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澄紀(jì)
文/繆曉俊
1.
2003的夏天,天最熱的時候,江澄背著相機(jī)在校園里寂寞地走。突然聽見后面有人拉長了哭腔喊她的名字,“江澄,你站住,你等等我……”江澄停下腳步,回頭看,一個圓臉短發(fā)的女生抽抽答答地朝她追過來。江澄剛想問:“你叫我嗎?”女生卻越過她,撲向前面一個男生的懷抱。原來,他也叫江澄。
他們兩個人熱切地抱在了一起,江澄看見女生踮起腳咬男生滿是青春痘的鼻子,滑稽又令人感動的場景。江澄打開相機(jī),天太黑了,閃光燈閃過,兩個人立刻驚得停止擁吻,憤怒地看著她。江澄連連擺手,解釋,“創(chuàng)作的沖動,創(chuàng)作的沖動,我是攝影社的……”女生堅持要看江澄的會員證,然后驚奇地喊:“喂,她也叫江澄。”
茫茫人海,兩個江澄勝利會師,真的是值得慶賀的事情。男生到是很豪爽,“相逢何必曾相識,我請你吃飯吧。”反正江澄也無聊,便陪他們走了很遠(yuǎn)的路去師院那邊吃烤串。女生一直拉著她的手,講這講那。江澄才知道,他們是自己的師兄師姐。大四了,男生一直找不到工作,所以想回河北正定老家,女生不情愿。
路邊攤擺在一排不知名的道旁樹下面,巨大的樹冠開滿了細(xì)碎的小白花,偶爾風(fēng)吹過,一陣花瓣雨。江澄和那個女生喝橙汁,男生喝啤酒。酒入愁腸,男生開始說他的老家正定多么多么的好,安逸的古城,生活指數(shù)也不高,開一家畫廊或是工作室再合適不過。女生爭辯不過他,把手里串肉的鋼釬狠狠地朝他砸過去,跑掉了。
男生追了幾步,追不上,又狼狽地走回來,鋼釬刺著了小手臂上,滲出血來。江澄問:“你沒事吧?”他說:“沒事。”他靠在樹上繼續(xù)喝酒。江澄猶豫著,說:“那我先走了。”他沒有說話。可是江澄想要站起來的時候,他卻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街對面的音像店在放一首傷感的歌,低低的,清冽纏綿,如晚風(fēng)拂過頭頂?shù)幕ò辍=沃叵茸聛恚o靜地聽。他松開江澄的手,后退一步,說:“對不起,能不能陪我喝完這一杯。”他仰起頭,一飲而盡,眼淚滑落嘴角。他看江澄的眼神充滿了無奈和絕望,讓人心疼。
2.
學(xué)校攝影社組織去鳳凰島采風(fēng),回來的第二天,本來是要整理的照片的,可江澄卻又莫名其妙地在校園里漫無目的地走。似乎是有所期待的,在圖書樓又遇見他,江澄喊:“江澄。”他們同名,所以江澄喊這個名字的時候覺得無比的別扭,但是又覺得親切。他扛著一只巨大的編織袋,全都是亂七八糟的書,準(zhǔn)備去畢業(yè)跳蚤市場。
他停下腳步,扭過頭,不好意思地笑笑,“那天我喝醉了,本來應(yīng)該我請你的。”江澄說:“沒關(guān)系。”江澄又說:“桐城日報那邊缺一個實(shí)習(xí)記者,要不我推薦你去?”他放下肩膀上的編織袋,興奮地問:“真的嗎,那我請你吃飯。”他幾乎要跳起來了。江澄也跟著傻笑,“你不會又裝醉吧?”
其實(shí)江澄根本就不知道桐城日報缺實(shí)習(xí)記者,說完之后,她就有點(diǎn)后悔了。她厚著臉皮給攝影社從前的師兄打電話,巧了,那邊居然真的缺一名實(shí)習(xí)記者,而且很急,師兄對江澄是千恩萬謝。有時候,有些事情就是這樣,明明是陰錯陽差,卻又像是冥冥中早已注定的。
為了謝江澄,那個男生請她吃烤串,還是師院門口的那個排擋。吃飯的間隙,有賣花的小女孩兒跑過來,“大哥哥,大姐姐這么漂亮,買朵花送給她吧。”是很大朵的梔子花,溫潤的月牙白,肥碩而芬芳。葉端還有一根別針,可以別在衣襟。
他笨手笨腳地幫她,燈光太暗,好幾次都別不住,慌亂中,江澄感覺到他的手突然碰到自己的胸,又觸電一般閃開。氣氛一下子變得尷尬,兩個人都不說話。偶爾有風(fēng)吹過,頭頂?shù)男“谆ǎ欢鋬啥洌湓诹俗雷由系钠【票铩K豢诤鹊簦f:“這是槐花,很清甜的,只是別處的槐花都開在五月,只有這里,夏天也會開。”
槐花初放,空氣里彌漫著模糊的花香,他羞澀的笑容,散亂的眼神,江澄一直想,這就是自己的初戀嗎?。那天他們一直坐到天微微亮,開始喝之前,還是面對面坐著的,到后來,江澄就靠在了他的肩膀,他輕輕地環(huán)著她。仲夏的夜也有淡淡的涼,月光沁人肌膚。
3.
他叫她江澄,她也叫他江澄,很奇怪的感覺,像是照鏡子。于是他叫她小師妹,她叫他二師兄。他去桐城日報的第二周,獨(dú)立拍了一組照片,他想先給江澄看一下。在攝影社的暗房里,江澄用鑷子將照片一張一張晾起來,他站在江澄的旁邊,一張一張分析,光影,角度,焦距……很突然地,他抱緊她,重重地吻過來。
她沒有掙扎,甚至沒有驚訝,好象一直在等這個擁抱,到是他,緊張得顫抖,笨拙地咬痛了她的嘴唇。那天他們抱了很久,就那么僵硬地站在暗房的角落,什么也不說,什么也不做,用盡全力的擁抱。頭頂?shù)恼掌瑵皲蹁醯牡嗡慰匆娝蹬牧怂臉幼樱⑿Φ膫?cè)臉,胸前一朵碩大的梔子花。
那以后,江澄還是喜歡在校園里來回地走,只是不那么寂寞了。有時候,她看他打球,有時候,他們一起去圖書館看書,有時候他們互相拍一些照片。他很木訥,不愛說話,可是他愛聽她說話。她以前也不愛說話,可是在他面前,卻有說不完的話。說她的童年,她的中學(xué),她的爸爸,她的外婆,她家的小院子,好象要把二十年來,生命里經(jīng)歷的所有事情都告訴他。
那個夏天,也因此而變得特別的漫長,好象許多事情都發(fā)生在了那個夏天,接吻,拉手,擁抱,快樂,甜蜜,滿足。當(dāng)然,還有失戀。
江澄還是喜歡去師院門口的那家排擋,她喜歡那幾棵花樹,什么時候去都有花開。那天,他們快樂的喝酒,大口的吃肉,也不知道說到哪里,他突然說:“我們分手吧。”江澄楞了一下,馬上說:“好。”她甚至沒有問為什么。她喝完杯子里的酒就扭頭走了。
隔一天,桐城日報的師兄打電話過來,他說:“江澄,上次你介紹過來的那個同學(xué)不是你男朋友嗎,我最近天天看見他和另一個女孩子在一起。”江澄笑笑,掛了電話。后來才知道,因?yàn)樗挥没卣ɡ霞遥瑥那暗哪莻€女生又回來和他重新開始了。
掛了電話,江澄趴在桌子上哭了很久,抽屜里還壓著最起初的那張照片,那個女生踮起腳咬他的鼻子。因?yàn)楣饩€不好,畫面微微泛黃,很久遠(yuǎn)的感覺。
4.
師兄很是義憤,不久后,那個男生便離開了桐城日報。走的時候,他來和江澄告別。已經(jīng)是午夜了,江澄從學(xué)校的暗房出來,看見他的背影,在那樣暗的長街的轉(zhuǎn)角,久久站立。江澄靠著暗房的門,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他。
他等不到江澄,便拿相機(jī)胡亂地拍,教學(xué)大樓的綠山墻,小花圃,走廊,樓梯,宿舍樓。拍完之后,他又抱著相機(jī)在臺階上坐了一會兒,抽了一支煙。江澄也打開相機(jī),她怕他發(fā)現(xiàn),沒有開閃光燈,所以拍出來的照片,全都是黑黑一片,偶爾閃過一點(diǎn)光亮。
時間一晃,又過了兩年。這兩年,江澄遇見了一個不錯的男孩兒,可江澄還是會常常想起他。想起那些夏天的午夜,槐花開了又落,想起那些凌晨的微光,夢來了又去。江澄總覺得,他們還會再見,最少一面。
2007年春天,突然接到他的電話,沒頭沒腦的說:“江澄,我要出國了,我想見你最后一面。”江澄想說:“我有男朋友了。”可是她沒有說,而是輕描淡寫地說:“那好吧。”兩年了,聽見他的聲音,江澄還是會忍不住心跳。
桐城開往正定的大巴,一直在放一首歌,低低淺淺,熟悉的旋律。2003年的夏天,師院街對面的音像店也曾放過這首歌,清冽纏綿,如晚風(fēng)拂過花瓣。
車?yán)锏囊粋€小女孩兒一直在玩皮球,聽到這首歌也突然安靜下來,笑笑地聽,似乎她也明白。她手里的皮球骨碌碌地滾出去,一直滾到司機(jī)腳邊,司機(jī)伸出腳來踢。就是這一剎那,汽車突然失去方向,沖向山崖,天崩地裂。
江澄醒來的時候,車?yán)镆黄墙澹悄鞘赘柽€在放:春夏秋冬,有多少人會走,春夏秋冬,有多少人會留……消防員擔(dān)心地對她說:“姑娘,你要勇敢,我們只能幫你截肢。”聽著那首歌,江澄睡著了,痛了很久的心,突然不痛了,仿佛是多年前的那個夜晚,她靠著他的肩膀,微微的隔夜涼,如霜輕覆大地,一切被靜靜凝結(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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