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脫離那烈火一般熊熊灼燒的熾熱,我脫離那爛泥沼澤一樣散發陳腐氣味的腥臭,我恐懼,我驚惶,我逃離,永不回頭。
在那火焰與深潭的叢林之外,我倉皇奔逃,如同被豺狼追捕的白兔,宛如被獵豹追殺的羚羊。我看不清天上映照的亮光,或是太陽,或是月亮,皆不曾知曉。唯一擋在我眼目之前的,是黑暗,無邊的黑暗,是險惡如永夜卻柔和如皓月的,致命卻令人感到陶醉的黑暗。
在這黑暗中我試圖掙扎,我努力地呼吸,吸進肺中的是一陣又一陣沁人心脾而滿含劇毒的甜美香氣。有聲音在我耳邊低語,我想要抗拒,但那迷人卻毒如蛇蝎的香氣滲進我的鼻腔,摸進我的內心,封住我的靈魂,關閉我的思緒,使我不禁任由眼淚奔涌而出,聽著那低語,似是溫暖人心。
“進來吧,這是你應得的,是你的歸宿,”男人的聲音響著,隱約、模糊不清,卻仿佛有著鳴鐘一般恢弘的氣勢,“心靈安息,萬物歇憩,暗夜之淵,在此佇立。”
“那里是美麗、甘甜與安慰的源頭,”女人的聲音響著,微弱、若隱若現,卻好似能夠攝走生命、汲取靈魂,“永無患難,亦無病痛,生于此時,永安于斯。”
男人與女人的聲音交相響起,逐漸奏成一篇華美、壯麗卻又充斥著死亡氣息的交響樂章,魔鬼的鼓聲與天使的高歌在此一齊奏響,流淌著鮮血與蜂蜜、眼淚與美酒的長河在我的心中翻涌不止,如怒海一般狂傲惱恨的巨浪在我眼前積成堅實的壁壘,連時光的鐘表也要為之顫栗。
力量刺激著我的胸膛,一雙巨手撕開了黑暗,宛若一座高山拔地而起,巨人朝著太陽的光輝伸展自己的臂膀。
我看到了溫和深沉又慈愛寬容的無垠海洋。它在高山之下,深谷之上。它溫柔的吹息不及暴風雨的十分之一,卻能熄滅那連狂怒的颶風都無可奈何的熊熊烈焰。一切威嚇與權勢在它里面沒有意義,就連匆匆奔走的歲月流年也要在這柔和之水中小憩片刻。在這里,萬物永遠年輕,鮮血、眼淚與死亡流入其中,卻化為生命的歡聲笑語,衰老、饑荒與瘟疫匯入其中,卻使之更加生機勃勃。望著這大海的洋面,它那樣平靜安詳,在我的注視之下,展現著它徹底、完全的包容與寬宥。
一切美麗都及不上它,沒有一位母親的慈愛能勝過它;一切的柔和都及不上它,沒有一座教堂的寧靜能勝過它。
一切的厚重都及不上它,沒有一個父親的沉穩能勝過它;一切的空靈也及不上它,沒有一片藍天的純凈能勝過它。
我張開雙臂離開那醉人的黑暗,男人和女人的低語逐漸從我耳邊消失,不再能聽得見。在高山的陡崖上,我的身軀帶著靈魂下落,眼中閃耀著諸星的光芒,看著那一片遼闊無垠、蕩漾著粼粼波光的愛之海洋。
“那自亙古之時便存在的,而直到萬物之終結時也仍存在的永恒啊!”我在呼嘯吹過的大風之中高聲呼喊,“看哪!我在追尋著永恒無止境的意義!我向著那至高無上的恩賜墜落,即將沉沒其中;那烈火與黑暗,我已擺脫,現在這并非烈火那樣充滿激情,并非黑暗那樣醉人心脾,卻在此永存的、不滅亡的大愛,憑著它的深沉、廣遠與遼闊將我吸引,用它的溫暖、寬容與柔美將我擁抱!孤獨,你離開我吧!痛苦,你暫且歇憩吧!因我找到了我應有,我配得的陪伴!”
我的呼喊跨過時間和空間,在永恒深處激起的回音如愛撫一般在我的心中游走,我雙目圓睜,再次開口呼喊,那聲音仿佛不是我的,但又真切地鼓動著我的靈魂:“烈火啊!在這溫和,又有著無限之愛的大海中,你要熄滅,如同困倦的旅客吹滅蠟燭!黑暗啊!在這無巨浪亦無暗流的沉靜安詳的大海中,你將不再香艷,如同香水的氣味在未曾沐浴的乞丐身上散去!看啊!聽啊!我注視著你,我的摯愛!你接納了我,你并未丟棄我于曠野荒原之中而不顧!我的摯愛!你擁抱了我,用你無與倫比的溫暖和幸福將我包裹!我的摯愛!你貼近了我,那超乎視、聽、嗅、觸的奇妙感受,將我的身心俘虜!我的摯愛!我看到了你,你本身卻超越我眼可視;我的摯愛!我聽到了你,你本身卻超越我耳可聽!我的摯愛,你將我湮沒在此,將我擁入你的懷抱,我愿與你相擁共眠!”
那海洋仿佛聽到了我的呼喊,它變得更加遼闊、更加深沉,我落入當中時,比母親更溫暖的懷抱將我抱起,就像抱起新生的嬰兒,將無上的神圣與幸福灌注進我的心中,我感到敬畏逐漸充滿我的靈魂。
我聽到摯愛在低語,那溫柔將我跳動不止的心臟輕輕握在手心:
“這里是家園,這里是港灣…”
“這里有慰藉,這里有平安…”
“來吧,孩子,喚起你心中的溫情,如同母乳之于孤嬰…”
“來吧,孩子,喚起你心中的良善,如同細雨之于荒山…”
一陣又一陣溫暖、快樂與幸福的浪潮將我的身軀吞沒,我的靈魂逐漸沉浸在那無邊無際的,足以融化一切堅冰的愛意中,我心中一切腐朽、不堪入目之物仿佛被驅除殆盡、徹底凈化,不留一絲痕跡。
“我的摯愛啊,聆聽我的聲音!”我為這無上的愛意擾亂了心緒,這并非甜美卻勝似一切蜂房所產之蜜的氣息,令我為之癡狂,我繼續放聲高呼,“聆聽我的聲音,就像最慈愛的萬民之母聆聽路邊棄嬰的哭喊,就像最公正的法官聆聽被害人的控訴,就像最高明的醫生聆聽重病之人的懇求,就像最尊貴的祭司聆聽百姓的祈福!我的摯愛,請你聆聽我的聲音,那從我心底、我靈魂最隱秘之處發出的,響徹云霄的聲音!我的摯愛,請你聆聽我的聲音,注視我的面容,因為除你之外,再無一人愿多聽我一句,再無一人愿多看我一眼!我的摯愛啊!我是那樣拙口笨舌,我的容貌是那樣不堪入目!但你愿接納我、包容我,將我擁入你溫暖的懷中!
“我的摯愛啊!我怎能不癡狂!你虜獲了我的軀體,卻使我的靈魂重獲新生!我的摯愛啊!我呼喚著你!我渴求著你!在這時間、空間之外的天地里,我永世不變地渴望著你!只有經歷過你的擁抱,只有吻過你柔軟的雙唇,只有觸摸過你堅實而溫和的雙手,只有輕拂過你隨風飄舞的美麗——那時才能知曉愛為何物!它是何等甘美,何等壯烈,又何等深沉!我的摯愛啊!你就是那至高無上的、神圣無比的永恒之禮!愿你的洋流吞沒我,愿你的深淵擁抱我,愿你溫柔的氣息和馨香永不離開我!我的摯愛啊!請你留在我的身邊,因我已發覺我無法離棄你!我的摯愛啊!就讓我的靈魂徜徉在這片大洋中,或上浮、或下沉,亦或隨波逐流,就避開驚雷,避開烈火!也避開黑暗,避開痛苦!我的摯愛啊!我的心已與你融為一體!愿你將我永遠留在此地,讓我的內心,我的靈魂得到來自于你的,而僅屬我一人的那象征著無上幸福的安慰!我的摯愛啊!我深愛著你!我在這里呼喚著你!”
我的呼喊終于傳達到那至深之處,這片汪洋仿佛被我的聲音打動,我的靈魂感受到了平安和欣喜,歡快又圣潔的聲音在耳邊、心中縈繞不止,我能夠聽到,那是一首美妙絕倫的贊美詩,好似一陣怡人心神輕風,像推動著一艘小船揚起白帆,在有如明鏡的止水上緩緩出航,留下一波又一波優雅的漣漪蕩漾在我的眼中和心上。
溫暖的洋流將我包裹,漫過我的雙腳,淹沒我的頸項,將我掩入那超越萬物、不可思議的大愛之中,再不與世界相連。
我凝視天邊,遙望遠方,一只雙翼潔白、身形嬌小的和平鴿,銜著橄欖枝——那來自天堂的信物——穿云而過,我又看到天使的大儀仗在高空翱翔,灑下一片輝煌與榮光。
在這充滿了薄紗般霧氣與音樂般呢喃的無邊天地里,我聽到了另外一個聲音。它充滿了熱情,卻仍柔如清泉。它在云霧之巔、高山之上回響著,在深淵之底、汪洋彼岸回響著,更在我的身邊、我的心海回響著:
“我的摯愛啊!我深愛著你!我在這里呼喚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