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上線第一周,便空降網(wǎng)易云飆升榜第一名,枯魚肆新人宿羽陽一出手便不同凡響。為此,林亦池寫了篇極美的散文。
多年后又回來這里
舊藤椅,雨、短詩的序
終有個人,帶著漣漪
很像你,我知不是你
三月,四月也好。無非暮春,櫻花杜鵑碧桃次第開。山里分不清霧氣和薄云,它們不言語地積聚,散來走去。
人群于鎮(zhèn)中街道上作鳥獸狀,煙囪噴吐狀,櫻花樹下游客麇集。青山層疊連綴,俯視這些癡而儇薄的游客,他們神色不定,整個鎮(zhèn)子是法國風(fēng)情。赤棕青黃林立,教堂高塔,弱化的哥特造型。
走路,行山中感于陰云的恰到好處。露天酒館未開張,倚木欄前高望遠山,木柵欄的漆油光锃亮,棕色像法棍面包的皮。云動,過午天色不晦不明。
我如泛萍浮梗游于街上,一條條的街,世間的意義便只是這一條條的街。環(huán)抱的山略無闕處,況有這么多人與我為伴,我是不感到寂寞了。
故地重游是一種追思,如閱讀是為了更好的緘默一般,對過往印跡的追溯常是畫樓無憑的牢落。獨身時覺奄忽若飆塵的境地太過取巧,誰知一世若有所寄者,寄也無人,逢也不識。
我兀立在山中,地上,天下。看眾人面無表情面有表情地游來逛去。他們評頭論足——拍照,走人。
為什么我突然呆站在這里等著,看著人們走上走下?是喜歡山中云嗎?喜歡澗中水嗎?
篤定的分離不比篤定的再遇撩人心思。離分悲苦,不見明朝。重逢也難述,探完往昔還取將來。我開始等一個人(疑心也許未等得到)。她走過這兒,在我來前之前,在我走后之后。
薩克斯聲傳來,如二胡拉弦的凄緊。我想起曾在圣塞巴斯蒂安見到的老頭,圓臉整個人如憨豆,吹薩克斯,神色藹宴,笑面皺紋而更可愛。聽來反倒如居奧爾德堡之濱,那是怎樣的感覺——海灣之城遇見海灣之城。
圣塞巴斯蒂安的圣不是白加的。我回頭,不情愿而欣欣然地回頭:只是一個短發(fā)青年,一身運動裝,長驢臉。他放下薩克斯,諂媚地笑。
幾秒間,僅僅是眼神,不動聲色的怨意、慚意、愧意,混合著閃過。我倒羞愧,怎期待在這樣的地方遇見深意。
初涉世事的人愛回望,斜瞟過去的迷障,如置身此間小鎮(zhèn)。四面是山,八面是人。滄海的淚不及月明,重重簾幕也遮了燭燈。山上起霧,云都圍過來,青青兮欲雨了。
過往的舊藤椅、梧桐葉雨滴,篤于時而拘于事的序;青磚上的雪和石中火,夜鷹捉來的山霧,都因時間的移動漸黯淡終至無光。
此時的雨,是多少年前那場未停已止的大雨的接續(xù)。隔去了一段俚俗的市儈,它也沒有變得超脫高蹈起來。無因而起的事,不必有所正終。
雨終于施施然而有淹然之勢,看著行人以牛仔忙不迭套身上,面前情侶的黑皮包露在雨里了,身后的外國人五顏六色嘰里呱啦地講話,還有中文……上坡避雨,進屋檐下,收傘,雨停。真是完美而不得笑不必笑的節(jié)奏。
我等的人隨雨不見了。
身經(jīng)的突兀使我生疑,削鐵如泥般的閃念中,有人走失在甬道的盡頭,看見銅銹的雕像與壁畫。
我真曾等過這樣的一個人嗎?如從前一個錯愛的人,不著痕跡地飄來卻走去。難以為詞的佇立是個夢境,庶人總是愛好描寫夢,借此顯露了自己的淺薄。我不想做庶人。
水流澗中,踩著青石而下,一路崎嶇折走,便有高高低低,小瀑布落,斜刺里飛濺過。我自一人走回櫻花樹下,換了一茬又一茬的人兒,櫻花也未肯為之搖動。
我醒覺自己身于冥頑的國族,并將在此路上越走越遠了。走開,趕緊走開。櫻花開在鎮(zhèn)口,本來居心不軌。我豈要著了它的道。
北島有句詩:“你沒有如期歸來,而這正是離別的意義。”
生命中揖別過的人,即于皮肉里埋下了一根刺,不時站出來顯示存在感。所幸我健忘,因健忘而絕望。這個絕望真長,好像師承李耳,自在自為的不仁成了絕望。
記憶也總對抗不過遺忘,因此才有胸懷,不然耿介于此,積郁也會打雷。
我恰聽見雷聲了。
所有的長夜里窗戶都打開著,夢境飄出打鼾人的口鼻,飄出古舊的木窗,飄出釅茶般的時間。多年前我來過這里,夜游人提燈入戶,遇過同樣的雨與蒼綠的樂聲。多年后我又回來這里,潛形的星上照舊掛著多少年都不會掉落的夢。
山水是暮色之手風(fēng)聲之手,沉船者呼號的聲音,降落。我在這樣的降落中旋轉(zhuǎn)而飄升,俯視山川長河,亭角橋堍,澹澹兮生煙。過去的人,于已停的雨中向我致以問候,留一個背影,淡去在青青的眸子里。
暮色已合,桃花無處笑春風(fēng),沒有如期歸來的人也終究歸來,永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