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最初的樣子都是美的
陳湛第一次見到沈安安的時候,心里的漣漪一圈圈蕩漾,不知停歇。那還是個不懂愛情的年紀。十五歲的他背著一籮筐鮮靈芝站在沈安安面前,灰白色的土布襯衫爬滿了林草的漿汁,一雙漏出大腳趾的軍綠解放鞋不安的搓動著,他那因黝黑而看不分明神色的臉上火燒一樣熱乎,這正是一個少年面對心底冉冉騰起的純真情愫時該有的樣子。
少女沈安安當得起少年們的不安和羞怯。一根黑皮筋束起的馬尾,半袖的碎花衣裙,腳上一雙白色的細帶涼鞋,纖細的她站在成堆的藥草中央,白皙的面上還印著少女的潮紅。那時候整個石板鎮人的服飾還停留在自家裁織的階段,這樣一個通身洋氣漂亮又年若相仿的女孩兒出現在陳湛面前,他的感受無疑是沖擊而自卑的。
那真是……好看啊。這是陳湛對于少女沈安安的第一觀感。他想不來更好用的形容詞,只好舔了舔發干的嘴角,雙肩瑟縮得更厲害,然后低垂著眼悶聲囁嚅著:
這、這里鮮靈芝收嗎?
收啊收啊。少女的聲音也是清脆的,像什么呢?像盛夏的水塘里蔓延著的大片的水菱角,剝開紅殼以后的白肉,脆生生甜絲絲的。一直甜到少年的心里,留了痕跡留了余味。
及至后來,沈安安有天突發奇想,問陳湛對她的第一印象,陳湛低頭想了想說,像水塘里的菱角。沈安安火氣沖天,粉面因怒氣而漲紅,罵陳湛愚笨,說陳湛對自己不上心,誰能把自己的女朋友比喻成黑乎乎的菱角呢?這真是蠢透了的一件事。陳湛被沈安安攪鬧得心煩意亂,他收起桌子上寫滿筆記的《建筑設計概論》,拍拍沈安安的頭說,安安,我們去吃你們學校小西門的水煮肉片吧。
沈安安果然很快被水煮肉片吸引,陳湛也自始至終沒有再解釋他的女朋友到底哪點像黑乎乎兩頭尖的菱角。
這個時候已經離他們最初的相識七年了。
也許下一個七年還是這個樣子的,陳湛望著對桌鮮活如昨的沈安安,靜靜地想。
2、那時候,我想把心給你
十五歲的陳湛懂事得不像個孩子。陳湛媽在田壟里打過一遍農藥后,到家已適值暮色四合的傍晚,側屋廚房向天飄出一股裊裊的炊煙——陳湛在家已經把飯做好了。陳湛接過媽媽的農藥壺,又將賣的草藥錢悉數交給她。
這周多幾十塊錢啊,陳湛媽說。她將錢分了一部分,遞到陳湛手里,酸澀地耷著眼皮子:去鎮上買雙鞋吧,媽對不住你。
陳湛想安慰媽媽,到底生性內斂,說不出太體貼的話。自他爸棺材落土那天起,他和媽媽都習慣了沉默,好像所有的言語歡情都隨著爸爸落土了。他沒有再強裝不要,腳下露腳趾的軍綠解放鞋成了一個少女見證過的恥辱,難堪到他無法在午夜時分甜美地回憶。
陳湛第二次去鎮上賣藥草已經能熟稔地控制自己的情緒。那天他特特穿了新買的帆布鞋,樣子也拾掇了,十五歲的面龐看起來清爽里透著嚴正,儼然是一個成熟的小大人。
這次把秤的是沈安安的外公,他接過陳湛裝滿干金銀花的籮筐,咧開嘴拍他的肩膀,小伙子,穿得干干凈凈的,也是一條好漢嘛。
陳湛經常在他手邊賣藥草,他很少見到陳湛不是灰頭土臉的時候。
陳湛抿了抿唇,想答話又不知道說什么,這時一個脆生生的聲音斜插過來:嘻嘻,今天的鞋子也換啦,真好看呀。
陳湛回過頭去,是扎丸子頭穿藍色背帶褲的少女。這是陳湛第二次見到沈安安,她已經不同上回的恬靜純美,這次的沈安安整個人籠著少女的俏皮和朝氣。
安安,作業寫完了沒有?沈安安的外公板起臉。少女立馬撲過去,像牛皮糖一樣,一只手臂掛在他的胳膊上,另一只手舉著一張試卷,聲音也變得甜膩起來:外公,后面的我不會嘛。
陳湛不知道哪來的勇氣,指著試卷的空白說,這個簡單的。
那你來解。卷子甩到陳湛的手上,沈安安耍賴嬌嗔的語氣讓陳湛有一瞬間通身充盈起幸福。陳湛在稿紙上詳排了方程式,一步步地推算出答案,沈安安趴在他的旁邊,他側過臉就能看到沈安安毛茸茸的頭發,像冬天里可愛的小熊。解題是得了沈安安外公允許的,陳湛因這樣的認可產生一種莫可名狀的安全感。
那天的陳湛批量解開空白的數學物理化學題,沈安安的眼睛隨著陳湛每解開一道題變得更圓起來,最后她憂心忡忡地對陳湛說,哥哥,你真的和我一樣是初三學生嗎?
陳湛比沈安安大幾個月,他很開心聽到這聲哥哥,又很憂慮再也聽不到這聲哥哥。那個暮靄沉沉的傍晚,他想問她下個周末還會從省城回來嗎,他還想問她會永遠叫他哥哥嗎,他想多和她親近,他想告訴她因為有他作業不會做也沒有關系,他想,把心都給她。
年少的陳湛并不知道自己喜歡上的是沈安安無拘無束的樣子,但卻隱隱地明白見到她時內心里不同以往的雀躍。
于是,在陳湛十五歲的那年夏天,林中的知了已經學會了不知疲倦的聒噪,炎炎的熱浪在整個石板鎮翻滾著,而一場純真的暗戀則以它微妙的方式在少年陳湛的心墻蜿蜒而起。
3、所有的殘酷都在曾經寫好
中考的時候,陳湛已經初具學霸的屬性,以極為優異的成績考入省城一中。陳湛就讀的初中校長親自帶著他去省城一中,他父親早逝但是品學優良的情況得到一中的優待,學校給予免除三年學雜費的特批。
陳湛,好好讀,三年后學校考名校的名額,你占一個。
一中的副校長拍了拍陳湛的肩膀,表情嚴肅又飽含期待。
陳湛內斂地笑笑,他看看手邊裝著被褥的蛇皮袋子,年少失怙的心更知道承諾和責任、給予和自尊的意義,而這意味著他要付出多少個不眠不休的夜晚,才能贏得人們的尊重。
沈安安也進入了一中,她那個在省城開藥材廠的父親付出了一筆價格不菲的擇校費。開學那天,她家的黑色別克停在學校門口,并不是多么起眼,可是身穿暖色小洋裝的沈安安總有能力把自己變成焦點。九月的高中校門口,綠樹成蔭,陳湛就是這樣再次見到清新可人的沈安安。
那時候他們已經算很熟了,中考完后,沈安安半個暑假都耗在石板鎮的外公家。山里愈來愈熱的盛夏時節,陳湛不再去各處挖藥草,轉而用綠色的網兜網龍蝦,鎮上館子收的價格也不錯。沈安安成日里跟著他一起,皮膚曬得愈發黑,對陳湛的崇拜也愈發深。生活給予了少女沈安安從未有過的新鮮體驗。而陳湛的中考成績,多少讓沈安安的外公對他刮目相看。
說起來,我們家也算是表親啊。沈安安的外公曾笑著和陳湛攀起親戚。陳湛回去問他媽,鎮上收藥草的真的和咱家是親戚嗎?
陳湛媽愣了半天說,好像是和你家祖上結過干親。陳湛偷偷說給沈安安聽,已經變成半個泥孩子的沈安安拍著手大笑,外公老糊涂啦,這是哪門子親戚嘛。陳湛也覺得好笑,但是他又暗暗地想,誰知道后來我們是不是親戚呢。
沈安安回省城的前一天,留了一個隨聲聽給他。陳湛滿身泥濘提著龍蝦簍子,聽他媽說沈安安來他家的事情,內心凄惶如同下了一場突如其來的風雪。隨聲聽里插著的磁帶被沈安安錄了一個音,她咯咯地笑著說陳湛,我會想你的,再見。
然后就真的再見了。他們半個暑假在一起,陳湛卻只知道沈安安是省城某私立中學的學生,他的爸爸開一家藥材廠,其他一概不知,連聯系方式都沒有。
終于有一天,陳湛再提了干藥草去賣,沈安安的外公笑著說,這個燈籠草潮氣挺大呀。
陳湛有點不好意思,你多壓點秤——現在收藥草就你一個啦?
可不是嘛。我家小姑娘隨她爸媽去廈門玩了,說是看什么、什么撥浪鼓?
鼓浪嶼。陳湛接過沈安安外公的錢,糾正他。
距離上次見面一月有余,陳湛不安地看著不遠處的少女,遙遠若塵夢。
就是這樣的距離,沈安安的媽媽拖著一個粉色拉桿箱,箱子上印著一個大嘴猴的logo。年少的陳湛早已領教過生活的殘酷,而此刻殘酷的意義將更深一層。也是到了很久以后,陳湛才明白,這距離不是飛鳥和魚,更不是他和沈安安,而是他誠懇地面對人心的距離。
4、我曾以為我們將有無數個十年
高中的陳湛開始拔開個子長,整個人也變成玉樹臨風的樣子。他的腦子也一如既往地秒殺一眾學生,成為各科老師心中的種子選手。高一年級初次模擬考,陳湛排在年級十名之內。放紅榜的時候,沈安安在紅紙黑字的前排找到陳湛的名字,哇哇大叫起來。
哈哈,陳湛陳湛,你是第六啊。
臉紅成大蝦的陳湛上去扯住沈安安的胳膊,把她從人群中心帶離,內心卻驚心動魄地開心。
你看看你這次成績,數學怎么考成這樣,這道題我之前不是和你分析過嗎?陳湛在成績上訓起沈安安毫不嘴軟,也只有這個時候沈安安會不回一句。
沈安安將下巴抵在桌子上,額前的劉海隨著她每一次吹氣向上飛起,她等陳湛說累了,才委委屈屈地說,陳湛,你就別罵我了嘛。我請你吃冰。
安安,你這幾天不能吃冰不能吃辣。陳湛壓低了聲音說。
我不管,你再罵我我就非要吃。
她總有辦法讓陳湛向她認輸。
沈安安上了高中以后,長相愈發清麗,性子卻和陳湛朝著兩個方向發展,陳湛連生理期注意事項都替她做了主張。體貼的殘酷意義只有在分別的時候才能體現,可惜當時誰會未卜先知。
沈安安徹底惹火陳湛的一次,是她伙同幾個女生扇了一個與他交好的女同學幾巴掌。他被老師通知去校務室,這是尖子生陳湛第一次卷進學生斗毆事件。
陳湛極為嚴肅地和沈安安說,你要是再這樣,我們以后就別見面了,一直等到畢業我才會理你。沈安安理虧,只好認真地點頭,可憐兮兮地說,你覺得那個女生有我好看嗎?
比你好看多了。
陳湛,你有種再說一遍試試!沈安安立馬炸毛,像一只伸出利爪的貓,雙目晶亮,齜牙咧嘴,隨時可能再去抽人。
那天陳湛罕見地翹了學校的晚自習,在學校光線晦暗的操場,教室的盈盈燈火映在沈安安的眼睛里,所有的一切,都把他對少女沈安安的喜歡又加持了一遍。
那家奶茶店是陳湛和沈安安約會的據點,奶茶店的一面心愿墻上貼了一個粉色簽,沈安安寫的是,陳湛,十年以后,我們還會在一起嗎?
會啊。陳湛在底下寫。
喜歡的時候,真是怎么好聽怎么說,怎么美好怎么去想。那時候,十年是一串長而難以量化的時光,對于未來就都沒有要求,牽牽手真的如旅游。
5、后來,愛情變成了一場維護自尊的戰爭
陳湛考上t大那年,心里的畏怯感有所減輕。成績是沈安安查的,接到通知的時候,陳湛正揉著酸脹的胳膊從酒店后廚下班。他高考完正值六月中旬,余下大片的時間,于是毫不猶豫地去了省城一家三星酒店,做廚房幫工。因為是兼職,洗菜拖地倒泔水什么都干,他人又好說話,后廚里的清潔工都能使喚他。這件事等沈安安知道,他已經干了一周了,沈安安罵他做兼職上癮他也不為所動。
沈安安給他的諾基亞手機打電話,親愛的你好樣的,考上重本了啊。語氣里濃濃的驕傲與開心,絲毫沒有受到自己只考個三本院校的影響。那時候,沈安安已經正式升級為女友身份,她在高考結束的那一晚,仗著酒精抱著陳湛不撒手,滿場同學哄鬧到極點。他們相識近四年,自始至終,沈安安都以為自己暗戀成功。
陳湛看了看這深夜里四下無人的街道,他專業是建筑設計,而此刻卻已先在心里筑造了一座城堡,那里住著他的公主和未來,他在昏黃的街道里滿足又得意地笑出聲。
生活總會因你努力而變得仁慈。他想。
有點打亂他節奏的是翌日發生的事情。酒店當天接待一個政府招標會,領班派他在前廳調試投影儀電路設備,他正蹲身在主席臺下一一試調,肩膀就被人輕拍一下。
哈哈,阿湛。
陳湛回過頭去,看到穿白色提花裙子的沈安安,栗色頭發松松編成麻花樣,酒店燈影幢幢間,她的笑容燦爛若千陽。
我爸爸來這邊競標。阿湛,我好想你啊。
沈安安旁邊站著一個中年男子,挺著一方闊肚,沈安安的眉宇間能看到他的影子。
陳湛有點拘謹,眼光不小心掃到酒店大廳居中掛著的大紅色條幅,A市中學附屬設施工程建設項目招標,他才知道沈安安的爸爸不止開個藥材廠。
叔叔你好,我是沈安安的高中同學,也是她現在的男朋友。陳湛卻突然堅定起來。
安安同學是吧,有機會到家里玩。沈安安爸爸像個真正的長者,伸手正了正陳湛的服務生領結。沈安安被他爸爸輕描淡寫地帶走,說是幫他做文稿工作,望著他們離去的背影陳湛感到深深的無力和狼狽。
這場戀愛的反對來勢洶洶。大三的時候,陳湛去過一次沈安安的家,沈安安的媽媽坐在廳前的獨立沙發上,綰著精致的發髻,直截了當地說,陳湛,我想你也感覺到了,你和安安并不合適。
阿姨,我會對安安好的。陳湛堅持。
呵呵,你怎么對她好呢?
沈安安媽媽的笑聲將陳湛孱弱的自尊撕成碎片。整個大學期間,陳湛和沈安安聯盟起來,共同面對各式各樣的反對。沈安安大三那年放棄出國讀書,她洋洋得意地說,陳湛,為了你我可是把我爹媽都得罪了。陳湛正在兼職做一個建筑圖,假裝沒有聽見,但卻感到濃烈的疲憊。
大四畢業,有個清秀的姑娘在畢業聚餐上舉著麥克風向陳湛告白,她顫抖著說,陳湛,我愿意和你一起奮斗和追求。有一瞬間,陳湛覺得自己恍惚了。他望著姑娘文靜的面龐,竟然在想,如果和她在一起會怎樣。這一年,他和沈安安相識八年了。而他要面對的,何止是漫無邊際的茫茫未來,他想到最近一次和沈安安吵架,脾氣見長的沈安安指著他鼻子罵,陳湛,你有什么了不起,信不信我一個電話就能換男朋友。
換吧。這句話到底沒有說出口。
及至后來,愛情變成了一場維護自尊的戰爭,輸贏則是戰爭的主題。而愛不愛呢,大家都糊涂了。
6、真正的愛情里沒有王八蛋,只有落荒而逃的戀人
陳湛在沈安安的家里遭逢變故的時候,提出了分手。沈安安爸爸承建項目出現資金鏈斷裂,家里的藥材廠抵押出去還是杯水車薪,每月還貸利息都驚人。
此時陳湛在一家設計公司熬了三年,從助理設計到主案設計,再堅持幾年也許會混個項目經理。他的年薪在省城勉強付個首付,生活的狀態似乎剛剛開始。
沈安安的父母自他們畢業起,就妥協了這段戀愛關系,于是陳湛有點例行公事地維持著愛情。沈安安進了省城一所小學做音樂老師,熱衷于出國游。每去一個國家,她都會發大量的視頻和圖片給陳湛,那時候的陳湛正紅著眼對著電腦修改甲方設計稿。
沈安安開始和陳湛談到錢的問題,陳湛才意識到沈安安已經很久沒有分享出國游的視頻給他了。有一天,沈安安驚恐地打電話給他,阿湛,你快來救救我。
陳湛的公司在省城南面,他恨不得把普桑開成保時捷,到了沈安安的學校,揮拳就向堵在校門口的討債者。他把沈安安護送回家,看著沈安安媽媽有點滄桑的臉,才知道到出了事情。
雜亂的茶幾上放著幾張寫著很多零的催債單,電話則叮鈴鈴響個不停。
沈安安媽媽和陳湛談到他們結婚的事情,陳湛驚覺一切要走到不可逆轉的地步了,可也沒有理由退縮。
沈安安再次向陳湛提出錢的事情,陳湛沖著沈安安發火,沈安安非同以往地沒有反駁。那個周末,當他們意識到,陳湛的公寓里流動的只有一個人聲音的時候,陳湛和沈安安都哭了。
阿湛,我以后不會問你要錢了,你別生氣了好嗎?
陳湛悲哀地發現,自己陷入一個深刻的人性漩渦里,無力自拔。沈安安一夜之間從白富美的寶座上摔下來,作為沈家里獨生女兒,她沒有任何資格逃避責任。可是陳湛呢,他自私地想。
這一年,他們相識十年整,從青蔥熱戀到如今荒涼,于是分手就變成了一場骨肉相連的分割。哭過鬧過心軟過都有,但是陳湛每個午夜時分都會覺得怕,他躺在自己一磚一石買來的小公寓里,又滿足又憤恨。
徹底分手以后,陳湛后來獨自去參加一場高中同學婚禮,大家對于他和沈安安的事情驚訝萬分。席間有人吐出實情,白富美沈安安家破產了。
陳湛木木地坐在席上,一句不發,直到作為新郎的好兄弟過來敬酒。那天男主角拍著他的肩膀說,愛情沒有對錯,你一直是個理智的人,做了一個理智的選擇而已。
陳湛喝盡了手中的紅酒,一滴眼淚落在大口的高腳杯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