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順著太陽升起的地方走了很久很久,不停地呼喚安都。
醒來時我躺在一個蒙古包里,一個皮膚黝黑的婦人笑著喂我喝水。
“姑娘,你這是打哪兒來啊。怎么一個人背著狼皮倒在荒野上,也不怕被狼吃了。”
“我這是在哪兒?”我問。
“額侖草原東部草場。”婦人笑道。
“不行,我要去找安都。”我對著婦人說。
“姑娘,你也要養好傷再說啊。”
“我等不及了,我一定要去……”沒等她反應,我早已從床上下來。
“姑娘,你也真是倔。要不待會兒我讓我兒子送你去吧,他有馬速度也快。”婦人跑過來拉住我。
在婦人家用過餐后,我跟著她兒子的馬去找安都。
我去到了昨天醒來時的草地,我找了昨天滾下來的長坡,我找了我過去和安都住的地方,可是我就是沒有找到安都……
2.
我還記得昨天清晨,淡淡的陽光穿透陰寒的薄云,凝成煙云的霧氣,隨風輕輕飄動。
草原的第一縷陽光照上了我的傷疤,身上披著的狼皮散發出難聞的野獸氣息。
“安都、安都……”我對著蒼茫的草原大喊。
盤旋而過的雄鷹,逃命的兔子,亂竄的野鼠,卻唯獨沒有我的安都。
我蹲下身將散落的不知道哪兒來的狼皮扎成捆,忍痛將狼皮背在我受了傷的背上,將青草嚼碎抹在傷口上。
我努力回想昨日,我同安都去覓食。后來,去到了美麗的天鵝湖畔。我同安都躺在松軟的草墊上,我唱《白狼歌》給安都聽。
蘆葦隨風而動,高飛的天鵝家族在湖心的蘆葦巢上跳起美麗優雅的舞蹈。我靠著安都,做了一個有關阿爸的夢。
夢里阿爸騎著剽悍的馬,我和安都緊緊依偎。阿爸騎馬的雄姿消逝在草原的盡頭,我拉著安都拼命地追……
醒來時,暮色已近,高貴的天鵝埋下了它們的頭顱。
“我親愛的安都呢,他不會丟下我的……”我害怕極了。
順著北斗星的方向,我走走停停。連呼喚也變得那么無力,我害怕夜里出動的野獸,我害怕那一雙雙發著幽綠的光的眼。
天越發地黑了,我看不清路。我只知道最后我滾下了一個長坡,碎石將我裸露的皮膚咯地生疼。
“安都,安都……”一到危險時刻,我還是習慣性地大叫安都。這一次我在疼痛的刺激下反倒是叫得更大聲,我滾了很久叫了很久疼了很久……
忍著身上的疼,我走向日出的東方。
“安都~”口渴饑餓疼痛一并襲來,我只有找到安都我才能安心。這一夜,發生了很多我不能理解的事——
我不知道與我形影不離的安都去了哪里,我不知道他到底為何在我大夢初醒之際竟不知所蹤,我不知道為何我醒來時周邊沒有長坡碎石,我不知道我是如何從坡底到了這平坦無垠的草地,我不知道身上的狼皮從何而來……
這短暫的分別讓我真正地感受到安都對于我的重要性,沒了他也許我真的活不下去。
3.
從小,我就和阿爸還有安都生活在一起。阿爸和安都會去打獵,用動物的皮毛換取少量的生活用品。我向往外面的世界,可是阿爸從來只讓我與安都待在草原。
“安都,過來!”我以命令的語氣讓安都趴在我面前,然后自己騎在他身上。
“琪雅,你干什么呢?”阿爸呵斥。
我不明白這個和我一樣長著一雙腳、一雙手的人為何要趴在地上,他從來不像我和阿爸那樣直立走路。每次出去打獵,我常常在一旁遠遠地看著。阿爸用的是自制的捕獵工具,可安都卻總習慣直接用手。
看著他滿手滿臉的傷口,我總是喜歡把那些摻和我唾液的草藥抹在他的傷口。有時力度沒掌握好,他也會疼得齜牙咧嘴。可是,他從來不說疼。
每次吃飯時,他也總是習慣性躲在一旁。最開始他從來都只是吃生食,后來在我的再三逼迫下他開始吃個我們一樣的熟食。
每次他一看到火,總是轉身就跑。一次我夜里點了一個火把,想嚇嚇他來著。可這次,他沒有把我嚇著。反倒是一下子向我撲過來,一口咬在我的脖子上。
“阿爸,阿爸……”我嚇的大叫。
“安都,她是琪雅……”阿爸點燃了燈,安都放開了哭到快斷氣的我。
第二天,阿爸讓我把昨天被火把燒壞的毛毯補好。安都趴在一旁呆呆地看著我,透過他那雙眼我似乎能感受到他的歉意。
我借助水盆的倒影,企圖把嚼爛的草涂到昨天脖子的傷口上。可是任我如何偏轉,還是一不小心把自己弄得生疼。
“嗚~”安都指指我的傷口,又指指他自己。
我指了指面前的水盆,讓他把水洗干凈。我又嚼碎了一些草,吐到他的手里。他小心地涂在我的傷口,然后對我憨笑。
看著他那一雙粗糙的手,我決定用補毛毯剩下的布料給他縫一雙手套。
4.
“阿爸,安都為什么不說話,為什么不和我們一樣行走……”我不知道是第幾次問出這些問題。
“琪雅,你安都哥哥和我們不一樣。你以后不要再欺負他了,你要把他當親哥哥一樣看待。你要陪他玩,教他說話,教他走路……”阿爸摸著安都的頭。
我跑到阿爸的身旁,像阿爸一樣摸著安都的頭。
“阿爸,你放心。我一定好好教安都!”安都一臉茫然地看著我和阿爸,他并不知道我和阿爸在說些什么。
“ji~a”安都模仿著我的口型費勁地發生。
“雞鴨~”他努力地重復。
我扯起地上的青草梗,打在他的頭上。
“你真笨~”我可以肆無忌憚地嘲笑他。
“a~ba”第一次叫阿爸,他竟然叫的這么好。
每次我叫阿爸,他也跟著叫。阿爸叫琪雅,他卻只是緊緊地盯著我。他知道我就是琪雅,可是他卻很少叫出來。
夏夜,蚊子亂飛亂撞。睡不著的我、阿爸,安都,就躺在草地上看天上的星星。
“嗷~”狼嚎聲隨風入耳,我嚇的扎進阿爸的懷里。
透過阿爸的臂彎,我想瞧瞧傳說中黑夜里奔跑的白狼王。可是我卻瞧見安都朝著狼嚎聲傳來的地方凝望,時不時還發出嗷嗷的聲音。
月光照在安都黝黑的臉龐上,我卻獨見那一雙浸滿淚水的大眼。
我不明白安都為什么會對著狼群學它們嚎叫,我更不能理解他為什么會在聽到狼嚎聲之后熱淚盈眶。
“阿爸,安都這是怎么了?”我小聲地問。
“安都怕是想家了!”阿爸的胡子扎得我又癢又疼。
5.
“琪雅,快來看看阿爸給你帶什么了。”一大早出去購置生活用品的阿爸回來了。
“阿爸~”我放下手中編草鞋的蘆葦。
“琪雅,打開看看!”阿爸遞給我一個包裹。
“哇,謝謝阿爸。”我蹭上阿爸的肩,之后把新買的紅色旗服套在自己身上。
“安都,安都,快出來看我的新衣服。”我朝著草原喊。
我興奮地在草地上轉圈,飛起的裙角上的金線發出刺眼的光。
安都在一旁盯著我看,陽光下他黑溜溜的大眼真的好美。
“安都,你也有。”阿爸遞給安都一個盒子。
安都剛一接下,我就一把搶過來拆開。盒子里是一雙鞋子,我讓安都脫掉他那雙破了的草鞋。換上新衣服的我和新鞋子的安都在草原的這頭跑到那頭,跑累了我就讓安都背著我回來。
忘記說了,安都已經會直立走路了。雖然不能像我和阿爸那樣挺直,但他再也不趴在地上了。
“阿爸,今天是什么日子啊?”看著晚飯桌上滿滿的菜肴。
“琪雅,你今天也十二歲了。”阿爸給我們的杯子里倒滿酥油茶。
“嗯,那安都呢?他多少歲了?”我看向低頭喝茶的安都。
“其實我也不知道安都多大了,你們以后就過同一個生日吧。”阿爸摸了摸我的頭。
“安都,以后我們每年都一起過生日吧!”我舉起杯子。
那天晚上,我們一起唱歌唱到很晚。
“琪雅,我跟你講一個故事吧……”
“聽故事羅,安都快來。”我一把安都拉到身旁緊挨著自己,面朝著月亮我把頭擱在安都的肩上。
6.
阿爸點起了他許久不抽的土煙。
“從前,有一個叫吉布的男孩。吉布從小獨自生活,他靠狼群吃剩下的肉生存。最初,他會被狼群追被狼群咬。可是,他一次次都幸運地逃脫了。漸漸地,他與狼群建立了親密的關系。狼群出去獵食,他就會跟著它們。
有一天,他和狼群出去獵食的時候他看到了一個小女孩。她穿著干凈美麗的衣服,頭發梳成整齊的辮子。小女孩的身后還有兩個人,他們趕著馬車和他們的羊群。
吉布遠遠地看著小女孩在前面蹦蹦噠噠,卻沒想到身邊的狼群一下子沖了出去。羊群頓時四處逃躥,受驚的馬一下子沖了出去。那兩個大人慌忙去拽馬,他們對著身后的小女孩大叫。
狼越來越多,吉布急躁地嚎叫。吉布想讓自己的狼兄弟們放過這一家人,可是殺紅了眼的它們只是加大了攻勢。
看著在羊群中不知所措的小女孩,吉布決定帶她走。吉布大步跑到小女孩的面前,沒想到小女孩一看到吉布就暈了過去。
吉布把女孩抗上肩,避過混亂的獵殺場面。他把女孩帶到美麗的湖邊,他靜靜地欣賞女孩美麗純凈的面容。撲倒湖邊打水時,他看到了自己丑陋的面容。他捧起湖水,把自己的臉洗干凈。”
阿爸換了一個姿勢,換上新的煙。
“女孩醒過來看到穿著獸皮的吉布,嚇的大哭。吉布不知道怎樣安慰女孩,只把自己平時用來切肉防身的匕首遞給女孩。
這下女孩才止住了哭,吉布帶女孩回到自己平時睡覺的土洞,把自己儲存的肉食拿出來給女孩吃。
女孩還是悶悶不樂,整日以淚洗面。吉布白天帶著女孩去到美麗的天鵝湖,晚上就陪著狼兄弟們出去獵食。
女孩教吉布說話,教吉布用火把食物烤熟,用蘆葦為吉布編出鞋子。慢慢地,吉布能用人類的語言同女孩交流了。女孩給男孩取名為吉布,女孩告訴吉布她叫卓瑪。
在那張用獸皮鋪成的小床上,卓瑪總是緊緊地靠著吉布才能入睡,聽到狼嚎的卓瑪習慣性地扎進吉布的懷里。
直到有一天,卓瑪吻上吉布的唇,少女卓瑪和少年吉布完成了人生中的第一次。后來他們生下了孩子,吉布覺得他們不應該再生活在山洞里了。
他跟著狼群出去打獵,讓卓瑪把獸皮及肉拿出去賣。
很快他們就逃離了那個破舊的山洞,帶著他們的孩子搬進了新居。
兩年后,卓瑪死在了荒蕪的沙地上。閉眼前,她把一個五六歲的男孩交給吉布。她讓吉布好好對他,好好對自己的孩子。”
迎著月光,我仿佛看到了阿爸眼里的淚光。
“阿爸,卓瑪好可憐。”我哭著對阿爸說。
7.
冬天的雪把草原變成白茫茫的一片,我總是拉著安都出去掏野鼠的洞。
回來時,我卻只覺得暈暈沉沉的。第二天,便只覺得渾身無力。我穿上了所有的衣服,可是縮在被子里的我還是覺得冷。
阿爸冒著風雪,要去給我找個醫生。安都留下陪我,見我冷得實在不行。安都解開他的皮襖,我將自己縮進他的懷里。
阿爸回來時,給我買了好多藥。我吃完了所有的藥,可還是不見好。反而多了咳嗽這一癥狀,咳著咳著就咳出了血。
阿爸又一大早出去給我找藥了,安都守在我的身邊。
當天晚上,阿爸沒有回來。第二天早上,我讓安都出去找阿爸。
我站在風雪里從早上等到中午等到晚上,還是不見他們回來。天色漸暗,我很害怕。
正當我翻弄阿爸的工具箱找手電時,腳步聲響起。
“阿爸,安都。”我轉身興奮地大叫。
“琪雅~”安都一個人呆呆地站著。
刺骨的寒風將安都的臉凍成了紫褐色,他的帽子上落滿了雪,衣服上滿是血跡,扛在肩頭的狼已經凍硬了。
“阿爸呢?我讓你去找阿爸……”我跑過去一把掀掉他肩頭的狼,紅著眼吼道。
“琪雅~”他從身后掏出一只布滿血跡的鞋。
“走,我們一起去找。一起去……”我在呼號的風中大哭。
那是阿爸的鞋,那是我補過無數的鞋。
安都一把抱住我,將我抱進包內。那一夜,我哭到聲嘶力竭。我知道我的阿爸永遠回不來了,陪伴了我十六年的阿爸……
第二天,我沒有再大吵大鬧。安都端過來一碗黑乎乎的東西,我想都沒想一下子喝下去。那一定是我喝過最難喝的東西,很苦很臭很腥。
喝完藥后,我癱在床上。晚上,安都掀開我的被子。把一張很暖很暖的東西裹在了我的身上,我沒有反抗只是任由他。
第二天醒來,我感覺到身下的床褥都已濕透。一把扯下裹在身上的東西,我才知道那是一張狼皮。
第三天,太陽出來了。我不再咳嗽,也感覺自己有了力氣。只是,我沒有興趣出去。安都端著熱水進來的時候,我把臉朝向另一邊。安都替我擦了手,擦了滿是淚跡的臉。
中午陽光大的時候,安都總會背著我走很遠的路。他把那些花草編成花冠,戴在我的頭上。
日子也就這樣一天天過去,我不再像以前那樣愛說話。陪伴我的只有安都……
8.
十八歲時,我出去買了一把剪刀。我替安都剪掉了他的長發,那時的我覺得安都真是一個漂亮的人。
我和安都還是過著平靜的生活,只是沒有了阿爸。
無數個夜晚,我都會想起阿爸給我講過的關于吉布和卓瑪的故事。
我在想,也許有一天安都和我也會像吉布和卓瑪一樣。
我不明白,為何卓瑪最后死時會給吉布一個男孩。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在整理阿爸遺物的時候。我看到了刻有卓瑪字樣的一把小匕首,到那時我才想通。
我就是吉布和卓瑪的孩子,安都就是卓瑪當年救下的孩子……
我回想起安都的不會說話,不會直立行走,害怕火,在夜里長嚎……他是當年那個卓瑪從狼群里救出的孩子。
我沒有告訴安都,我想他簡簡單單的活著。
我想起父親離開的那個晚上那雙只滿血跡的鞋子,安都肩上血淋淋的野狼。
我明白了,我的阿爸阿媽都是被狼群所害。那一刻,我仿佛找到了余下一生的意義——我要報仇,我要殺死那些帶走我家人的狼群。
我把阿爸留下的匕首磨光擦亮,我讓安都爬上我的背,我讓安都在前面以最快的速度奔跑……
安都不理解我要干什么,他只是按照我說的去做。
“安都,如果我走了。你一定要替我報仇……”我認真地對安都說。
他一定不理解我說的是什么意思,他不知道何為報仇。
我努力訓練,在夜里聽那些狼的吼叫,判斷它們的洞穴……
9.
一晃我也已經22歲了,辮子長了,褲子由齊腳到齊膝。
我決定在23歲生日之后,來一場和狼的決斗。
那一日,我同安都出去打獵。可是,一路好好的。
醒來卻不見了安都的蹤影,接著我滾下長坡……
10.
在婦人的幫助下,我的身子漸漸恢復。為了報恩,我嫁給了他的兒子。可是在結婚的第二年,他便得病死了。婦人以為是我克死了兒子,把我趕出了家門。
我走了很遠的路,跟著出草原的運輸車出了草原。
成片的綠色在我眼前略過,我想我再也不會回這片承載了我傷痛回憶的地方。
阿爸走了,安都走了,我一個人也要走了。
11.
再次回到草原,已是十年后。
高高的鐵絲網將草場封閉,風一吹黃土便迷了眼。
步行至一處門口聚滿了人的酒館,我剛打算尋一僻靜去處。卻被琪雅和安都這五個字拽回了人群,忍著人群的白眼,擠到了前方。
一個中年男人耷拉著頭,蓬亂的頭發遮住了臉。破舊的衣衫掛在瘦骨嶙峋的身板上,他的旁邊放著一個木棍,面前放著一個破碗,里面有一元五角的零錢。
“當年我可是智斗狼群,我把我心愛的姑娘從狼王口中救下來。我可是剝了它兒子皮的人,我怕我的姑娘受寒我把狼皮送給了她。我跟狼王談判來著……”
人群中全是不屑的聲音,我從包里拿出新取的一沓錢,放在他面前的碗里。
“姑娘,要不了這么多……”后面的人大聲地喊。
我哭著跑了很遠很遠,沒有人會理解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會在大庭廣眾下哭的如此洶涌。
那一刻的相逢似乎把我十多年積壓的悔恨全部揭發,多年以前我的阿爸也是狼孩,可是多年以后我卻忘了一句話——
蓋本狼生,志不忘舊。
那日傍晚,我回到了那家酒館。人群已經散去,只剩下一個跛足的男人收拾著自己的包裹。
看到我時,他從腰間掏出我給他的一沓錢。
“安都,你還記得我嗎?我~”我緊緊地抱住了安都。
十多年前是他抱著我,十多年后我要緊緊抱著他。
在曾經的路上,我一不小心任命運擺弄,錯過了彼此相依的幸福。
從此以后我要攙扶著安都,不躲避不讓路。在人生的窮途中,我再也不要為了幸福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