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紅,五十多歲,在一家餐廳打工。在餐廳擇菜、洗菜、刷碗、打掃衛生。月休假一天,工資900元。這樣的工作,令錢紅很滿意。
今天是休假日。錢紅想到可以回娘家了,激動得腰也不疼了,腿也不酸了。早早的起床,烙饃、做飯。
早飯后,兒子、兒媳上班去了,寶寶送幼兒園了,老公,自從公司倒閉,早飯后出去,到晚上才回來,他有很多債務糾紛要應酬、周旋。自己的娘,八十多歲了,常年有病,時常揪著她這個作女兒的心。今天休假,恨不得快點兒飛到娘身邊。
可是,在回娘家之前,要先到醫院看個病號。昨天,在微信朋友圈得知,老同學巧菊有病住院了,就在自家附近的這個醫院。
想當初,在學校,曾和巧菊一個飯盒吃過飯,一個被窩睡過覺,一個油饃掰開吃。哎呀,太想見一見老同學了。
她打開衣櫥選衣服。合適的衣服,沒有合適的鞋搭配;合適的鞋,沒有合適的衣服搭配。她這才想起,自從老公的公司倒閉后,自己就沒買過衣服、買過鞋。
她拎著家里唯一的一箱火腿腸,遲疑了一會兒,用食品袋裝了兩個熱油饃。上學的時候,巧菊最愛吃了。
不經意間,她又看見客廳里那盆洋櫻桃。枝繁葉茂、果實金黃。她用力端起花盆到陽臺上,讓它見一見陽光。陽臺上,那幾盆吊蘭,拼命地吸著陽光,茂盛的生長著。
下樓后,到車庫房推出電動車。走在小區的柏油路上,冷寂的風,撫著她花白的頭發,將一小部分向后拉扯著。
這時,她看到小寵物狗花花。不由得喊了聲“花花”。花花扭頭看了一眼,又無精打采的走開了。“這小東西,以前我常喂它好吃的,它老遠看見我,就往我跟前跑。如今,喊它都不理我。”
秋風蕭瑟,一陣風吹過,樹上的葉子從她旁邊飄過,來不及和她打招呼,匆匆地跌落在地,隱隱傳來一聲嘆息。
醫院院內,人來車往。親情和友情主載著這一撥一撥人的表情。三五成群:或議論紛紛,或相對無奈,或若有所思,或緊張萬分。人們對生的渴望、對死的無助,深深感觸到了骨子里。
到了302房間,推開門,消毒水的氣味撲面而來。走進屋,病人的親友都自覺地讓出空間。錢紅看到了躺在床上的巧菊,神情有點疲憊不堪,正和一個中年男人道別。那男人從皮夾里掏出五百塊錢,往巧菊枕頭下邊塞,口里說著,“你好好養病,過幾天我再來看你。”錢紅心中一顫,想退回去。而巧菊已經看到了錢紅。
“哎呀,錢紅。快過來,這是李大明。咱們班愛打藍球的大高個,現在是鄉長。”
“哦!李鄉長好!多年不見,我都不敢認了。”
“錢紅,你咋來的?一會兒坐我車回去?”
“不用了,你忙吧,大明。”
“哎呀,錢紅還是那么文靜,賢妻良母啊!”
“讓你見笑了。”
李大明走后,錢紅急切地問:“好點兒了嗎?我給你帶來了你最愛吃的熱油饃。來,嘗嘗。”
巧菊看著穿了一身休閑服,一雙高跟鞋的老同學,心里酸酸的,立刻熱情地說,“沒事,我就做了一個小手術,馬上就會好的。嗯,這油饃聞起來就很香,吃起來更香,還是那個味。”
從醫院出來,錢紅有點失落。歲月拐走了單純,人生越走越復雜。很多事情,沒想著會發生,可千真萬確地發生了。不想承受的,又不得不承受。不想改變的,不知不覺已經改變了。沒辦法,這路還得繼續走,日子還得繼續過,自己還有八十多歲的娘在牽掛著呢。
超市里,人頭攢動。一排排整齊的貨架上,放滿了琳瑯滿目的商品,應有盡有。錢紅無暇顧及人們的熱鬧非凡。熱鬧是他們的,我什么也沒有。到了收銀臺結賬時,錢不夠,又退回了一件,這才走出了超市。
回到家里,寫了張紙條放在茶幾上。因為她也不確定兒子兒媳中午回不回來,所以也不想給他們打電話。
坐在公交車上,錢紅感覺有點累。一路上瞇著眼睛小睡,直到售票員提醒她下車,她才提著禮物下了車。
“娘!”錢紅走到家門口,邊喊邊進去。
“哎呀,姐!你可來了。”弟媳丁香從廚房里迎出來,“咱娘在沙發上看電視呢。”
錢紅拉開風門進屋,看見娘坐在沙發上,臉色蒼白,眼中還帶著些許血絲,嘴唇因長期干燥而裂出了口子,頭發有些微亂。
“娘,我給您買了您最愛吃的柿餅,您嘗嘗。”娘的眼前一亮,臉上立刻像葵花看見太陽一樣綻放了笑容,“嗯,是小紅啊!你那么忙,咋有空回來了?”
“我今天休假,就來看看您。”錢紅把柿餅遞給娘,娘有些興奮。像小孩子看見零食一樣,精神了許多。
“娘,您先吃著,我去端熱水給您洗洗頭。”
錢紅來到廚房,丁香正在做飯。
“咱娘大概是想你了,這幾天不多說話,少氣無力的。要不,你來住幾天?或者把咱娘接去住幾天?”
錢紅提著茶瓶,兌好溫水,應了聲“好吧。”來到娘身邊,把水盆放在娘跟前的椅子上,細心地給娘慢慢洗頭。接著又換了兩次水,給娘擦擦臉。又用干毛巾給娘的濕頭發擦了擦水分。
“娘,我在家也挺想您的,您跟我去住幾天吧。等您想回來,我再送您回來。好嗎?”
“小紅,你只管上班吧,別操我的心了。我老了,也就這樣了。你能來,咱說說話就可以了,來不了,打個電話也行,不用多掛念。”
“娘,您就跟我去吧。您就當換換環境,散散心。我下班回來,也能和您說說話。多好啊!”
“唉!各有各的難處。你別費心了,這是我的家,我哪兒也不去。”
吃過午飯,丁香上班去了。錢紅安排娘到床上小睡一會兒,自己趕緊把娘該洗的衣服洗了。接著,又擦桌子、拖地。
一番收拾之后,娘醒了,錢紅陪娘嘮嗑。看著娘憔悴、弱不禁風的樣子,心里很不是滋味,甚至感到了恥辱。在最想照顧一個人的時候,自己卻無能為力。想當初,爹在世時自己對爹說的話,“爹,您放心吧,我們會照顧好俺娘的。”而現在,自己做到了嗎?
坐在回城的公交車上,錢紅面無表情。可心里卻像一場海嘯,蘊藏著一種歉疚,既無奈又心疼。
走在小區的柏油路上,看天、看地、看靜止的樹。世上沒有兩片相同的葉子,而人亦是如此。生命中總有那么一段時光,充滿不安。可是,沒法躲避就要面對。即使一地雞毛,你不揀,誰替你揀?
這時,她看到柏油路邊緣,水槽夾縫處,生長著一棵洋櫻桃苗:小小的、青青的、很精神地站立著。天啊,這是小孩子們玩洋櫻桃果實時撒在這里的籽粒,入土發芽長出來的苗苗啊!
看著這棵茁壯成長的苗苗,錢紅感慨萬千。她用手慢慢地把它揪出來,帶上一點兒土,小心翼翼地拿回家,栽種在花盆里。
看著花盆里的苗苗,錢紅心里波濤洶涌:無人疼、無人愛,在有一點土的夾縫中,種子就能入土發芽,堅強的生長,不沮喪、不抱怨,不怕風吹雨打,和人們種在花盆里的種子一樣,擁有屬于自己的一片天……
“咚、咚、咚!”有人敲門。兒媳領著寶寶回來了。
“喔、喔!我是大灰狼!我要吃掉你!”
“哎呀,救命啊,我好害怕。”錢紅貓著腰,躲閃著。
“哈哈!奶奶,你真的怕大灰狼嗎?”
“奶奶不怕大灰狼。大灰狼來了,奶奶趕緊爬上樹。”
“哦!奶奶真棒!”
吃晚飯的時候,錢紅對兒子兒媳說,“我想把你們姥姥接來住一段時間。她年紀大了,也想我。”
“那你是想讓她住妹妹房間嗎?那妹妹過星期天回來咋住?”
“一星期回來一次,睡沙發湊和一下就行了。”
“媽,贍養老人,天經地義。咱家,公司剛倒閉,舉步艱難。你這么大年齡了還在上班……”
兒媳沒說完,站起身回自己房間了,門“砰”地一聲關上了。
頓時,錢紅好像掉進了冰窖里,從頭頂涼到了腳尖。
兒子和寶寶在客廳玩耍。錢紅的思緒卻飄向了遠方。想當初,自己年輕的時候,叱咤商海,是何等的威風,從來不知道字典里還有一個“怕”字。而如今,竟然謙卑到像一粒塵埃。
她站起來,迎面看到老公開門回來了。錢紅仔細地觀察他的神色。在沒弄明白他的情緒之前,大氣都不敢出。她多么希望老公帶回一點陽光,那怕一丁點兒,自己也能燦爛。
“寶寶,看爺爺給你買的啥?”
“哇!是螃蟹啊!快放地上,讓我看看它是咋橫著走路的。”
看來老公心情不錯。錢紅放心了。
一切都平靜了,整個城市都睡了。錢紅走到門口上好鎖,關了燈,悄悄上床睡覺。她不想驚動老公。他太累了,為了公司、為了這個家,受盡了委屈,付出了心血,像一艘無法靠岸的船,在洶涌的商海里飄泊著。
無眠的夜,內心深處庫存已久的遺憾和憧憬,夾在生命的單行道上,邁出第一步,無法確定第二步會落在何處。
她忽然想起那棵夾縫里的洋櫻桃苗,來年一定會像盆景一樣,枝繁葉茂,果實金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