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維爾的去世并未引發如喪考妣的哀悼:不少人通過網絡表達了自己的惋惜;很多的人考慮放下手頭的活,抽時間重溫他的生平、思想、作品和書簡;數以千計人出現在葬禮那天的大街上,獻上懷念的獻花,目送他離去;更多的人正打算了解這個名字和它代表的價值。他的離世祥和莊重,仿佛只是傍晚和風而至的鐘聲,而不是摧人心肝的噩耗。這和他往生之路上可能會偶遇的“同行”金正日將軍,所得到的“慟哭六軍俱縞素”的待遇相比,或顯得有些單薄。
然而這樣計算死亡的分量并不公平。如果說,每一個有影響力公眾人物的死亡都至少有兩次,一次是凡身的告別,一次是靈魂的湮滅,那么,哈維爾的病逝實在算不上一種悲哀。因為在現代人類思想的逆境中——這一逆境在群體規模和時間跨度上都堪稱遮天蔽日——他以個體自由和權利為起點、歸旨和原則,抵抗來自體制的奴役與褫奪,并以劇作家的風骨,對全世界的政治思想造成影響,他的哲學隨著政治的勝利遠播,他的精神早已被完整地認識和繼承。哈維爾的肉身謝幕,可靈魂顯然安然無恙。
任何一個閱讀過、思考過他的人,都能從他的靈魂中源源不斷地獲取可靠的能量,這種滋養并沒有因為他的告別而斷絕。更何況,他所倡導的文明,絕不以匹夫的生死綁架自我以外的哪怕一個人。相形之下,金正日將軍的靈魂湮滅于何時何處已不可考,他的肉身之死又已經被惦記了那么久,而且其掌握的絕對權力,牽涉著太多人的命運。在朝鮮那鍍金的天空中,“飄滿了死者彎曲的倒影”。金正日自然不可能走得那么平靜。
?況且,哈維爾本非神圣,他并不是神的苗裔,不能用手槍擊落飛機,也不擅長高爾夫球。終其一生,他不過是在伸張個體所應有的人道生活:在他第一個重要的劇本《游園會》中,他像每一個反感極權的年輕人那樣,戲仿、嘲弄權力下茍活的生物們,也向那扭曲人性的力量挑戰。在劇中那場“清算部”張羅的花園宴會里,裝滿了“建設性的悲傷”、“讓我們單位來舉辦具有人民特色的花園聚會”這些讓體制下生活的人們會心莞爾的套話。哈維爾自己也曾表示:“我從未對政治、政治科學或者政治經濟學有過做系統研究的興趣,我也從未有過明確的政治立場,更沒有公開地表達過。我是一個作家,我一直認為我的任務是表達我所生活的這個世界里的真理,揭示這個世界上的恐怖與不幸。”
因此,可以說今天哈維爾所擁有的聲名,并不是因為他有接近神的力量和才能。他堅守的方式是以自己的擔當和言行,在極權造就的常識荒原上,為個體價值進行著注釋,并以此喚醒其他的個人。個人這一在叢林法則里被蔑視的單位,在現代政治中開辟了新的版圖。
在《七七憲章》發表近十年后,他這樣形容自己與公共政治的關系:“我從未做過政治家,也從未想要做政治家。甚至作為一名劇作家我一直認為,每一位觀眾都必定會選擇使自己進入劇情的戲劇,因為這是使他獲得對劇作的體驗得到證實的唯一方法。”
種善因得善果,最終渴求人性意義上的自由與榮譽的偉大個體們,使捷克成了奇跡誕生之地:完成了唱著抗議歌曲,不砸碎一扇玻璃、不點燃一輛汽車就完成巨變的“絲絨革命”。
斯人已逝,可很多人還沒來得及向這位今生無緣的朋友請教關于生活的秘密,關于在一切奇跡發生以前的歲月,尤其是那些籠罩在監獄、竊聽、抓捕、查禁陰翳中的日子里,無邊無際的壓抑中,他是如何保持生命力的?
在收入自傳的1986年的訪談中,哈維爾把在他在監獄中感到極為無望時感受到的希望,定義為源于心靈而非現實的一種“靈魂的尺度”,而不是對現實狀況的評估。他說:“希望不是一帆風順時的歡樂或對有望早日成功的企業投資的誠意,而是一種為某種事業奮斗的能力。而之所以要為之奮斗并不是因為這種事物有成功的機會而只是因為它是好的。越是在不利的環境中所表現出的希望就越深刻。希望絕不是像樂觀一樣的東西。它不是對某個東西會有好的結果的確信。簡而言之,我認為,最深刻和最重要的希望,可以說是,我們從‘別的地方’獲得的希望。它是唯一使我們免遭滅頂和激勵我們行善的東西,是人類的精神及其成就所能達到的驚人的范圍的源泉。最重要的,是這種希望給了我們力量去生活,去嘗試新事物,即使是處在我們現在所處的這么沒有希望的環境中。”
所以心懷希望的人們,并不須要因為哈維爾的逝世而心如死灰。?另一方面,對于大陸遠端的目送者來說,哈維爾也不用充當又一尊舶來的、全然正確的神靈。我們有過不止一位偉人,卻還沒能擁有十五億獨立的個人。如果每個人都愿意平等地理解哈維爾,那么就算把他的巨大影響和能量壓縮回個人的界限,也是一位誠摯的啟示者、一位堅毅的先驅。他的一切高貴就像埃利蒂斯的詩所描述的那樣,“高飛的鳥減輕我們靈魂的負擔”,特別是當這只鳥兒飛在城市而不是森林的上空。?因為還沒有信仰,所以我只好用一些句子來抒發:?
灰霧里 鴿子翻動耀眼的翅膀
這個動作令天空顯得沉重
樓房叢林中
一片白鴿忽地騰起
像一場沒有預兆就落向天空的雪
仰望的人忍受不了眼睛的傷
?
鴿子相信飛行等于真理
埃及人的地府中
死者的心臟在天平上用羽毛稱量
羽毛:干燥 輕盈 修長
像三寸凝固的光
哪怕在帽子上裝飾一片死掉的羽毛
也能稍微減少平庸的重量
?
濃煙和噪音之間
它們盤旋著驅趕虛空
因此 鴿子
你最好維持往上的航向
因為飛行就是一種真理
只要你還在飛
就代表我們仍存有希望
?
鴿子的存在也是一種真理
沒有鴿子的城市
難道人要學著永遠自我欣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