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家里的房子，二層要進行裝修了。我選擇了一個陽光充裕的午后，慢悠悠地規整堆在上面的雜物。

在二樓客廳一角碼放著許多書，還有著兩箱子的零碎。這多是我們姐弟三個初高中的“遺物”，畢業時舍不得丟棄，總以為留著就能留住些什么。但是一股腦得搬回家后，它們也就被遺忘在那里了。

沒有想到，時隔多年，當我再次翻看曾經的書本，看到曾經認認真真做的筆記，以及歪歪扭扭寫下的三言兩語，竟依然看得出年少的模樣，想得到年少的心情。

時過境遷，當初心心念念、計計較較的，如今看起來，似都成了他人的故事，因而有著局外人的理解和寬容，所以微笑甚多。

我想，也許最終，所有的過往都能沉淀出輕盈，所有的記憶都能孕育出平和，所有的經歷都能獲得理解。生活日后的優待，總能讓我們對曾經的傷痛釋懷，而最大的釋懷便是不再記起。

如若不是翻看到曾經記錄下來的情緒，我已經記不得對父親曾有過這么深的恨意。

“我對他已經徹底絕望了，從此我再也沒有父親了，再也不需要父親了。我現在唯一渴求的是和他不再有瓜葛，有一絲一點的關系。我想讓他離開我的生活，再也不要出現。我恨他，恨自己有一個這樣的父親”。

薄薄的一頁紙上，短短幾行字，一字一句、一筆一畫，寫下了我對父親的決絕，力透紙背，清晰真實。

紙張上，有眼淚暈染的痕跡。當初的褶皺，在時間里，晾曬出淺淺的溝壑，仿佛是記錄了這一路的坎坎坷坷。字入眼，心有一絲的戰栗。我抬起頭看向窗外，小小的麻雀撲棱著翅膀，飛離了光禿禿的枝干。

和父親有關的往事也嘩啦啦地被傾倒了出來。

02

寫下這段文字的時候，我正在讀高二。大年三十，父親又喝醉了酒，吵嚷著要出門，哄勸無果，便開始了爭吵。弟弟妹妹拉著胳膊，拽著衣服，說著好聽話想把他拉近里屋，他掙擰著，嘴里喊著，“你爹有多丟你們人，門都不讓出去了，我今天還就是非要出去不可。”

母親見狀就把門給鎖了，說，今天無論如何是出不來這個門了。這惹怒了父親，他開始破口大罵，說家里沒人聽他的，所有人都看不起他，他還不如死了算了。

弟弟妹妹還在盡力地哄著他，說我們聽你的話呀，你先睡會兒，睡醒了，想上哪就上哪。父親絲毫沒有動容，反而鬧得更兇了，說我們都向著我媽，然后就開始對母親罵罵咧咧。

母親一開始盡可能地忍耐，并不回聲。父親并沒有因此而作罷，反而罵得更兇了，邊罵邊哭，邊哭邊摔東西。桌子上的玻璃杯被一個個投向了母親，然后落地，碎得一塌糊涂。

弟弟妹妹也放開了手，站在一邊一個勁地哭。母親忍無可忍問他究竟想干嘛，年年鬧成這樣，年年讓小孩跟著擔驚受怕。母親問，日子還能不能過？

父親聽到這句話，轉身把桌子上的水瓶摔倒了地上說，不過就不過，誰怕誰。弟弟妹妹被嚇了一大跳，身子輕輕地顫抖。

這樣的鬧劇我已經看的足夠多了，多到我已經有些麻木了。這樣的攔阻和勸說，一次又一次，到底有什么意義呢？而我攔阻不了父親，也勸說不了母親，所以我冷眼旁觀。

當時，我恨父親的無賴，我也惱母親的軟弱。

03

父親酗酒鬧事由來已久，從我記事起就開始了。我很小的時候，便開始跟在母親身后，去找父親，喊他回家，或是拖他回家。那時候，我多半是不敢上前的，只能是哭著求他不要喝酒，跟我們回家。

上小學的時候，學校就在自己的村里。父親每次喝完酒鬧事的時候，邊上有時會多幾個特別的看客，即我的同學。于是，我漸漸地不哭了，一心一意地幫母親拉他回去，或是跑很快去叫爺爺和大伯過來幫忙。

學寫作文的時候，都會學人物描寫，大多是從身邊的親人寫起。我寫了母親、妹妹、爺爺、奶奶，鄰居大娘，對門老爺爺，卻從不寫父親。

當時雖不懂恨，但是確實是知道羞的，當然也是會有羨慕的。

班里一個女生的爸爸，會輔導她做數學題，會到學校給她送落在家里的筆記本，會在下雨天接她回家。這些我都不羨慕，因為我自己會做數學題，會記得帶筆記本，可以冒著雨回家。

但是我羨慕她爸爸不喝酒，不鬧事。

后來再大一些的時候，我不再只是恐懼、驚慌了。我開始和父親斗爭。

我不再求他回家，大多時候只是冷靜地站在他的酒桌旁，看他喝酒。看得他渾身不自在，然后要么跟我回家，要么罵我回家。多數時候，我不在意他是不是會跟著我回家，他動怒了，我就放心了。

我也曾摔過他的酒瓶子，氣得他要和我斷絕父女關系，我也不怯懦，昂著頭回嗆，別以為我多想姓你的姓，只是我沒得選擇而已。

他拿些掃帚要打我，我一點兒也不害怕，不是因為他的朋友攔著他，母親和奶奶護著我，而是因為，我希望他打到我的身上，這樣他就永遠有了最直接的虧欠。

那次沖突之后，我和父親冷戰了一個月，在這期間，父親雖不曾說過什么，但是在行動上多次示好。奶奶、叔叔、姑姑都曾做過說客，但是我一概不買賬。

也是從此，父親對我有了忌憚，但是他仍會在喝醉酒之后鬧事，只是次數少了，尤其是我在家的時候。

對于母親，我始終是心疼的，我想這也是我懂事，并且極其像她的原因。但是，越是心疼，也越是惱怒她的原諒和忍耐。

我對父親的怒氣，很多時候皆因心疼母親而起，結果母親卻每每比我還要早的原諒父親。若不是因為母親，我想我是不會再去管父親的，他愛怎樣鬧，就怎樣鬧，鬧夠了，自然就消停了。母親的拉扯和照料在我看來是縱容。

不管父親鬧成什么樣子，母親都未曾提過離開，哪怕只是短暫離開，我知道母親多半是放心不下我們，可是對我來說，這樣的家早就不是完整的了，離開才是解脫。

所以當母親問父親，日子還過不過了？父親回，不過了。一直站在旁邊的我說，你們離婚吧。一家人都轉頭看向我。我看著他們說，都過成這樣了，再過下去有什么意思？

這句話像是一盆冷水，澆醒了父親的酒醉，燃起了他的怒氣，他氣得直哆嗦，指著我罵，說怎么就生了我這么個女兒，天天巴不得家散了。他質問我，安的什么心？

我握緊拳頭，冷冷地看著他說，你還知道你有個家么？你不是愛喝酒么，離了婚，就沒人管你了，我們再也不礙你事了。

父親的臉開始抽搐，嘴唇一張一合地顫抖著，花了好久的時間擠出一句，我沒有你這么個不孝的女兒。我也不甘示弱，瞪著眼回他，我也沒有你這么個丟人的父親。

話音剛落，他抓起手邊的煙灰缸朝我投了過來，太猝不及防，弟弟妹妹沒有來得及阻擋。煙灰缸擦著我的耳朵，落地，碎得一塌糊涂。

我沒事。但嚇著了他們。母親沖過來抱著我，弟弟妹妹緊緊抱著父親的胳膊。我看著驚恐的父親想，你終究對我有了直接的虧欠。真好！然后就有了那樣的一段文字。

04

只是生活就是這樣，偏愛折騰，總愛在人做好一切準備，去放棄的時候，悄然發生轉折。

是的，父親默默、卻很努力地做著改變。雖然我想否認，但是卻不能否認。他開始在我們在家的時候，花心思給我們做飯。外出送貨回來，也總記得給我們帶愛吃的零食。他開始把我們說的話放在心上，然后去嘗試做點什么。

我們住的那間屋子，最初沒有鋪地板磚，妹妹的衣服掉到了地上，找我媽“算賬”，要我媽給她買新衣服，父親聽了去，隔天給地上鋪了一層地板紙。弟弟和同村的玩伴想去黃河邊上玩，不知道怎么去，父親聽了，就借了車陪他們一起去。我愛吃草莓，和母親商量在院子里的空地上也種一片，第二年真就種上了，母親說主要是父親的功勞。

更重要的是，父親喝醉酒的次數越來越少，鬧事也越來越少。尤其是我們姐弟幾個在家的時候，他幾乎再也沒有酒后鬧過事。

而我能看得出他刻意地克制，帶有努力的意味。

弟弟妹妹和父親越來越親，我和父親之間卻始終隔著距離。我的事情，他一般不過問，也不管。

大二的寒假，我去了電子廠打工，遇到了一點波折。妹妹說，父親很著急，想讓我回家，但是又不敢直說，只能朝母親發脾氣，說她不管我，任由我去打工。還一直催促母親，給我打電話，要我回家，或是問問我的情況。

研二的時候，我在群上和母親開玩笑說，要她給我發紅包，我好買相中的衣服和鞋子。母親干凈利落地回我，不發。我回，拉倒。沒過一會兒，微信上就收到父親發過來的紅包，外加一條語音，你買吧，不夠了我再給你發。

我突然間就紅了眼眶。回復了一句，謝謝老爸！

前幾天，我生日，父親在0點的時候，給我發了紅包，紅包上寫著，會會生日快樂！我握著手機，猶豫了一會兒，回復了一句，愛你，老爸！

然后我就笑了，笑得特別特別得開心，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05

我慶幸母親沒有輕易放棄愛父親，不管多么艱難。

我也慶幸在我放棄愛父親的時候，父親沒有放棄愛我，不管多么艱難。

我還慶幸我始終愛著，也被愛著，不管多么艱難。

我想，我們要相信在這個世界上，總有人偷偷愛著我們，不管我們知不知道，領不領情。所以不要輕易放棄愛，不管多么艱難，因為唯有愛，能戰勝艱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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