但斤兩卻不如梓軒,才剛夠七斤,梓軒一出生就有七斤八兩,長到二十天上,已有八斤多的重量,抱著十分墜手。
秋后,十里八村娶媳婦的多,有富的活忙起來,每日不是做席面,就是采買食材,顧不上在家給兒媳婦做飯,有空就做出一些,放在冰箱里,讓雄嫂每頓熱出來,妯娌兩個吃。飯食雖然不錯,畢竟不是新做的,花花吃著就來氣,免不了朝著雄嫂撒氣。
“嫂,你嫁進來好幾年了,連個菜也炒不好,咱爹娘沒教你嗎?”
“俺笨,炒個菜也能炒糊了,咱爹嫌乎,不叫俺動手了。”
“家里守著個廚子,我這坐月子還得天天吃剩菜,這日子過得真沒意思!”
“俺覺得這飯挺好啊,咱爹提前給做好了,一熱就吃,多方便。”
“方便!方便!是你方便吧?不用你做飯,你是高興了,可我呢,我營養能跟上嗎?人家別人坐月子,不光請月嫂,婆婆還天天在跟前,你看我,這算啥?讓一個傻子天天在跟前轉悠,這是坐月子嗎?”
花花語速快、語氣急,邊說邊抹眼淚,雄嫂接不上,又不懂勸人,兩個孩子都被花花激動情緒嚇著,哭了起來。雄嫂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先把梓軒抱在懷里哄,用腳去搖紫菡的小車,試圖讓孩子們平靜下來。
11
又是一年雪花飄,年快來了,有富家里的禍事也來了。小五村人說,有富雙耳無輪,壓不住財,已經風光了好幾年,也該歇歇了。
進臘月,做席面的少,有富有半個月沒開張。這一年家里添了倆孩子,孫女的奶粉、孫子的尿不濕,處處都得花錢。前兩年剛起了樓房,家里的積蓄已經用盡,雄哥實在,每月還是將收入全部上交,明明婚后,聽媳婦的挑唆,不再交錢給家里,有富和雄哥爺倆的收入支撐著六口人的生活,倆小不點正是用錢的時候,難免覺得有點吃力。
有富想多掙點錢。這幾年在家里做席面的少了,村村都有飯店,很多人家有紅白事都去飯店辦,不在乎多花點錢,落個家里清靜。以往一個月多的時候能做十場席,現在好了能做個四五場,生意遠不如往日。
花花脾氣不好,不是跟婆婆吵,就是跟嫂子鬧。有富提醒過明明,讓他勸著點媳婦。明明一臉無所謂的樣子,說,早晚得分家。
村里早就給哥倆批了宅基地,一直沒蓋房,攔了鐵絲和籬笆,種菜、養雞鴨,供著一家人的日常菜肉所用。兩處院即使蓋平房,也少不了二三十萬的花銷。有富為自己執意蓋二層樓的事而后悔起來,不連東西廂房,上下總共十間房,不過才用了一樓的五間屋,二樓多數空閑著,放著些棉衣被褥的雜物。因為樓上沒住人,若不是取東西,家人也很少費力爬上去,才一年多的時間,惡狼蛛子(蜘蛛)就結了一層層的網,夏天時不時還有夜毛忽子(蝙蝠)飛進去,黑乎乎的倒懸在窗下,冷不丁地看到,嚇人一跳。
錢可真是好東西,可掙起來怎么這么難?有手藝、不惜下力,居然也掙不到錢。明明念手機上的一句話:掙錢如吃屎。有富很認同。
臘月十七晚上,有富接到吳莊的活,兩天后,有位八十歲的老太太過壽,共四桌席,并特地說明,主菜要糖醋鯉魚。老太太不愿趕時髦去飯店,孩子們就遵從老人意愿,張羅著在家擺席。過程還算順利,無需贅述。桌不多,做起來快,剛到下午一點多,下飯的湯菜都上齊了,主家把錢爽快地結了。
有富剛到家,泡上杯茶,想好好地歇歇乏,手機就催命一樣響起來。
“喂!張師傅!你今天咋給俺家做的菜?一家子都又吐又拉的,老太太都進醫院了!”
有富打了個激靈,他膽子小,做席面的活干了好幾年,一直都親自挑選食材和用料,從不敢以次充好,偶爾一次疏忽就出了大事?
電話里還在吵嚷,他愣了神,回想起魚的事。
因為吳莊的席接得急,有些材料來不及一一去采買,菜肉都還好說,三斤重的活魚可不好找。有富給了明明一百塊錢,讓他第二天在辛楊干完活回來時捎四條回來,明明答應了。
魚捎回來時,有富正在給肘子過油,沒查看,讓明明放進飯屋的水缸里養上。到第二天一早撈魚時,發現四條魚齊齊整整翻著白肚皮在水面漂著。以前也有過這種情況,自家的水缸里充不了氧,買回來的魚很難活過一個晚上,但剛死的魚并沒有變質,尤其是冬天,肉還是鮮的,不影響食用。有富便沒有很在意,將魚裝上三輪車,去了吳莊。
聾內弟剖魚時,啊啊吧吧地給有富比劃了半天,有富正忙著拾掇菜,沒空理會他。給魚打花刀,有富略聞到一股腥臭,魚肉有點散,不像剛殺的魚那般新鮮,再換魚也來不及了,有富橫下心來,熬糖醋汁時多加了作料,掩蓋住了腥味。
主家這一通電話,將有富嚇出一身冷汗,趕忙騎上電車,心急火燎地趕往縣醫院。估摸著免不了挨主家的揍,先給雄哥和明明打了電話,讓倆兒子陪著壯壯膽。
在吳家坐席的人進了醫院一多半,除了幾個不愛吃魚的沒事,其他人都上吐下瀉,醫生診斷為急性腸胃炎。
有富一屁股坐在走廊上,蔫頭耷腦,心里飛快地計算著這次會賠吳家多少錢。算來算去,腦子還是一片糊涂,索性不算了,逮住明明揍了幾巴掌。
“你說,到底那魚是咋回事?”有富眼珠子瞪得血紅。
“你叫俺去買,俺給忘了,到城邊才想起來,天忒冷,不想再轉回菜市場——就在路邊一個賣魚的車上買的……”平常好犟嘴的明明也不敢再犟,老老實實地交待了。
“那魚都不知道死了幾天了,還敢往回買!這回出事了,還不知道得賠人家多少錢!”
有富想得過于簡單,他以為賠了醫藥費,再給主家賠賠情,拿些東西去看看老太太,這事就過去了。他想,以后再攬活,可得自己把住了關,哪怕是兒子,都不能輕易相信。
但事情的發展超乎了他的想象。
11
吳家舉報了有富。
經查證,有富屬于無照經營,工商部門依法予以取締,沒收了經營用的所有工具、設備和違法所得,因危害人體健康,處7萬元罰款。
有富的天塌了。他賴以生存的活路,他興業旺家的依靠,從此斷了根。
禍不單行。黃鼠狼偏咬病鴨子。不幸的事情接二連三。
臘月二十三,明明干完年前最后的活,開著老頭樂收工回家。風雪交加,人們都在家過小年,路上行人稀少。明明把老頭樂的雨刮器速度調到最大,還趕不上鵝毛大雪飄落快,前路已經難以看清,他全憑對路的熟悉,摸索著回家。
行至辛楊縣城西護城河的橋頭上,“砰!”車被撞了一下,明明感覺到車身在顫晃。他從車窗向外望去,四處白茫茫一片,不見人影。
明明下車四顧,只見一個老頭躺在車的右側,悄無聲息。
“見鬼了,這種天氣還出來碰瓷!”明明扔下一句話,趕快上車離開了橋頭,生怕被老頭攔住要錢。
回家以后什么也沒提,照樣吃喝逗孩子。
明明永遠長不大,只要自己有吃有喝有玩的,天塌下來與他無關。爹出了事,全家人都愁眉不展,唯獨他毫不在意。可實際上,這件事是因他而出。
第二天一早,雪停了,路人經過橋頭,看見一堆積雪厚得異常,起了好奇心,過去用腳踢了踢,里面卻是一個凍硬了的人!路人嚇得連滾帶爬地遠離尸體,隨即報了警。
警方檢驗后發現,致使老人死亡的原因是——顱腦外傷導致昏迷,未及時救治,在低溫環境下失溫。簡而言之,老人是在受傷昏迷后被凍死。
橋頭上有監控設備,警方很快就鎖定了犯罪嫌疑人張英明。臘月二十五半晌午,明明還在被窩里睡得香,警察來了。肇事逃逸致人死亡,等待明明的,將是法律的嚴懲。
沒等到過年,花花收拾了東西,把孩子撇給婆婆,回了娘家。臨走扔下一句話,日子沒法過了,等明明判了就辦離婚!
連嚇帶氣,有富中了風,從此落下了偏癱,嘴也歪了,人不能走,口不能言,吃喝拉撒都得靠人照顧。
年后一開春,雄哥又跟上裝修隊走了。娘摔傷后留下后遺癥,三天兩頭犯頭疼,爹癱臥在床需要照料,蓋樓、明明娶妻、生紫菡、席上出事賠錢罰款,這幾件事加起來,花銷了好幾十萬,已經讓這個原本殷實的家負債累累,家里太需要錢了,整副擔子都壓在了雄哥身上。在辛楊打短工,雖說當日結算工錢,但活時有時無,按行市一天超不過二百,可跟裝修隊出去干,一天能掙三百,還管吃管住。
臨走,雄哥回頭看了看這棟全村唯一的二層樓,看了看在大門口目送自己的妻子,一股辛酸自胸口涌到嗓子眼兒,又化成眼淚流了下來。天雖晴著,可風還是刺骨的,雄哥的眼淚凍成了冰。
媳婦啊,以后全家最重的擔子在你身上了!
12
雄嫂傻,不知哀愁。小五莊人這么說。
不到半歲的紫菡,四個月的梓軒,養育兩個孩子的重擔都壓在了雄嫂身上。家里沒錢再買尿不濕給梓軒用,只能給他換成尿褯子。起初還能吃上奶粉,實在沒錢了,供不上倆孩子吃,雄嫂給紫菡把奶粉換成了豆奶粉。
雄嫂每日忙碌著伺候家里的倆老倆小,做飯、洗衣、養雞、種菜、拾掇莊稼,忙得腳打后腦勺。她只能在孩子們睡著之后,費力地洗著一大盆尿褯子,原本養好了的手,很快又皸裂起來。
雄嫂舍不得開洗衣機,水和電都是要錢的。她常常想起小時候幫爹洗豆腐包的事。那時候,肚子是干癟的,涼水是刺骨的,可現在,肚子能吃得飽,婆婆還給幫忙燒熱水。雄嫂不覺得如何委屈,仿佛她生下來就應該受苦,而為家人受苦,是她的榮幸。
老宋來看閨女。
“那啥,你倆離婚吧,把孩子丟給他家,你再找一個。”
“為啥讓俺離婚?”
“這日子有法過嗎?病的病,小的小,都靠你伺候,你男人一個人掙錢,能填得滿這個無底洞么?”
“爹,俺不想離。”
“怪不得都說你傻,一點心眼兒也沒有!這樣熬下去,啥時候是個頭?”
“俺愿意!”
雄嫂軸得像牛,爹也拉不回來。
有富家遭了禍事,村人看熱鬧的多,關心的少。不要說那些外人,就連平日最親的三弟有祿,也少過來,怕大嫂開口借錢。有富人癱了,心思卻異常活躍起來。
他有時想,原本在小五莊已經過在了人前頭,自打紫菡出生后,家里就開始不順當,不到半年,家竟然敗落至此,思來想去,疑心紫菡是個災星,專門禍害自己家。在雄哥出了一次事故后,有富堅定了這種想法。
裝修隊的設備缺少安全保護措施,雄哥干活時,右手食指碰在了沒安保護罩的電鋸上,當場被鋸斷,工友趕忙打了120,送醫及時,斷指接上了,但短時間內干不了活。私人的小裝修隊,沒有工傷保險,費用全由老板出,老板擔心雄哥萬一賴上了他,可就沒個頭了,半哄半騙的,讓雄哥立了自己操作不慎受傷的字據,給了三萬塊錢,讓他回家養傷。
雄哥不知道,按工傷鑒定標準,右手食指受傷屬于十級傷殘,應當享受醫療費、停工留薪期工資、住院伙食補助費、護理費、交通費、住宿費,另加7個月工資。也就是說,雄哥本應得到十幾萬元補償,卻被用三萬塊錢打發了。
一日,雄哥去了縣醫院檢查手指恢復情況,雄嫂忙著蒸饃,婆婆逗孩子們玩。婆婆突然腹痛,趕緊將他倆抱到床上,讓有富在外,攔著倆孩子別掉下床,自己急三火四地去上茅房了。
有富目不轉睛地看著紫菡這張結合了雄哥雄嫂二人特征的臉,小眼睛、厚嘴唇,黝黑的臉,拖著兩道鼻涕,頭發剃得很短,乍一看像個賴賴怠怠的男孩,而一旁的梓軒,方頭大臉,白凈面兒,胖乎乎的,眼睛黑溜溜,透著個可愛勁兒。
有富的氣又被激發出來,要不是這個丫頭來到家里,又怎會遭到這些橫禍?
此刻,有富在善惡的邊緣徘徊著:“我弄死這個災星又能怎么樣?這是我家的孩子,她的命由我說了算!若不弄死她,家里還不知道出多少事?弄死她,頂多我去坐牢,一個偏癱的老頭子,說到底也會網開一面。”——惡戰勝了善!
有富顫顫巍巍地伸出能動的右手,捂向紫菡的口鼻。紫菡并不知危險,以為爺爺跟自己鬧著玩,咯咯地笑著,有富手底下開始用力,逐漸收緊,常年切墩,他的右手比一般人有力量得多,即使癱了,手勁依然未減。
紫菡的臉漸漸變了顏色,嗓子里發出嗚嗚的低啞聲音,兩只小腳不由自主地蹬踏。
“孩子啊,你別怪爺爺,只能賴你投錯了胎,不該來俺家啊,你來了俺這家都快散了……”有富心里念叨著,試圖減輕愧疚。
眼看著這孩子快丟了命,她在本能地做出掙扎動作時,握住了爺爺的小拇指。這一握,救了自己一條命。
孫女熱乎乎、軟嫩嫩的小手,喚醒了有富的良知。他的心里開始不安,手上不由自主地松了勁,真要是親手捂死了孫女,自己死后又咋面對祖宗?
有富的手垂下去,紫菡呼吸暢通了,她大口地吸著氣,臉色慢慢恢復過來。剛才差點窒息,尿濕了褯子,她此刻才感覺出腚底下的潮濕不適,哇哇地哭出聲來。
沒有人知道,紫菡曾有過一次大難不死的經歷——她自己也不記得。有富將這個秘密帶進了棺材。
13
婆婆病了,公公癱了,老公傷了,小叔子判了,弟媳婦走了。這就是雄嫂家的現狀。
雄嫂還是一如往常,不知憂愁,遇見點高興的事——紫菡會走路了,梓軒自己能拿住勺了,公公能坐起來了,雄哥棗樹上結滿果了,院里的薔薇花開了,貓拿住了耗子,麥子價漲了兩分——她就咧著大嘴笑。在常人承受不了的壓力下,得給自己些撐下去的勁兒。
雖說頂梁柱們一個一個的倒下,可雄嫂把家撐住了。日子雖清貧,屋里免不了賴怠點,可也過得下去,一家人吃得飽穿得暖。倒驢不倒架,雖說掙錢的來源斷了,可照樣住著二層樓,雄嫂對此很滿意。有房就有家,有家就是依靠。
雄嫂不復幾年前的白胖模樣,干枯黑瘦,一下老了十歲,不到三十歲的年紀,看上去比四十多的三嬸兒還顯老。她本就邋遢,這下更顧不上收拾自己,頭發整日亂糟糟的,臉上也掛著灰。得空出來溜彎時,后邊背著紫菡,懷里抱著梓軒,與倆孩子逗著樂,悠哉悠哉,好不愜意,似乎從不曾遭過苦難。小五莊人不再說雄嫂是個傻娘們兒,反而生出些敬佩。村里愛嚼舌頭的婦女再提起她時,往往會加一句:“反正俺做不到。”
雄哥的傷逐漸恢復,手指卻失去了往常的靈活,再也干不了裝修這樣的巧活。看著媳婦這么費勁地為全家人掙命,雄哥十分疼惜。他不愿再這樣下去,于是重操舊業,去了辛楊勞務市場找零活干,收入雖不多,多少掙兩個錢就比在家閑著強。零活不是每天都有,能掙著錢的時候,回家給倆孩子捎上一包糖,或兩瓶果奶,要是能多掙幾十,他還會去買只二十塊的啤酒鴨,一家人分著吃,有滋有味。
孩子們慢慢大了,眼看著同歲的孩子都上了幼兒園,家里卻拿不出供倆娃上學的錢。村里的幼兒園就在雄嫂家不遠處,天天看著小朋友們跟在老師后面做游戲、跳舞,在滑梯、蹦蹦床上玩耍,倆娃也眼饞得很,常常扒著欄桿往里瞧。
“姐姐,咱啥時候才能上學啊?”
“等你爹回來,咱倆都能上學啦!”
“那他啥時候才回來?”
“奶奶說了,等咱八歲,你爹就回來了。”紫菡抹了下鼻涕,又給高自己一截的弟弟提了提褲子,認真地說。
雄嫂從不知愁,這次心里卻起了霧。
14
獨眼老宋老了,一個人生活多有不便。雄嫂小五莊宋莊兩頭跑得麻煩,索性讓爹把地租出去,門一鎖,搬到小五莊,住進了二層樓。給丈人養老,雄哥是小五莊頭一份。
小五莊人眾說紛紜。
“這一家子瘋了嗎?過得跟個‘血人’(意為生活艱難)一樣了,還管老丈人?”
“腦子有毛病!”
“別那么說,雄哥兩口子傻,可人家挺仁義。”
“個人家都顧不過來,仁義頂個屁!”
“再傻也傻不過雄家的,可依我看啊,雄家的有后福!”
“有啥福?豆腐!”
是啊,豆腐。雄嫂聽見了這倆字,仿佛烏黑的夜里看見了指路的燈,又咧開大嘴笑了起來。
小電磨買進來,豆腐棚搭起來,獨眼老宋做起了技術指導。
睡半夜起五更,做豆腐的小兩口早早地起了身。
“雄啊,咱頭一天賣豆腐,有人買不?”
“俺覺得準有人買,咱的豆腐實成,不糊弄人,咋能沒人買呢?”
“可咱嘴這么笨,咋吆喝呀?”
“咱不會吆喝,咱拉幾刀免費叫人嘗唄!”
“等咱掙了錢,給這邊爹買輪椅,給那邊爹買收音機,給娘買件新衣裳,叫倆孩兒去上幼兒園!你說好不?”
“那你咋沒想想自己呢?”
“俺啥都有啊,有你,有倆孩兒,有爹,有公婆,咱還有二層樓,啥也不缺!”
電三輪上載著四盒剛做成的豆腐,向十里鋪駛去。
東方泛起了魚肚白,雖然黎明的寒意還未退去,但那微光似乎帶有一絲溫暖,讓人生出無限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