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衛國盯著那孩子看很久了。
孩子正坐在投幣的搖搖車里,手里攥著支棒棒糖,搖搖車是個大黃鴨子,就擺在小賣鋪的門前。不知道這是誰家的孩子,王衛國以前從沒在小區附近見過這個三四歲的小崽子,他的媽應該是里面牌桌上的一位吧,王衛國這樣想。
不過他那棒棒糖真是大吶,以前怎么就沒見過這么大的棒棒糖呢,大的跟天上的彩虹一樣。這棒棒糖都趕上小孩兒臉蛋大小了,真難以想象他那小手怎么能把它攥得那么穩當。
那天下午,王衛國就站在小區的門口,左手邊不遠就是小區的垃圾池子,他原來是出來倒垃圾的。王衛國停在小賣鋪對面的電線桿子下面的時候,太陽正落下去,一朵碩大的圓形的云彩剛好懸在他的頭頂上,云的半邊染上了太陽的金黃色,像烤得恰到好處的白面餅,王衛國突然感到十分的快活。王衛國拎著垃圾和下班回來的老李老楊老張們打過招呼,然后掄起胳膊的準備將手里的垃圾拋出一如往日的優美弧線,就在這時候,他看見了那只巨大的棒棒糖。
那棒棒糖可真是大啊,估計怎么也得七八塊錢吧,王衛國想。前些年王衛國兩口子去東南邊旅游的時候,曾看見路上的小孩子手里舉著這么大的一個津津有味地舔著,沒想到才一年,自己的這個山里面的小城就也有了。王衛國小的時候,八幾年那會兒,棒棒糖還只分一毛的和五毛的,那時候五毛的現在還是五毛,一毛的卻似乎已經不再生產了。那時候零食還很少,糖的所有品種掰著指頭就能數過來,王衛國們那時候吃棒棒糖的時候,最后還都會把嵌在塑料管里面的那一點點糖咬出來,不過那時候的糖,都是很小的,味道也要么浮夸要么淡薄。
不過這個棒棒糖可真大啊,王衛國想起自己高中的時候吃過的一個棒棒糖也挺大,那是一塊錢一個的那種。大概是高二的時候吧,王衛國開始回憶,那應該是個冬天的上午,因為王衛國記得那天的窗戶被厚厚的水汽蓋著。在課間的時候,班里每個人手里都拿著這么一個棒棒糖在吃著。糖呢,是老康給大家發的,也花了他不少的錢,不過他還是滿臉的歡喜,他說這是他跟班里的劉艷婷的喜糖。劉艷萍,王衛國只記得名字了,這個人高中畢業后就不知道哪里去了,長相也早就模糊了,倒是老康現在還是一直王衛國的朋友,經常走動。老康現在娶了個母老虎,自己反成了老鼠,想當年在班里,老康可算是個浪子,弄潮兒,明星一般的人物,班里的什么奇事趣事,十件就有九件跟老康有關系。就說這件事吧,結局也很有意思,班上有幾個女生吃的實在太慢,被班主任逮了個正著,要說吃個糖也沒啥,但這一下課十多個半大的人突然一人含著個塑料棒,這還是挺稀奇的,于是班主任老李隨口一問,碰巧了又有一個嘴碎的學生腦子一昏,事情就敗露了。班主任老李也不是沒招兒的人,他讓老康和那女同學在班里作檢討,然后讓學生們都把糖原封不動地交回來,一個也不少。吃了?吃了的就勞駕您去買個一模一樣的也得交上來吧。這下,王衛國慢慢想起來,自己那天原來并沒有吃過這么一個棒棒糖,王衛國不愛吃糖,當時就隨手塞進包里,所以后來就直接原封不動又交了上去。最后老李把所有的糖當著倆人的面丟進了垃圾堆,也把他倆的“愛情”也一起丟了進去。王衛國回憶那個糖,好像是雙層的,上下不同的味道的,是他們高中時候剛上市不久的品種。王衛國有點后悔了,他后悔自己當時應該跟其他人一樣把糖吃了的,要是全班都把糖吃了,老康和那個劉艷婷可能就不會吹,模模糊糊王衛國有點覺得那個劉艷婷的長相似乎還過得去,反正跟老康現在的這個老婆相比那是一定勝出的。王衛國突然想起來上次幾個人在老康家打麻將,被老康老婆一頓痛罵后趕了出來,心里一哆嗦。老康也是苦命人啊!王衛國在心里面感嘆道。
王衛國大學時候有一次,課間上廁所回來,發現自己文具盒里面有個棒棒糖,還粘著張紙條。王衛國仿佛一下子明白了什么,所以并不聲張,只是把文具盒默默地蓋上了。到了晚上回去悄悄打開一看,果然是一封娟秀細小的字體寫就的表白信。王衛國琢磨著,覺得這信里說的人好像是自己又好像不是,她講的信息都太模糊了。再者就是琢磨這人究竟是誰,王衛國是個沒本事的人,從沒正兒八經談過戀愛,這下子可把他激動壞了,在心里把自己喜歡的幾個女的一遍遍地反復排查。但是想了幾天,又觀察了幾天,還是還無頭緒,王衛國開始覺得可能是放錯了或者有人在捉弄他。不過王衛國一直偷偷留著那只棒棒糖和信,留了好些年,還是結了婚后又七八年搬家的時候扔掉的。王衛國覺得這也算他人生中頂浪漫的事了,如果那不是放錯了的話,所以它很有留下來的必要。這么多年過去了,這件事真的像石沉大海一般,王衛國和他的同學們也已經四五十歲,可是從來沒有人提到過這件事,提到它是當時年少可笑的感情或者一場惡作劇,都沒有人說,沒有人曾說過。王衛國過去和老婆“冷戰”的時候還偶爾會想到這棒棒糖和信,不是說想那個人是誰,只是王衛國后悔自己也應該有個當時年輕人的樣子,去轟轟烈烈來上那么一次,就像高中生時候的下課,老康抱著劉艷婷在講臺上親嘴。人總是容易后悔,王衛國后悔自己最后還是一片空白地走到了經人介紹的路上,后悔沒有過那么一回。但是人也總是善于寬慰自己,王衛國最后總是轉念想到老康,他跟她家那大獅子頭不就是自由結合的嘛。王衛國想到那女人,心里又一哆嗦。
不過王衛國后來還是把那棒棒糖扔了,扔的時候也沒怎么猶豫。人其實從來都不能保存什么,也從來都不擁有什么。人是在過今天,不是過昨天也不是過明天,可是人也沒有今天,今天一分一秒地變成了過去,給人留下了什么呢? 有的人特別喜歡留些舊的東西,與其說是保留,不如說是在緬懷失去。這個理兒王衛國明白,所以那個糖也就跟他的那點兒浪漫一起被丟了去了,過日子嘛,畢竟過的是日子,又不是演戲。
想到結婚王衛國就想到了兒子,兒子小時候也不愛吃糖,不愛吃甜食,這點像王衛國。但是小王小時候倒是很喜歡糖塑,不論是捏的還是畫的,都特別喜歡,見了就走不動道。那幾年,大街小巷的推著小推車的糖塑手藝人還很多,王衛國經常上了街,走著走著突然就發覺手里牽著的這個小東西好像一下子變重了一樣,像拎著塊大石頭,不消想,這種情況十有八九就是看見捏糖人畫糖人的了。小王大鬧個五六次,王衛國可能給他買上一次,不過買了之后小王也不吃,只是拿回去插在家里的什么地方。等到最后糖人上沾滿了各種小蟲子,就扔掉了。后來小王大點了,又變得喜歡吃甜了。這幾年,獨子不在身邊,王衛國總是很容易覺得自己過去對兒子不夠好,他覺得兒子后來喜歡吃甜,會不會是因為小時候吃的太少。這雖然沒什么邏輯,但王衛國還是常常有類似的想法,其實人都是完美主義者,總是在下意識里想彌補自己的過去。
現在王衛國自己突然很想吃上個棒棒糖了,就像那孩子手里的那個一樣,想了半天,原來自己這么多年根本就沒吃過棒棒糖,也不知道那究竟是怎么個味兒。王衛國看了看搖搖車后面的小賣鋪柜臺,玻璃柜子上面放著個黃色的塑料盒子,歪歪斜斜插著好幾種大小的棒棒糖,那小孩子手里的應該就是在這買的。里面架子上也掛著許多一塊錢一個的,一袋袋連在一起掛著,像長滿了豆莢的藤。但是看來看去,王衛國總覺得還是那小孩兒手里的那個最好,不知為何。那孩子已經把整個圓形的糖舔了個遍,白色的光來自夕陽,光點在糖的邊緣上閃爍流動,非常的好看。
王衛國順手把垃圾扔出去,像消極比賽的鉛球運動員,垃圾袋子懶洋洋地在空中行進著,而這時王衛國早已沖了過去,他跑上前去,一把奪下那孩子手里的棒棒糖,飛也似地跑開了。那一刻真長啊,仿佛長過永恒,夜幕正戰略反攻,勢如破竹占領著白日的領地,太陽發出最后的哀鳴,把自己的陰影落在電線桿上,整個地球就渺小的如同夜幕下的王衛國一樣。那一刻又似乎很短,裝滿垃圾的黑色塑料袋飛進垃圾堆,一路上發出纖細渾濁的呲啦聲,與此同時王衛國也已經跑上前去,一把就抓住了棒棒糖的塑料桿,不出所料,沒有遭遇太多的抵抗,那孩子先是一愣,然后哇的一聲就哭了。等他的媽尋著聲出來看的時候,王衛國早就沒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