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江寒園
羅曼羅蘭說過一句話:
“世界上只有一種英雄主義,就是在看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熱愛它”。
以前我沒把這句話往深了想,想著無非還是那些大道理,生活的真相無非就是你可能會遇到的困厄的處境,可能遭到的朋友的背叛,親人的逝世,愛人的離去……無非就是慘淡的人生和淋漓的鮮血;可是你要在見識到了這個世界的某些殘酷之處之后依然毫無保留地熱愛它。
當時想著這完全可以用泰戈爾那句名言相互印證嘛:
“世界以痛吻我,要我回報以歌”。
只不過被羅曼羅蘭改成了:
“世界以痛吻我,我要是想當個英雄,就得親回去。”
羅曼羅蘭有點小壞,這一改讓泰戈爾看著像個小受。
可昨天我寫了一篇文章,寫著寫著到了文章末尾,生活的真相這五個字就不自覺地溜了出來(寫作就是這樣,讓腦子里隱隱約約不成條理的想法總會不自覺歸結(jié)在一起),然后發(fā)現(xiàn)之前的看法似乎有待商(si)榷(bi)。
昨天那篇是《許鞍華的反高潮》,我以許鞍華的《天水圍的日與夜》分析了什么反高潮,以及它的主要效果。
我說在這部電影里許鞍華力圖傳達出的是真實的人生,編導避開了一切可能發(fā)生戲劇沖突的地方。
比如貴姐供他的弟弟去美國念了書,現(xiàn)在弟弟一家人都在國外,而貴姐和他的兒子家安還都住著小破樓,每天辛辛苦苦。這完全是一個很好地制造戲劇沖突的可能,但是許鞍華刻意淡化了這一點。弟弟出門時對家安淡淡的一句話就夠了:“好好學,以后舅舅供你出國讀書”。
這部電影里可以避免的戲劇沖突還有很多,比如貴姐陪婆婆坐車去找他的孫子和孫媳,準備送給他們戒指。但孫子拒絕了,這也可以做成一個很好的拓展話題。婆婆老了還獨自居住,譴責孩子的冷漠無情,或者兩代人的代溝。但他們吃完飯就回來了。這段也就結(jié)束了。
在電影中表達人生是很難的,這需要極為高超的藝術(shù)手段。因為電影/戲劇的立足點就在于戲劇沖突,就在于伏筆,就在于高潮,就在于人物的悲歡離合和那些跌宕起伏的故事,而人生恰恰是與此相反的。
這和理查德?林克萊特的《少年時代》很相像,他們竭力地避免戲劇沖突。《少年時代》里唯一一點有趣之處是母親和原來給他家修理過下水管的管道工的重逢,他聽了母親的建議,現(xiàn)在在德州州立大學念學士課程。
可整部166分鐘的電影幾乎只有這一出前后照應(yīng),這一點小驚喜,林克萊特對此用得很珍惜,這和我們的人生也很相似,我們生命中可能也會有類似這種巧合,不過絕不會多。
雖然他們都有很高的藝術(shù)價值,可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掏錢去電影院看自己的平淡人生,電影滿足的是生活中不太可能發(fā)生的事情,滿足人們的幻想。所以大眾看完《天水圍》和《少年時代》都有這么一個印象:這片子實在是太普通了!太平淡了!像死水一樣,一點亮點都沒有。
其實這恰恰證明他們成功了。
許鞍華和林克萊特已經(jīng)用他們的電影告訴了我們一部分生活的真相,他們力圖用以戲劇沖突為基石的電影來傳達與此完全相反的一種形態(tài)。
這兩部片子給人們什么感受?對,就是平淡,普通,沒有亮點。
很不幸,這就是我們的人生,它說出了我們生活的真相:生活就是日復一日地白開水一般的平淡無奇,沒什么驚喜,沒什么故事里的跌宕起伏和悲歡離合。
現(xiàn)在看來,似乎羅曼羅蘭說得和泰戈爾不是一個意思,那我們開頭以為的“困厄的處境,朋友的背叛,親人的逝世,愛人的離去”就不是生活的真相嗎?是也不是,這些痛苦全部加起來也只占了我們?nèi)可畹?%,白巖松其實也已經(jīng)告訴了我們這個道理:“人的一生只有5%是精彩的,也只有5%是痛苦的,剩下的90%全部都是平淡的。”
痛苦總會過去,而平凡平淡則會一直延續(xù)下去。
很多時候,勇敢接受自己這注定平凡的一生,要比忍耐暫時的痛苦更花費氣力。
而這只是生活的一部分真相。
另一點是人生的可能性。
《少年時代》里母親在兒子上學臨走前哭著說了一句話:
“I just thought there would be more.”
我總以為人生會有更多可能性。
“可能性”,多美妙的一個詞。中學時代的我們單純又熱烈的相信,考試過后就是無比美好的未來,長大后有著許許多多的夢想等著實現(xiàn),要成為各式各樣的人,可以做自己喜歡做的事,好像擁有無限未來。
前幾天讀張大春,他在序言里說道:“近二十年來,隨著臺灣社會的各種變化,俗濫套語也浮泛成災。其中我最厭惡的一句就是︰「提供另一種可能」。有時這句話也會化身成「也許還有另一種可能」或者「我們還有諸多可能」。多元化社會尚未成真,但是關(guān)于多元的樂觀想象和虛妄期盼卻早已在絕大多數(shù)的人心中扎根了,彷佛人人都能自主地開展豐富的生活。”
這個世界當然有諸多可能,只是他們大多都不會成真。
早上偶爾翻到了中學時代喜歡的一個女生的舊照片,感慨萬千。回想當初,每天上學放學都是一路,為什么就那么傻不知道搭個訕呢!但其實真這么做了也不一定能成真。可能性就擺在那里,就像圖書館里坐在你對面的那個姑娘,就像老板期許給你的福利,就像你幻想過的晴耕雨讀的閑適生活……
很多可能性,但是你得不到,實現(xiàn)不了。
這種虛幻的無法實現(xiàn)的可能性好像花果山上的小猴子無法觸及的悲傷
“可是,”松鼠垂下了眼皮,有些難過的說,“那世上有那么多不能做到的事,你豈不是總是不能快樂?”
“……我總在想,這個世界上有太陽,月亮,有遠山,有云彩,有那么多我們看的到摸不到的東西,它們是可以觸摸到的么?如果它們觸摸不到,我怎么知道它們是真的有沒有在那里呢?”
“啊?”松鼠歪著頭看天上月亮,“你說什么啊,人家都聽不懂。”
猴子站了起來,看著天上:“它們既然在那里,是能觸摸的東西,就真的沒有人能碰到它們?真的永遠不可及的?如果一個地方是永遠不可到達的,那那個地方還存在么?我們來到這個世界上,卻知道有永遠不可能碰到的東西,永遠不可能做到的事,一想到這個,我就悲傷。”
小猴子說:“如果一個地方是永遠不可到達的,那那個地方還存在么?”
那么,如果有很多可能性是永遠不可能達成的,那這些可能性還有意義嗎?
我們知道有些東西它就在那里,可能性就在那里,可囿于某些局限或遺憾,我們似乎永遠不可能擁有她,去實現(xiàn)那個可能性,這也是生活的真相,是我們不得不接受的事情,像我們要努力接受的那個注定平凡的人生一樣。
生活的真相是什么?就是那90%的平淡和thought的虛擬語態(tà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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