啄木鳥文學院征文—童
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小時候,房屋后面是一大片果園,被一彎淺淺的河水分隔開來。我和弟弟常常在午睡后去河水邊嬉戲玩耍,小腳丫在清涼的河水里蕩來蕩去。摘下桑樹葉當小船,看著它們流向遠方,我會閉上眼睛許愿,希望一家人永遠開心快樂,希望我快快長大,長大后掙錢給爸爸媽媽花,希望弟弟身體越來越好。
那時候的天空很藍,白云無精打采地掛在藍天里,時而一個哈欠會噴出一陣雨。我們常常光著腳丫跑去竹林里玩捉迷藏,跑到田埂上爬上白楊樹,褲兜里滿是桑葚干,我們一邊吃一邊用桑葚干扔對方。弟弟常常開懷大笑,笑得前仰后合,陽光透過樹枝葉印下一個個光圈在他蠟黃的臉龐,憔悴的小臉揚起明媚的笑容。他的手抓著樹枝,手臂細如柳條與枝干融為一體,骨瘦如材的模樣讓人心疼。
夏日炎炎,我們也喜歡躲在果園里玩彈弓。我有一把彈弓,用它來打小鳥,可惜屢屢失敗,幾乎沒有打中過。弟弟的彈弓是爸爸親手做的,用粗的Y型枝丫,纏繞上皮筋,包上小石子可以打好遠呢,我滿心滿眼地羨慕。我的彈弓是我自己做的,作廢了一個又一個,我都不滿意,玩一陣就扔在一旁不再理會。
父親手把手地教弟弟玩彈弓,可是,弟弟并不是那么喜歡玩,玩著玩著就扔在一旁,他喜歡躺在樹干上閉上眼聽蟬鳴鳥語。父親會在樹下搭一涼椅,給他講故事,父親的眼睛從未離開過他。我總是不合時宜地破壞氣氛,在他講故事的時候拉開彈弓,驚飛一群小鳥。那是我第一次打到一只鳥,它的腳受傷了,飛不動便掉落下來,我奔跑著撿起小鳥跑至父親身旁。漲紅了臉給他看我的戰利品,我心跳加速,全身血液沸騰,父親一定會表揚我,我在心里默默祈禱。可是他只是用余光瞟了我一眼,擰著眉,眼神里的漠然讓空氣凝固,我只感覺到呼吸艱難。我們之間隔著一米的距離,仿佛隔著永恒,那是我無法跨越的長度。
只見父親抱著熟睡的弟弟,眼眸里滿是溫柔,他撫摸著他的頭發,眼神一刻也不離開他的臉。那是一個多么慈愛的父親啊!那種溫暖的眼神,我無比渴望卻觸不可及。我跟在他們身后保持著一米的距離,小心翼翼,戰戰兢兢。
我和弟弟其實是雙胞胎,我先出來所以做了姐姐。我身體很好,白白胖胖,在他們看到是女孩時,便把希望寄托在第二個孩子身上。果然后出來的是男孩,父母親滿心歡喜,可是弟弟出生時只有巴掌那么大,青紫色的皮膚包著纖纖細細的骨骼,像一個瓷娃娃,一碰即碎。醫生說雙胞胎在子宮里會相互競爭營養,物競天擇從娘胎里就已經開始了。
弟弟從出生時就體弱多病。在我可以背著小背簍去割草的時候,弟弟還趴在母親背上,坐在父親肩上,被他們擁在懷里。每個夜晚弟弟都睡在他們中間,而我只能睡在角落里的小床上,眼睜睜地看著他們相親相愛。無盡的寵愛讓弟弟瘦弱的臉多了燦爛的笑容。我多么希望我也是一個體弱多病的孩子,可以乞換來父母親的憐憫。這個世界真不公平,明明弟弟什么也沒干,卻能得到他們的愛。
我是姐姐,這句話母親重復說過許多次,所以我要肩負起照顧弟弟的責任。我們一起上學一起放學,下雨天路不好走,我要背著弟弟去學校,背著弟弟回家。而弟弟也很懂事,不哭不鬧,靜靜地趴在我背上。回到家,我笑著告訴母親:“弟弟很輕,我背得起。”母親眼里的憂傷讓我全身為之一震,我是多么傻去觸碰到母親的傷疤。
母親會第一時間去檢查弟弟身上的衣服有沒有濕,有沒有著涼。而我全身濕透地站在那里看著這一切只覺得心里冰涼。有一次我故意站著等母親發現,母親始終忙著做自己的事,她進進出出好幾趟都未發現我的衣服是濕的。鄰居來我家借東西,看著我隨口說了一句:“寶貝兒,你衣服濕了,趕緊換下來,別著涼啊!”那是我第一次聽到別人叫我寶貝,那個人卻不是我的親人,一個比陌生人熟悉一點的人毫不吝嗇地叫我寶貝,我頓時淚如泉涌。當我換下衣服,母親很隨意地說了一句:“你還知道換衣服啊,回來都這么久了。”原來她不是不知道,只是不吭聲。
母親想過各種辦法給弟弟增加營養,讓弟弟多吃一些,身體好一些。她將飯和豬肉拌在一起放進竹筒里,然后放進灶火里烤著吃。弟弟最愛吃竹筒飯,竹子的清香伴著烤肉的香味飄進我的味蕾,我躲得遠遠的,不愿看見。
父親要出一趟遠門,他承諾兒童節前回來,走之前詢問我們要什么禮物。他說商店里有布老虎的披風,正適合小孩子披在身上,可威風了。弟弟最喜歡布老虎了,他收藏了好幾個,每一個的形態都不一樣。虎虎生威,父親說那是英雄的象征,每一個喜歡老虎的人,心里都住著一個英雄。可是我只想要一個公主玩偶,當父親問我:“你不想要嗎?”我沉默了,心里很糾結。我能說不嗎?能嗎?不,不能,我不能,我害怕父親失望的眼神。所以只好滿意地點點頭,告訴他我很想要,我可喜歡布老虎了。
我10歲兒童節那天,拿著父親買的布老虎披風將它披在身上,用彩色筆在額頭上寫上一個“王”字。張牙舞爪、齜牙咧嘴發著“嗷嗚....嗷嗚...”地叫聲,逗得滿屋子人哈哈大笑。他們越是笑,我越是興奮,越是卯足了勁表演。父親驕傲地說:“老虎是森林之王,我們要像老虎一樣英勇。”
母親說:“一個女孩子,早晚是別人家的,有必要寄予厚望嗎?”那些聲音明明進了我的耳膜,我甩甩頭怎么也揮不去,我裝著沒聽見,就當什么也沒發生。
奶奶趕集買了一大箱牛奶回來,讓我和弟弟喝,親自打開包裝分給我和弟弟一人一瓶,我膽怯地接過牛奶,看了看母親漠然的表情。奶奶一個勁地讓我們快喝牛奶。我和弟弟很開心,兒童節收到了禮物,又可以喝牛奶。我打開包裝喝了起來,母親意味深長的眼神讓我不寒而栗,她慢悠悠地說道:“那是弟弟的牛奶,你明知弟弟身體不好,也要搶著喝嗎。”
一字一句扎在我的心尖上,它們在腦子里回想,經久不散。那聲音狠狠地擊中了我,一種突如其來的痛楚撕扯著我,眼淚像一團固體塞在喉嚨里,咽不下去,吐不出來。我側過頭看向窗外,光線刺破云層破窗而入照在我的身上,我感覺到被灼燒的疼痛。
在母親地注視下,我面無表情地喝完牛奶,起身離開。從那天起,到以后的很多年,我都不再喝牛奶。每次看見,胃里翻江倒海地難受。前塵往事不會被遺忘,它們鉆進皮膚里,流入血液中,和你的骨骼融為一體,伴隨著你一起成長。
可是人就是那樣奇怪的生物,對無比渴望而又得不到的東西,心里總會想出一千種一萬種方法去嘗試得到,直到一次次親眼見證它不屬于你,也仍舊不甘心。
奶奶看見我落寞的表情。第二天,送給我一只灰色的小綿羊,它可真是可愛啊!通體灰色的卷毛,柔軟溫順,臉頰一拙白毛,耳朵粉紅色,一根根藍色的血管清晰可見。
第一次見到它,它的眼睛就沒離開過我,它一直盯著我,一直盯著我。不管我去哪里它都跟著。我做作業的時候,她蹲在我的腳邊,我上廁所,它守在門外,我關上門睡覺,它會眼睜睜地看著我關上門,直到第二天醒來,它聽見動靜第一時間來到我的門前,眼巴巴地望著我。才相處幾天,它對我就是那樣不離不棄。我第一次感覺到被需要被關注。它成了我童年里最珍貴的寶貝。我的生活不再是一片荒蕪,每天有了牽掛,我會第一時間起床去看它。放學回到家,我會趕著它去田里,然后蹲在它身旁看著它將青草嚼進嘴里,嘴巴一歪一歪永不倦怠地咀嚼著。直到太陽開始西斜,一道紅霞披在它身上。
夜里,我會牽著它一起坐在院子里看滿天繁星,看淺淺銀河。我給它講故事,一個接著一個地講,它專注地看著我,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好似全部都聽懂了,我難過時會與它訴說,開心時也會與它分享。我真的很開心,有了它我不再是一個人了。我把我滿分的卷子給它看,它好像真的看懂了,我看見了它嘴角邊的笑容。
我只是在心底想,那么多次我把滿分卷在放在桌子上渴望父親或母親能看一眼,可是,他們只是責怪我不收拾書包,卷子到處亂放。弟弟的每張卷子,每一次測評,他們都會看。
父親買了一輛二八大杠自行車,特別高,對于小孩子來說想要學會是很難的。可是弟弟不一樣,男孩子天生就對機械敏感,父親教了幾次,弟弟就能獨立騎了。我學了好久都學不會,父親第一次這么有耐心地教我,我努力想要學好,每一次騎幾米遠的距離就失衡栽倒下來。
看著父親失望的表情,我難受極了。趁著他們午睡的時間悄悄練習,跌倒了又爬起來繼續練,膝蓋、胳膊拐破了也沒關系,我必須和弟弟一樣,一定要學會。經過一個星期的勤苦練習,我總算學會了,細密的汗珠從額頭上沁出,血管因期待而不安分地跳動,我多么希望父親看見。
周末,和父親、弟弟一起去操場騎自行車,父親讓我們一人一圈。輪到我時,父親準備過來給我掌車,我告訴他我可以。果然我順利地騎完了一圈。到達終點時,看見父親的手疼惜地撫摸著弟弟的頭,不知他們在談論什么,兩人相視而笑,那笑容是多么的溫和可親啊!我以為他看見我學會騎車會很驚訝,會給我更多的目光,甚至是獎勵。他只說了一句:“還不錯嘛,不算太笨。”
輪到弟弟騎了,我偷眼望向父親,我看見父親的目光始終停在弟弟身上,隨著他的身影移動,弟弟轉彎轉得太急時,他眉頭緊皺,弟弟騎得太快時,他的腳步都變得焦躁不安了,準備隨時跑過去接住弟弟。
夜里,我反反復復做著一個夢,夢見自己在一個深坑里面,四周一片漆黑。我怎么也走不出去,抬頭看不見一個人,哭喊著也沒有人回答。
我們家在清水河下游,每到插秧時都會開閘放水。有時候也會遇上雨水多的季節。特別糟糕的是那一年連續下了好幾天的雨。河堤承受不住重量有些傾斜,父親跟著村里人冒著大雨去修河堤。他走時穿著一身蓑衣,手里帶著工具,邁開沉重的步子經過屋后那片果園。我看見他的雨鞋在泥濘里留下一個個腳印,莫名地感到心慌。
黑云將天空壓得很低很低,似乎要崩塌下來。一道閃電,一聲清脆的霹靂,雨越下越大,由點連成線又融成一道道水柱,水柱漸漸變大,猛烈地敲擊著屋頂,沖擊著玻璃。連續幾個小時降雨量持續增長,風掛得更猛了,像一頭猛獸,呼嘯著,怒吼著,樹尖被吹得左傾右倒。風夾著雨柱撞擊門窗時發出低沉的嗚嗚聲,連大地仿佛都在顫抖。積水已經能掩埋過腳背。
母親放心不下,囑咐我帶著弟弟上樓,照顧弟弟。她帶上雨具出門了。村子里去修河堤的人一個也沒有回來。我在樓上看見他們的家人焦急地等在門口,萬般無奈。我在心里默默祈禱,一定要平安!一定要平安!一定要平安回來!
又過了一個小時,他們還是沒有回來,河水決堤了。屋子后邊河渠里的水夾著泥土嘩嘩地向下流淌,滔滔不絕,泛起淺黃色的浪花。水已經快到小腿了。我把小綿羊牽上樓,和弟弟守在窗邊焦急地等待,心中祈禱了無數次,雨仍舊沒有半分停下來的意思。
如果發生洪災,父親的后果將不堪設想,我向著河堤方向大聲呼喊他們,聲音被風雨聲淹沒,毫無辦法。我急得樓上樓下走來走去,不知所措。突然,我發現家里有一塊浮力板,那是父親做給弟弟在河邊游泳用的。我取了下來抱在懷里,交代弟弟待在樓上那里也不要去就出門了。
風雨急促地拍打在我身上,我幾乎睜不開眼睛,只能側著身子走,一步一步艱難地向前移動。河水在我小腿下奔流而過。我覺得眼前像是一個巨大的黑洞,我找不到他們,拼勁全力喊他們的名字,聲音穿不過重重雨柱。我看見田地里一片汪洋,渾濁的水快要看不到邊際了。如果命運的黑洞靠近我,我逃不掉,也躲不了。
所幸,上天仁慈。雨漸漸小了,我看見一群人從山坡上走下來。是的,那就是他們,我驚喜萬分,喜極而泣,我呼喊著爸爸、媽媽,快速地向他們一步步走去,感受到一種劫后余生的恩惠。
母親見到我的第一句話:“弟弟呢?讓你照顧弟弟,你跑這里來干嘛?你看這里多么危險,你怎么這么不懂事。”她惡狠狠地剜了我一眼,自顧自地走了。父親盯了我一眼,什么也沒說。
我有一瞬間大腦空白,懵在那里不知所措。跟在他們后面始終與他們保持著一米的距離,我緊了緊身上濕透了的衣服,冰冷的感覺流進全身,凍住血液。冷,從心底流出的寒意包圍著我。母親的那句話始終在我耳邊縈繞,一字一句仿佛暴雨般敲擊著我的心臟,使它延著血脈碎裂開來。
靈魂的裂痕是永遠也無法彌補的。
回到家,母親第一時間捧著弟弟的手,噓寒問暖;弟弟說害怕,父親低聲安撫。多么母慈子孝啊!多么溫馨的一家三口啊!
真相如刺破黑暗的光線襲來,我感到一陣眩暈,努力支撐著自己破碎的靈魂,回到房間換下濕透的衣服。
夜里,燈熄了,星星也不見了,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我從未覺得恐懼。我真想隨著它們一同熄滅。
很不幸,我感冒了,大病一場。母親讓我待在房間里不要出來,怕傳染給弟弟。我每天不得不喝那些很苦的中藥。母親不止一次對我說起我這次生病花了多少錢,數落我這么大個人了還這么不懂事,身為姐姐連自己都照顧不好,不能讓父母省心,養我有何用。
因為生病,我一直沒出門,也好幾天都沒有看見我的小綿羊了。這一天,父親端來一碗羊肉湯。我如同遭遇雷擊,驚恐地失聲尖叫,一股強大的悲傷在體內橫沖直撞,我閉上眼,張著嘴,無聲抽泣。父親只是輕描淡寫地告訴我,那只羊生病死了,所以他宰了它。他扔給我一只布老虎,并告訴我里面有羊毛,特別保暖。
那一刻,我真想割開自己的血管,把血液還給他們。我們之間隔著一片汪洋大海,我連張口的力氣也沒有了。抬頭看見低垂的天空在銀白光的炙烤下愈加蒼白。
漸漸習慣了那些痛,心底的期望值一點一點地歸于零。痛著痛著也就感覺不到痛了,原來時間真是一劑良藥。
只是許多年后,我才發現早年的傷痛一路跟著我,它生長在我皮膚里,鐫刻在我心間,埋藏在我腦海里,流進骨髓里,早已與我融為一體。我無法逃離出身,那是我的宿命。
13歲的那年暑假,父親在南方找到一份好工作,弟弟跟著父母親一起去了南方,父親說那邊學費太貴,先讓弟弟過去讀書。安排我去縣城讀書。
我生命中最后一個童年,背上我的帆布包,帶著我心愛的布老虎,踏上了新的旅程。
柏油路在炙熱的陽光下閃著微光,路旁的白楊樹整整齊齊排列著向著遠方延伸,陽光透過樹縫在地面搖碎了一地樹影。
心底那個灰暗的角落不再渴望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