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樊夢潔

習慣孤獨，也許就是最大的孤獨了。

這是我離家的第九年。

一個人在陌生城市工作的第四年。

周二的時候，我下班跑去商場，給自己找理由，去書店買書，其實就想吃一碗熱干面。

那家店人很多，熙熙攘攘，我站在柜臺面前，看著菜單上的牛肚、魷魚、香腸，實在誘人，就每樣點了一份。

服務員問我，一個人嗎？

我說是。

旁邊有兩個男生聽到我回答，噗嗤笑了出來，點那么多吃不完啊。

沒辦法，我已經習慣了這種困境，想吃兩個人的菜，只有一個人的胃。我的解決辦法是，浪費掉它們。

吃完走在商場里，剛好碰到一對情侶朋友，詫異地問我，你一個人逛街嗎？

在那之前，我沒有覺得什么不妥，但是環視一下周圍三三兩兩為伴的人群，大約我確實顯得很奇怪。

獨自生活這些年，我已經練就一身本領，最讓我引以為豪的是——適應孤獨，就像適應一種殘疾。

01

“你可知道‘茴’有幾種寫法？”

小時候讀魯迅的《孔乙己》，讀到這句的時候，頗不以為然，不過是窮酸秀才刻意賣弄才藝罷了。后來再讀，心中一酸，理解了魯迅先生想說的孤獨心境。

孤獨是什么，我不太會形容。

我覺得這種感覺，是每個人都會經歷的狀態，尤其像我這種，一個人活在朋友稀少的城市里。

早晨匆匆忙忙出門時撞到摔碎的玻璃瓶，中午回家時依舊安靜地躺在地上。

看了一部精彩絕倫的電影拍手叫好，一回頭發現沒有人可以分享。

剛剛做了一個驚險的接水杯的動作，卻沒有人看見剛才的我多么炫酷。

晴空萬里，沒有可以約出去玩的朋友。

化了一個很漂亮的妝，發現沒有出門的理由。

一個人吃飯，不敢半道上廁所，怕回來飯會被收走。

想去吃火鍋，但只能點兩個菜。

坐在餐廳，有人問，對面有人嗎？然后把凳子搬走了。

快遞打電話沒在家，只好讓他明天再送一趟。

買水果，每樣買一個，自己吃不完。

做了四個菜，每樣吃了四分之一。

你看，我可以給你羅列一大堆例子，但我還是沒辦法準確地給孤獨下個定義。

孤獨是沒有人陪嗎？也不是。有時候身邊一堆人的時候，我也會感到孤獨的情緒。

這似乎太矯情了，一個擁有自由、吃喝不愁的人，在講這種算不上委屈的委屈。

只是再委屈，我也已成習慣。

有時候晚上回家，坐在車上，看著閃過一棟又一棟高樓，明明晃晃的，路上人群熙熙攘攘，城市熱鬧喧囂，覺得很好，但轉眼一想，這似乎又與我沒有什么關系。

熱鬧是他們的，而我有什么呢？

我生活有的是冷清，就像夜里十一點收到閨蜜的微信，剛加完班，胃疼，回家。

有一陣子，我特別迷戀王家衛的《重慶森林》，里面的梁朝偉對香皂說：不要再放縱自己了，減肥吧。他還跟毛巾說話，跟襯衣說話，跟布偶玩具說話。

感覺他就是我，也是成千上萬個跟我一樣，漂泊在碩大城市中的人。

02

無人陪伴的孤獨，至多算最淺薄的孤獨。

在與孤獨長久的對抗中，每個人都會找到屬于自己的方式，而我，已經與其簽訂了一個體面的協定。

那就是書、電影和美食。

在大片空白的時間里，我愿意坐那里看一本關于埃及法老的書，一部明史，一本生理解剖學，一部黑白電影，喜劇，或者犯罪心理。

也愿意自己一個人，跑很遠的路，去吃一頓無關緊要的燒烤。

“孤獨是一匹衰老的獸，它潛伏在我們亂石磊磊的心里”。大約每個人的生活，都需要獨處的時間，來與這孤獨的獸性對話。

一個好友選擇跳舞，每天晚上跳到精疲力盡大汗淋漓，回家沉沉睡去。

一個選擇養貓，養一只還不夠，養三只，每天在手機上看他們打架。

一個選擇健身，每天都在健身房舉杠鈴。

一個選擇做菜，發微信慶祝自己的新菜品，寫推送的我一看表，凌晨。

其實無論是沉默也好，閱讀也好，歸根到底，孤獨的人是在跟自己對話。與跟這個世界的其他人，我們不能、不想、不愿意交流和溝通，但是跟自己，暢通無阻，其樂無窮。

03

遺憾地是，有人將孤獨與寂寞混為一談，誤認為，解決了無人陪伴的寂寞，就可以解決獨孤這件事。

所以他們選擇了戀愛，甚至是婚姻。但是，婚姻就能解決人的孤獨嗎？未必。

兩千年前柏拉圖就說過，每一個人都是被劈開成兩半的一個不完整個體，終其一生在尋找另一半，卻不一定能找到，因為被劈開的人太多了。

有時候你以為找到了，有時候你以為永遠找不到。孤獨才是人類的本質。

張學友的歌，我最愛的是《她來聽我的演唱會》：

在四十歲后聽歌的女人很美

小孩在問她為什么流淚

身邊的男人早已漸漸入睡

她靜靜聽著我們的演唱會

這種婚后的孤獨感，無論男女，應該是常態。

哪怕有一個人一直待在你身邊，你也有很多心事想要說出來，可是彼此卻應付著微笑，寒暄，心中的情緒仍然無法表達出來，你只想自己靜一靜。

大約如此，才有那么多人，在回家之前，愿意坐在酒吧獨自喝杯酒，走幾圈，坐在車上抽根煙，靜靜地看白色眼圈慢慢散去，起身上樓。

真正的孤獨和寂寞是不同的。

它是一種保持內心平靜的能力，真正能夠適應甚至享受孤獨的人，在精神上有足夠忍受痛苦的能力。

正如蔣勛所說，“寂寞會發慌，孤獨則是飽滿的”。它應該是莊子所說的“獨與天地來往”，是“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也是“雖千萬人吾往矣”。

有時候你坐在喧鬧的人群中，看著他們熱氣騰騰地交談，你感到無話可說，甚至是巨大的荒涼感。

這大約是寂寞吧。

04

我們的文化，對于孤獨是不太寬容的。

若是一個人過著特立獨行的生活，大家會揣測，他是不是在性格方面有哪些問題。若是他甚至連婚姻也拒絕，選擇獨身，那更是要招致流言蜚語。

傳統的儒家文化里，孤獨的人是可恥的。我們講君臣、父子、夫婦，卻偏偏不講個人。我們生活在一個大的關系網里，一個特立獨行的人，根本沒有容身之地。

竹林七賢之嵇康被押上刑場的罪狀是“上不臣天子，下不事王侯，輕時傲世，無益于今，有敗于俗”，你看，我們竟然以這種理由，判了一個特立獨行者的死刑。

只是，死刑不能殺死孤獨。它如影隨形。而我們能做的，是接受它，尊重它，“命運的歸命運，自己的歸自己”。

孤獨沒有什么不好，使它不好的是，因為你害怕孤獨。

因為害怕，所以拼命地逃離。

我覺得這種人是懦弱的，他不能接受獨處，也不能接受安靜，一刻都難以忍受，所以他拼命地折騰，交友、聚會、換戀人，如浮夸里的歌詞那樣，“你當我是浮夸吧，夸張只因我很怕。似木頭，似石頭的話，得到注意嗎。其實怕被忘記，至放大來演吧。”

多悲傷啊。

只是，人只要活著，就會在某一個時刻感到孤獨，這根本無法避免。就像是我們身體上的殘疾一樣，不是你呼天搶地、怨天尤人，它就不會存在了。

這個世上也有很多可遇不可求的事，包括高山流水的知音，包括千億分之一的soul mate，既然如此，求自己不好嗎？

求自己內心平靜，與孤獨妥協，坦然接受。已經殘疾了，你怎么辦？自殺嗎？最起碼現在我們還能活著，甚至是忘記這殘疾，快樂的活著。

很多時候，別人沒辦法幫你，只有你自己，俯下身去，拉絕望的自己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