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子說,大師給他看過,他的陽壽是四十五,如果三十歲還沒成明星,就必須要退出。
一
四月的一天上午,我買了一盒白將軍煙,去住所附近的公交站牌等國子。
國子是我小學和初中同學,那時我們很要好?,F在他從北京來,參加同村發小的婚禮。他身上的很多東西,口罩、長款黑風衣、發膠、塑料煙嘴,都是我和路過他的行人所沒有的。幸好他沒再延續微信里的普通話,避免了跟生養他的縣城產生更大的格格不入。但一開口,他就產生了明顯的失落。
這種失落,生于縣城并曾有過飛翔的想法的朋友都明白。風塵仆仆回到老家,再一說方言,就被徹底摁回本真,跟想成為的那個自己天上地下。他的眼睛和聲音恍一下,低下去,看上去有些羞愧,又迅速把原本的氣質當成面具。接下來,他就能把那個在北京的自己當成另一個人,隨意去嘲諷了,很輕松。
“我這個大風衣呼啦呼啦的,很傻逼啊,哈哈哈哈!”他笑得不能自已,腔調怪異,意在把我逗樂?!坝悬c熱,在北京我都是這樣穿的,哈哈哈哈!”
模樣怪異,邋里邋遢。語速極快,有些結巴。別人一看就想笑。而且喜好收集別人的笑話,模仿別人的樣子,用怪異的語調,逗別人笑。這就是國子小時候的樣子,一個瘦弱的小丑。他最害怕讓人失望。我讓他陪我玩什么,他就陪我玩什么,我讓他跟我去哪,他就跟我去哪。因此,他是我從童年到少年最好的伙伴。
我是在此七八個月前的初中同學聚會上,跟其他同學要到他的微信號的。那場聚會有十個人,男女各半,恰巧以前互相都不要好,也無真正話題可聊,所以那些嬉笑怒罵只是表演出來的親如手足,不如不去。
時間裹挾著一切向前沖,只有我停滯不前,這是我排斥這場聚會的另一個原因。他們相互問,房子買在哪,孩子幾歲了,你何職位,你老公(老婆)哪高就,好,以后有事就找你解決。問到我時,我怕被當成傻逼,回避掉寫作的事,說在玩兒,再配以輕松的大笑。然后我想起國子,跟我處境相仿的只有他,我堅信他成不了演員。我問誰知道他的情況,大家一聽到他的名字,就大笑起來。
“他現在可不得了!”那個在某局開車,開口閉口這個局長那個主任的男同學一做出夸張的表情,笑聲就更響了。
“去年他從北京回來,我們四五個人聚了聚。喝完酒,又要請足療。我們說不行不行,他說,必須行。去了,要最高標準,我們說不行不行,他說,必須行。做完足療,又請唱歌,我們說不行不行,他說,必須行。差點被他折騰死?!?/p>
“哈哈哈哈!”
“聽說他現在當明星啦!女朋友是個混血,父親是X國駐華大使館的外交官,母親是個大畫家?!?/p>
“哈哈哈哈!他瘋了吧!”
國子的朋友圈發得非?;钴S,每天七八條。但內容只有三類:一類是“轉發即可獲得福報”的佛教經文,一類是演員明星的勵志故事,還有一類是穿著黑風衣的都敏俊的視頻截圖。
我找到了他和都敏俊兮唯一的相似點,眼睛都是上挑的。
二
小時候的周末,除了到處亂走,我和國子常去集市的書攤。一開始我們看的都是鬼怪奇譚,后來就出現了分岔。我轉看童話小說,他開始挑武林秘籍。我沉浸在故事里,他徜徉在招數中。恍惚中世界像打開了一扇門。
那時他常跟我絮叨:“輕功,小腿捆沙袋,第一天蹦高十下,第二天蹦高二十下,照此進度,三年可飛檐走壁”、“忍術,最重要的是氣息,子時練,氣沉丹田,鼻吸口呼,如此五年,可隨意遁形和爆破”、“修羅陰煞掌,掌指運氣可發青煙,云霧繚繞,奇妙驚人。須以秘藥輔佐修煉,既能防身,又可治病?!?/p>
國子真的縫了沙袋,配了秘藥,我去找他,常碰到他在院子里劈掌跳躍。他臥室粘了蜘蛛網的白灰墻上,貼著李小龍的海報。李小龍擺出姿勢,赤膊號叫。
那是一個在農村也算得上貧窮的家。他父母都是老實過頭的人。
父親年老,干瘦邋遢。母親矮小,毫無文化。他的神功當然沒有練成,逐漸地他就不提了,只是常對那些武打明星表達艷羨之意。
初中畢業后他就沒有再念。我當時學習成績還好,去了縣城唯一一所市重點高中,一個月回一趟家。后來又去五百公里外念大學,一直到畢業后窩在家準備各種考試的這幾年,我們都沒見面或聯系。
國子這段時間的情況是我偶爾東一嘴西一嘴聽說的,加上后來他跟我的講述,過程就明晰起來。
初中一畢業,國子便隨父母去賣菜。集市上,他劈腿站立,虎口遮住唇,掌心和五指遮住半張臉,在骯臟和嘈雜中,建立起唯一一張具有主角光環的側面。有人上前問菜,他就用普通話報價,然后立刻恢復先前的造型。
兩年后,國子父親得了老年癡呆,三天兩頭走丟。下了集,一看父親不在家,他就要蹬著三輪車到處尋。
尋回來,關屋里,受到街坊四鄰的指責。便不關,又走丟。
在某一天,他把找了一夜才找到的父親綁了起來。父親反抗,被國子踢斷了胳膊。在街坊們更嚴厲的指責里,國子離開家,去河北某影視武術特技學校學了三個月,然后帶著一支雙節棍,赴京找出路。錢很快花完,他不得不報警求助。幾天后,國子被流浪者救助中心一站一站送了回來。
他開始流轉于本地的工廠。磚廠、造紙廠、調味品廠都干過,都是車間苦力活。沒多久,他母親因為腦血栓偏癱了。兩個老人,一個癡呆,一個偏癱,網一樣撲過來,又讓他生出出走的念頭。在父親去世不久,母親病情穩定下來的時候,國子第二次動身去北京。
這回,國子加入了一個武行班底,做過幾部影視劇的武打替身,見過幾位二線三線的小明星。但他功夫弱,在拍攝中摔折了胳膊,母親也在這個時候去世,他不得不又回了老家。
他母親是被火燒死的。夜里蒙頭睡覺,忘記關插座開關,電褥子著了火。房子還在,墻全燒成了黑的。國子被全村人堵住憤怒責罵,他已經從一個忤逆子弟變成殺母兇手,只能再一次逃回北京。
姐姐繼承了父母的田地,國子帶著存折上的三萬元,報了北京電影學院的表演??七M修班,同時開始吃齋念佛,積累福報,以求洗刷罪孽。按他的說法,他是天上犯錯的童子,被貶凡間只為贖罪。
國子說,大師給他看過,他的陽壽是四十五,如果三十歲還沒成明星,就必須要退出。退出后,他會隨女友一起去歐洲,永不回來。但他又希望自己能成功,這樣才能向老家的人證明他走的路是對的。
距離三十歲還有一年多時間,唯一的辦法就是多行善事,誦經傳經,積累福報。等抵消完罪孽,繼續累積到一定量,就能求什么來什么。所以盡管學校有宿舍,他還是租下另一處住所,專門用來供佛和修行。
我從微信聯系上了他。他向我介紹他的授課老師都有哪些表演藝術家,給我發剛念大學的混血女友的照片(在我對他女朋友表示懷疑的時候,他變得激動,說信佛從不撒謊,她就是他今生唯一的摯愛,還發下毒誓,若有欺騙,即刻就死),跟我講靈魂、神鬼和六道輪回,轉給我《了凡四訓》、《玉歷寶鈔》和《八圣吉祥頌》,一再叮囑我,要修現世報,做命運的主人。
他說他最擔憂的是青春不再,所以他現在修煉的其中一個法門叫駐顏術。像陳道明、劉德華這些明星,他們的容顏永遠不會衰老,因為他們是神,有護體罩。即使變老也只是特意化妝,為了掩人耳目。等駐顏術練成,他也會擁有護體罩,不再衰老。
這個時候,我不顧父母反對,不再準備司法考試和公務員考試,又沒找到合適的工作,幾年里投的稿件也全都石沉大海,手足無措,所以盡管國子的仁波切路子的語匯荒誕可笑、前后矛盾,但不能否認我受到了吸引和鼓舞。
我第一次跟一個生在此區縣的人講起寫作,并請教他積累福報的法門。他說他用“宿世通”給我瞄了一下,我這一生的福報是一千零五百萬,是我們同學里前程最好的,不能著急,只要每天念經、傳經、回向,積累福報,必能成功。
三
公交站牌附近有個商場,頂樓全是餐廳。領國子上去的時候,他對一家韓國料理來了興致。他說他很喜歡韓國,因為金秀賢就是韓國的。
看了下美團,太貴,我如實交代付不起。國子說,我們可以吃,泡菜啊,哈哈哈哈。
在隔壁那個稍便宜的餐廳坐下后, 我一說他長得像金秀賢,他便眼睛發亮,十分欣喜,說金秀賢是真的帥,五官、衣服、神情、走型都帥,演技又好,中國的年輕偶像里沒有一個算得上這種靈魂型演員。然后他扯了扯自己的風衣,問,跟他的差不多吧?這是他轉了好幾條街才買到的,然后加以改造,把領子對折,縫起來,做成豎領。肩章也是從袖口拆下來縫上去的。
他說,這個電視劇他看了二十多遍,是真喜歡。因為他覺得自己和都敏俊在冥冥之中有一種連結。都敏俊四百多歲,樣貌卻那么年輕,而且女朋友的年紀也比他小得多。這完完全全就是他心里的愿望。他希望自己容顏不老,并能找個比自己小得多的漂亮女朋友,填補小時候感情上的空缺。
當我一說他女朋友正好符合他的要求時,他立刻皺眉咧嘴嘆氣揮手。他說他倆就快完了個屁的了,他說他煩透了她。
國子說,她媽看不起他,處處阻撓,盡管他一直在冒充香港商人。而她也對他越來越冷淡。況且她現在變得那么難看,嚴重長胖,雀斑也鋪了一臉。她還不檢點,跟男同學總是過于親熱。
然后他又轉回興奮狀態,說自己正在尋找新的目標,一有空就去國際學校轉悠。他就是喜歡那些白臉金發的外國初中生,對中國女孩毫無興趣。他就此展開了推演,結論是自己身上有歐洲人的血統。不是近三輩的事,而是往上推很多代。所以活著的人都不知道這件事。這也是為什么中國人覺得他丑,但他就是特別能吸引歐美女孩的原因。
接著他講了另一件事。在798,他曾遇到過一個金發碧眼的女孩,美麗且高,能夠讓他仰視,他喜歡這種感覺。而她也被他吸引,彼此對視了五分鐘。后來,她上了一輛寫著U.S.A的旅游大巴。大巴一走,他就開始后悔。因為他能確定,這個女孩就是他命中注定的女孩,是他前世的知己。如果他開口跟她打個招呼,就一定能跟她去美國,過一輩子。直到現在,他也沒停止尋找她。
四
飯后,我帶國子去路邊的小公園聊天,前后左右都能看到施工中的樓盤。這個縣城到處都在蓋樓,人們的內心卻不曾有過拓展,容不下錢和權以外的念想。國子明顯焦慮起來,因為他馬上就要去結婚的發小家,而全村的人都在那里湊熱鬧,這意味著他要承受一次剝皮式的審判。白將軍勁大刺喉、燃燒迅疾,我們一根接一根地抽,語速急躁。
我羨慕他在北京有可去之處,一再追問798、三里屯這些地方和他見過的影視明星的樣子。他眼熱我相貌年輕,有一個能力強的父親和多貴人的家庭(盡管我已解釋過,我父親那個看似體面的工作其實并沒有種地掙得多,他僅僅是個有過抱負,也因此仍自以為是卻一事無成的鄉下人),坦言自己永遠成不了明星。然后他說起自己和家人受過的欺負和嘲諷,父母病后自己的壓抑與疲憊,詳述踢斷父親胳膊和母親被燒死的過程,意在說明并不是他的錯。
如此赤裸的交談,那些五花八門的積福之法自然變得蒼白無力。國子深感這一點,一字不提那些。
兩天后的傍晚,國子更加灰頭土臉,焦慮重重。我們坐在公交站牌的鐵座上,馬路對面就是他前天回來下車時的位置。
他翻來覆去都是那幾句話,親戚朋友、莊里鄉親都讓他趕緊回來,翻修房子,成家立業,或者一年內在北京買房買車結婚,否則就別再回來。但是他一年之后他才能拿到北影的專科畢業證,那時他的表演事業才剛開始。他決心這一年里不能再趴在教室里睡覺,要多接一些場務助理的活兒。
此后幾個月,國子的朋友圈沒有發任何動態。有時我會想起他在小公園模仿都敏俊時的樣子。他起身整理那件沾滿皮屑、并不板整的黑風衣,從里袋掏出木梳梳了幾下頭,風衣上的皮屑便更多了。他戴上口罩,只露兩只上挑的眼睛,雙拳提于腰間,劈腿站立,風吹過,紋絲不動。
我覺得,盡管臨走時他表露出回鄉安定的念想,但他應該不會回來了。就算在這一年里他戀愛失敗、事業無成、佛教不靈、血統歸凡,他也回不到他以前的軌跡里去,那條軌跡已經消失了。
七月的一個晚上,我在寫稿的間隙翻弄手機,看到國子的朋友圈更新了一組照片。照片里劉亦菲和吳亦凡衣妝精致,簇擁中走出影院。
國子跟我說,這是某部新電影的宣傳活動,他特意去見劉亦菲。通過“宿世通”,他看到他倆有緣。他去見她,是為了讓她看見他,通過眼神交流,腦子里留下他的印象。幾年以后,他們的緣分就會開始。我說她已經有了男朋友,他說所以要抓緊時間,不能讓她結婚。沒有人再比她漂亮,他有感覺,她很適合他。
國子說,以前一直羞于開口,劉亦菲就是他的心上人。他已經喜歡了她十年,只是沒機會見面。他說她是他想進娛樂圈的原因,也是他不能結婚、不能回老家的原因。
作者秋名,青年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