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雨停了。我走在空蕩蕩的馬路邊上，你走在我前面，我并不認識你。
你正說著電話，情緒很壞，語無倫次又歇斯底里。我卻很有興趣地，像在偷聽一樁秘事，故意不緊不慢地跟著，我說，是因為我很好奇，你們一定會罵我虛偽?？扇绻腋嬖V你，其實你和我一樣，我們每個人都有窺探別人隱私的心理，潛意識是在滿足自我保護的需要，通過打探別人不為人知的秘密，最好是過錯或不幸，來安慰自己取得平衡，提升生活的快樂感，聽著簡直無恥之尤，可再仔細想想，你又不得不承認吧。
斷斷續續，我聽出了你在埋怨，今天你去同學會了，情況很糟糕。
我開始打量你，你的大衣很挺括，昏暗路燈里看不清它的顏色。你歪歪扭扭走路，一腳深一腳淺，吃力地避開一個個水塘，腰帶勒出的兩圈鼓鼓囊囊的脂肪隨著身子的晃動上下起伏，有點扎眼。
遠處有車過來，打了遠光燈，平整的路面瞬間有了凹陷和凸起，就像遮了粉的臉，沖一把水，現出了坑坑洼洼的痘印。說不清為什么，我總會把眼前的景象聯想到人，尤其是女人。
“呲”的一聲，一股泥水撲了上來，還沒回過神，神氣的三叉星已呼嘯而去，留下一串混濁的白煙……
我被你的尖叫聲嚇得發抖。你提著褲管，操著大嗓門，大發雷霆，像洪水猛獸在咆哮，我敢打賭，要是你家男人在，他是一定會毫不猶豫沖上來為民除害的！
其實，只是一輛車子在你身邊經過，恰巧濺起了水花。可你怨天尤人地認為，這就像在你傷口上撒鹽，讓你覺得受不了，你是在狠狠撒氣。
我也在心里狠狠地罵了你三個字：沒出息?？墒?，很快我又鄙夷起自己來。
想起自己上學時，辛苦地把所有時間和精力都花在一切與學習有關的事上，覺得只有名列前茅才會讓我耀眼地發光。其實，我在乎的是別人的評價。偶爾的落后，會讓我痛苦很久，同學們竊竊私語走過，會認為是在議論嘲笑我的失利，不敢去看她們的眼神。老師沒有在課上頻頻提問我，我又埋怨是因為失望而冷落，好朋友的善意寬慰我卻想到是不懷好意的落井下石……整個學習生涯，都是在爭奪一個又一個高分，卻沒有意識到自己卻低到了塵埃里，更不懂得怎樣讓自己真正快樂起來才是最重要的。多年后才知道，活在別人的口水和眼神里，是多么卑微和痛苦，幸好，我明白的還不算晚。
曾經的我也如今天的你一般沒出息，我又有什么資格來嘲笑你？
見識了潑婦罵街的囂張和霸道，我突然覺得你罵的不是街而是我，加快步伐趕緊逃離，經過你身邊的剎那，驚奇地發現，一雙大眼睛那么漂亮，卻透著犀利的光。眼神突然變得惶恐。還有，原來你的臉上真的有痘印。
身后突然安靜下來，可你一定更加惱羞成怒了，你沒能想到馬路上還有另外一個人，而且是女人。那感覺就像當年教畢業班的我揮著試卷在教室里發瘋般嘶喊，無比丑陋的模樣卻被突然趕來給孩子送作業本的家長撞見，一樣地無地自容。如果你早點發現身后還有一個身材姣好的女人跟著，你一定會昂著頭，收腹挺胸優雅婀娜地走路，也一定會拼死忍住那腔熊熊燃燒的怒火，可是……
你一定覺得又被我嘲笑了，就像今天去參加同學會一樣。
就在前一晚，你還在憧憬著被老同學們簇擁著重新成為大家追捧的焦點而激動得難以入眠，聰明能干，是單位叱咤風云的人物，也嫁到了響當當的富二代，人過中年還風韻猶存……你常常在這些為人稱道的榮耀里感到自信和滿足，可讓你覺得驕傲的又遠遠不止這些。
但是，今天的同學會令你無比失望和沮喪。
你勉強堆著笑看著那些有肚子或沒肚子，有頭發或沒頭發的，面孔卻一樣油膩的家伙捧著酒杯爭先恐后跑去給那個皮膚還算緊致的披肩發美女敬酒，心里一陣泛酸，更無恥地是，他們口口聲聲叫她班花，還強調以前是，現在仍還是。似乎天下只有你一個人知道真相，自己才是當年那個有才有貌的班花。忽然間，你覺得自己就是那個原本高高在上的公主，被人搶了水晶鞋，變成了可憐的灰姑娘。
你認出了那個捧著大大蘋果手機正忙亂地炫耀自己照片的女人，是當年一直靠抄你作業才能過關的女孩。上個月剛和丈夫去愛琴海度假，眾人嘖嘖稱贊，夸風景好，圍巾漂亮身材好，更多的是羨慕她福氣好，眉飛色舞的她講到激動處有星星點點的白沫從口中飛出，和那只晃來晃去的亮閃閃的手一樣讓你覺得非常討厭。嫁個有錢佬就了不起？你在心里罵她得意忘形，又嘲笑她說不出圣托里尼島的名字，也不知道希臘除了陽光，海水還有另外一個寶，和那首著名詩篇《愛琴海》的作者是誰……
你覺得自己連灰姑娘都不如了，就是水果攤的一枚水果，涂了蠟，所以還能看，但明顯擱置已久，無人問津。
你從小渴望與眾不同，追求令人無限羨慕高不可攀的人生?？偭晳T端著高高在上的姿態生活，從來覺得自己是最好的，強大的自信一直是你認為最值得驕傲的東西。可在相形與人巨大的落差里，又開始自欺欺人地貶低別人，唾棄自己，不知不覺滑向自卑的原點。真正的自信并沒有這么淺薄，你不愿承認你的所謂自信其實是被你誤會了的自負，可是，這卻是事實。
你覺得難受，喉嚨越來越緊，抓起茶杯狠狠喝了一口，又“呸”地一聲利索地吐出一片茶葉，你覺得沒必要裝優雅，因為根本沒人在意你。
是的，沒有必要裝，裝給別人看。
我們已經不年輕，懂得現實社會里，車子房子財富地位在人與人的交往中起著多大的作用，明明幾年后才會有更好的生活，卻一定要在現在買最新款的包，裝物質上的富足來裝精神上的高貴，一定也要裝得和身邊的人一樣，進入那個所謂的“圈子”，才顯得有層次不落后。今天，你卻發現，真正最在意你的不是別人而是心底的自己，別人哪有功夫理你？不敢做自己有多么可悲，在心里你一定比任何人更憐憫自己吧。
當然，裝也沒什么錯，如果不是裝著炫耀給別人看，讓自己更喜歡自己，真是件美妙又積極的事。
你發現角落里有個滑稽的身影。頭上頂著方便面餅一樣的卷發，又染著便宜的顏色，穿最最俗的那種紅色，你記起那是當年蔬菜大戶家的女孩，因為邋里邋遢，成績又差，幾年里都沒正眼瞧過她一次。眼前的她，品位還是那么差。她樂呵呵地舉著手機拍自己，拍同學，拍桌上的酒杯和大廳金碧輝煌的頂燈，像極了《泰囧》里的王寶強，看著她，竟然一點一點羨慕起她來，羨慕她快樂，干干凈凈的快樂。但是，你絕不愿意過去跟她講上一句話，那樣別人會更加瞧不起你。
憎人富貴又厭人貧賤，比起單純的嫌貧愛富的態度，精神層次更低，不僅僅是缺乏了素養，更是人性的缺失。我并不高貴，也沒有立場鄙視。但我還懂得怎樣用一種欣賞的態度去看人看事。
我也經常參加同學會，有機會見識和體驗同學的瑪莎拉蒂，有哪里不好？不會酸溜溜地利用富二代的身份去貶低一個人的努力，每個人的奮斗都不容易。幾個不工作的美女同學令我羨慕，有大把自由的時間可以任性揮霍當然不算壞事，但我不會把自己的勞碌和她們的悠閑放在一起觀照出所謂的宿命論，每個人需要扮演不同的角色才構成了豐富的生活，社會才會安定平衡，不是嗎？當年那個相貌平平，成績平平卻已經成為宣傳部長的男同學，他的經歷告訴我，人的潛能是無法預知的，我能更加客觀理性地看待兒子的學習成績，這又有哪里不好？
當然，看到更多的還是和自己一樣，過得雖不算精致，但也一步步走得穩妥的普通人生。就像我，工作了二十載，仍是一名普普通通的一線小教師，可不管我是一個什么樣的人，我都是父母安全感的來源，我也從不認為自己虛度了青春，在合適的年紀結婚生子，認真工作賺錢養家，也懂得帶好孩子收拾自己，努力為家爭光……該做的事一件沒落下，你能說我沒有資格驕傲？
所以，我們不必在別人表面的美好里自慚形穢，也不必扮演浮夸的得意而目空一切。真正的自信是一種平衡的心態，活著的最高境界應該是真實。記著，生活中誰都需要自我，誰都不必太自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