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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灰蒙蒙的,沒有晚霞,沒有飛鶴,萬里宮墻隔斷的長安可是如愿度人一世長安?
琉璃磚,碧玉瓦,火紅的珠簾,幾度春秋,今夕何年?
? ? 我已記不得是許久沒看過墻外的天空了。
很久以前,我還是鳳岐山的野丫頭,無拘無束,無憂無愁。娘親在炕頭給我翻做新衣,夕姑姑樂呵呵地為我捺鞋底。師父在院子里烤番薯,火光噼啪作響,而我坐在大桃樹的枝丫上,一邊流著口水,一邊數著星星!
鄰居們都當我是小魔頭,見著我就樂道,
“葉丫頭,你娘提著柳條打你來了。”
“葉丫頭,你師父尋你來了!”
? ? 師父是我見過的最具仙風道骨的修道士,雖然他修了一世也沒修個所以然來,我估摸著是他六根不清,因他隔三日一來督我學藝差五天一來查我功課,在我不曉得情字一說時便已明了——他中意我娘。
娘親教我女紅,也沒有學著她的二三成,倒是讓我揮霍了不少好料子和繡花針。后來她大概是頓悟了,覺得我天分不在此,也不逼我學了。
倒是如今,我這繡工可是天下千金也難求了!要是娘親還在世,定是要刮目相看的!
我翻了翻手里的《別賦》,止在那一頁,不知怎地時常記起從前,便闔目側臥在塌上。
她讓我讀詩讀史,要我做大家閨秀,我知曉我本身的性子斷斷是做不來的,便時常惹她生氣。待我懂事兒一些,她卻是不在意了,可那是我一生再也換不來的時光。
最最難忘的便屬師父的念叨,“你這招式舞得卻是不錯,獨獨少了些力道。”便見他的秀眉一斜,“丫頭,你可是沒有記下心法?”然后我便被娘關到小黑屋,讓我悟道修心。一被關就大哭嚎啕大哭,左鄰右舍的都來護著我,娘沒法子,便作罷。雖然我不喜歡讀書論道,修心練法,但我還是愛她的,時至今日也希望她能回來,念著她拾了柳條來打我。
十歲那年,師父收了一個徒弟,小道士長得十分水靈,我的樂趣便不再限于作弄學堂里的小子了。
我拿手指戳一下他的小臉,
? ?“你怎么長得如此好看?”
他沒有搭理我,我繼續戳,
? ?“你叫什么名字?”
他繼續在大青石上打坐,眉毛都沒抬過,我不甘,捏了他的臉頰,滑滑的,嗯,手感不錯,眼珠一溜,咧開嘴,
“美人,來給爺笑一個。”
他睜開眼,一道光便把我淹沒,他炸毛了。那日我被娘罰跪了一夜搓衣板。我覺得這頓罰委實嚴重些了,便不想與她說話。賴在床上挺了兩天尸。小道士卻是念著我,歪在塌下笑我,我一巴掌給他呼過去,
“一邊涼快去!”
他便去一邊涼快去了!我卻是悔了。
師父后來給我道了緣由,說是我輕薄良家美男,被我娘瞧見了!便遭了這一罰。
我深深把這比賬記在了小道士頭上。
日子便這么過著,我總愛挑些話本里登徒子調戲人的話來戲弄他,他卻是波瀾不驚,深深接下。我不得不佩服,大呼“知音吶!”
“小葉子,你從何處學來的……額,這些……”
我換了個招式,吐出一口氣,慢悠悠道,“此乃天機,不可說不可說。”
我瞅了瞅院里,師父不在。便席地坐下,
“小慕……”
“怎地?”
我見他眼睛亮得如天上的星辰,便望著他的眼,還未長開的容顏已醉了耳畔的桃花,假以時日此人必是禍水無疑。
“你長得如此好看,不如娶了我做媳婦。將來小小慕必是傾國傾城了。”
他默了半晌,扯出一個笑臉,道,“也好!”
我以為成親便是像村子西頭的王家姐姐待到及翌便同村子東頭的張家哥哥一起住,守著一方土地,與幸福長眠。
方到此時才知曉只是因為一個人才愿意守著那土地,我倒是為了誰守著這空蕩蕩的宮殿?
? ?我知道是我又做夢了,一行清淚濕了枕邊發。
? ?雖說我是位公主,卻不像別的公主一樣得了空便往長清殿跑。我喜歡一個人待在寒羽宮,在懶洋洋的冬日里憶起母親的舞步,緩緩墊腳,一支舞被我跳得七零八落的。
? 娘親跳舞的時候不像是凡人,而我卻很少見她跳,偶然一天在小黑屋里瞅見一本破破爛爛的書,才知道那支舞并非叫“燕子歸來”,而是“百鳥朝鳳”。我便像魔怔了,賴著她教我,“除了這個,我什么都可以教你。”我鼓著大眼睛,吧嗒一聲抽泣,“娘,學堂里的小子們都說我沒有爹,他們說我是沒人要的野孩子,連娘你也不疼我。”
我其實根本不在乎這個,那群小子當著我的面是什么都不敢說的。
我使出渾身解數,不吃飯不睡覺不說話,她才道“罷了!”,我永遠都會記得娘親的告誡“這舞你還是少跳的好!”,當時我被她近乎絕望的眼神嚇到,黑眸里的是怨還是悔?年幼的我分得不清,忽又她咧開笑顏,
“這支舞我們葉兒只能跳給未來的夫君看。”
她還沒說完,我小臉早已紅撲撲的,跑開了。
鳳凰花樹下,慕離抬頭望著樹丫上的我,彼時我剛被娘親打了一頓心里難受,
“小葉子,你下來吧!”
我癟嘴,不理他,摘了片樹葉含在嘴里,換了個方向對天哀嘆。
“舒小葉,你每次著打了都要上樹,不膩么?”慕離轉而盤腿坐下,拿了琴便彈,那是他慣彈的曲子,緩緩幽鳴,如清風明月,不覺我竟靠著樹干睡著了。待我清醒,便見他在我瞳孔里放大,一雙眼含了笑。
想到他,我微微揚起了嘴角,寒冷的冬日也不再那么難熬了!
“公主笑起來真好看!”
我斂了笑意,移步到暖閣。接過她拿來的手爐,
“是嗎,人面桃花,舊人何在?”
“奴婢不懂,奴婢只知道每天看到公主的笑顏就會很歡喜!”
“你呀……”我白眼,不再搭理她,專心研究著手里的琴譜!
三年前,那場大火,延續了一整夜,娘親在鳳岐山下長眠,慕離,如今安何在?
后來我被我所謂的父親,辰國的王,昭興帝接到王宮,賜予封號“鳳起公主”!我坐上軟轎,夕姑姑在我身旁,她是宮里出來的人,她會護著我,像娘親一樣護著我,眼淚無聲無息地淌過臉頰,從來沒有過的不安。
“葉兒,想哭就哭出來吧!”她撫著我的頭發,我把自己深深埋在她的懷里,抽噎。
我記得那是一個春暖花開的清晨,我到了這個不屬于我的地方——辰王宮。
下了轎,一步一步走向宮門。一襲白衣,映襯著火紅的宮墻,這里鎖著的是母親的過去,我不知道的過去!曾經鳳凰花樹下的少女,也看著她的慕離一步一步在火紅的木葉中向她走來!我回頭,一片繁華,那一抹陽光下不是鳳凰花!指尖抓緊袖口,一瞬的驚慌,夕姑姑握緊我的手,轉頭看向我,她說,“葉兒別怕。”
所有人都被天地間的這縷孤魂吸引著,膽小的士兵不敢直視這位皇帝御封的公主,用余光偷瞄著佳人的點點風華。
白云卷襲蒼穹,一片紫色漸漸向我走近,刺痛我的神經!
“臣云慕參見公主,恭請公主回宮!”我全身的血液像是停止了流動,睜目看著他,慕離,是你嗎?真的是你嗎?
? ? “末將云慕參見公主殿下!”云慕見我不回答,以為是我沒聽見,又朝我拜了一拜,
我朝他點點頭。
長安城,但愿能佑得你一世長安。
冬日的夜晚靜靜的,我和母親的寒羽宮,是寂靜的,我合衣躺下,閉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