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未末的背影
我出生的邊陲小島——海洋島,雖然不大,但海陸空駐防齊備。老爸是山坳部隊里的正營干部,擔任教導員工作。
而那時的我是個山丫頭,海女兒。翻山越嶺趕海踏沙,拾過海星、踩過幼蛇,爬樹摘過野桔桑椹,還意外捕獲過團著圈的刺猬。
以及夏夜登陸席卷肆意的臺風,嘆為觀止的海上日出,部隊大院里無所顧忌的玩伴……太多的記憶,充滿了我童年和少年的時光。
后來因為年齡的尷尬,提職無望,老爸響應九十年代那次百萬大裁軍的國家號召,我十六歲那年,跟隨轉業的他,舉家回到了父母的故鄉——這座北方省會城市——寧安。
幸好當年國家有政策,優待安排響應裁軍轉業的軍人及家屬,相關的住房、工作,子女上學問題。
當政治教師的老媽,浩然正氣,有理有據的拿著紅頭文件進行政策宣講。當時教育局人事科的主任,誠慌誠恐,馬上把老媽和我安排進全市最好的重點中學。
還承諾,新生入學,我不用參與分班考試,直接進入重點班!老媽也擔任本班政治學科的教學,更好照顧子女,輔導學習。
“軍嫂為國家的奉獻,國家記得,我們地方政府部門更會記得的。放心,一切都會穩妥安排”!頭發灰白的人事科主任,不自然的熱情親切 ,更加襯托出老媽,政治高度敏銳、政策解讀深刻的光輝形象。
故事就是從那個初秋晨陽的榜單下開始的……
高中新生開學總是有點晚些,應該是九月初的樣子,早上已經有了涼意。
“把運動服穿上!”
一大早,老媽就把那件藍色白條的衣服丟到了床頭。這原本是老爸單位下發給辦事員參加乒乓球比賽的隊服,多余了一件小號的。
“主任,拿回去給孩子晨跑穿吧”。
后勤辦陳阿姨的善意,卻成了我青春乃至成年后的陰影,現在我都很少穿運動類服飾。且不說深不深淺不淺的藍色,主要穿在我身上軟趴趴松垮垮肥大大,更要命是前面左胸上方、后背一大橫條,赫然印著,“朝陽街道辦事處”的字眼。
我是不敢言語的,遲吞吞穿上,鏡子也沒照,咕嚕喝了兩口粥,就要起身。
“第一天,要不和媽媽一起走吧”。
“這么近,我能找到,不說好了嗎?走了”。拿起書包,我就出了門。
“不是說好了嗎?”這句話,得從開學前的家庭會議說起。
老媽作為我老師這一問題,我強烈陳述我的意愿,我實在覺得她平日總是上綱上線,會讓新同學敬而遠之,連帶對我也疏遠。
所以除了必要的領導和班主任,我態度明朗,不希望讓外界知道我倆的關系,在學校我叫她“余老師”,當然老媽也要叫我“安未末同學”。沒有特殊情況,也不能叫我去她辦公室,不到萬不得已不得暴露身份。
估計爸媽也覺得初來學校凡事還是低調沉穩的好,尤其是怕我滋生什么優越感,所以我們前所未有的一致,很順利達成了協議!
“一中”,真不愧為重點中的重點,九點發榜單,七點還沒到,校門口已經堵的一塌糊涂,主要是很多五顏六色的被褥行李,白瓷盆里裝的鋼瓷碗罐的尼龍兜,到處擺放。
“一中”除了市內招生,縣城和鄉鎮每年都會分派一些招生名額,提供食宿,優中選優,能考取來得都是各個鄉鎮佼佼者。
他們一身過時又嶄新的衣著,身旁一臉歲月流痕的父母,欣喜異常和周邊一樣裝束鄉里鄉親們,熱情地彼此攀談。
市里學生,家近的大多是自己騎車來報道,當然很多是乘坐公交或出租車的方式,當然還有少部分氣宇軒昂,頗有身份地從轎車里邁出來的。
這樣就會出現了各類車輛與各式笨重行李之間,因為占地妨礙交通的問題而爭執,一早晨鬧了好幾場,劍拔弩張的吵鬧。
城市與鄉鎮的差距分歧,注定會延伸到學生的群體,好像約定俗成,早已成為“一中”分類的方式:城市幫、鄉鎮幫。
而我也注定,身不由己的無法屬于任何一個群體,以一種“特殊”游離。
“貼榜單了!”
不知誰高喊一聲,人群一下子躁動起來,從徐徐拉開大門夾縫中,不顧形象得往里擠。家長是不允許進去的,否則,我想怕大門是要被踏倒,圍墻會被擠塌的。
“至于嗎,不就是個公布班級嘛”。我不解地嘀咕。
旁邊聽到我這話,來自鄉鎮的老爹,回頭熱心和我說:“我閨女要是進了好班,就那兩個紅色的,那我就立馬回去收苞谷,存好學費,就等她上大學了!”
老爹指給我看紅色的那兩張,遠遠看去,是紅得有些發紫,比其他榜單更為鮮艷。因為早已知道不出意外,我一定在第一張紅榜單里,也就不緊不慢往里走。
我有點遠地站在蜂擁而至的人群后面,我只能看到榜單最上方幾個名字。第一名的位置,遒勁有力的墨筆赫然寫著:
“沈冠”!
“沈冠——真是好名字”!我低聲稱贊。
“哪好?”
后面突然冒出清冽的男聲,沒有防備的聲響多少嚇到了我。驀地回頭,秋日的晨光斜斜地投在這個男生的后背,因為逆光,我看不太清,也沒敢仔細看他的容貌。
女生特有的直覺,他的眼睛一定在似笑非笑等待答案,純棉質地耐克運動服,斜挎在單車的身影,我一下慌亂地脫口而出:
“甲冠天下,氣冠三軍,超今冠古!”
一出口,我就大窘了,原本隱藏很好的“大連海蠣子味”的口音,猝不及防,怪里怪氣冒了出來。估計他從沒聽過這樣的口音,還有這么一串有點滑稽另類的評價,一愣!
就這簡短對話,引起前面看完榜單散去回走的同學,尤其三五成群的女生,仿佛像被設置了程序一樣。
“沈冠,是沈冠呀!”驚喜羞澀地紛紛側目……
也許他覺得剛才那句“哪好?”的發問很唐突,現在我又知道他就是沈冠,更有邀贊自己名字的嫌疑,他有點不自然找話題:
“你也是一班的吧,你叫什么?”
散去的人群,終于把榜單最末處,我的名字露了出來。我怕再露出口音,閉口不再說話了,抬手水平直線,用手指給他看,也許距離有點遠,他瞇起眼睛遲疑地讀出:
“安末—末—(mo、mo)”
我當時的臉色一定很不好看。我的名字經常被人誤讀,常被軍隊大院的淘小子們調侃:
“末—末(mo/mo),比未—末(wei/mo)順口,就叫你末末(mo/mo)得了。”
我當時根本不介意的。可現在這個狀況,我的名字在榜單最后,他奪得冠首。 他“冠”,我“末”,還兩個“末”。我變得異常敏感:
“是未末(wei/mo)!安未末!我爸媽說就要一個孩子,第一個也是最后一個。”
我全然不顧“海蠣子味”的口音,有點氣急敗壞地說!
我突然拔高的聲調,不高興的情緒,再一次讓他錯愕的口音。他疑惑地看著我,那雙長長黑黑睫毛里,透著我看不明白的眼神。
我下意識看看自己,突然意識到自己這身印有,“朝陽街道辦事處”字樣的運動服,再看看他休閑得體的“耐克”,女孩子無以言表的難堪,我急速轉身,頭也不回地走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