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青嵐影徘徊
江南水鄉,揚州城中,市井繁華之極,已有數百年的歷史。江南首富的陳家便坐落在這個美麗繁華的地方。陳家于近百年前遷居于揚州,傳至今日已有四代族人。前幾十年陳家只是經商,家業慢慢發展起來,一直不溫不火。直到現任家主陳海,不知他因何機緣做了幾單巨大的生意,家業大振,只數年之間就成為了江南一帶的首富。
陳海育有兩子,長子陳善常年外出經商,每年只歸家一趟。然二子陳子循則無心這些,每日把自己關在房內讀書寫字,作畫吟詩,時不時還下棋彈琴,雖無意從商,琴棋書畫到是都不含糊。不過要說他最感興趣的,當屬一個“醫”字。他屋中書柜上擺滿了各種醫書,常常也能見到他捧著一本醫書潛心研究,至于醫術深淺,他從來不與人說,旁人是無從知曉。
家主陳海最疼的也就是他這第二個兒子,只因陳子循天生體質便異于常人,虛弱多病。請了無數大夫,開了不知多少藥方,終不過是泥牛入海、杳無音訊,身體是一點也不見好轉。常常便能聽見他房中傳來陣陣咳嗽之聲,陳海也是束手無策。陳子循說他要自學醫術,大成之日手到病除,陳海便給他網羅來了各種醫藥書籍,上至《黃帝內經》,下至近人寫的醫書論著,陳子循無一不是仔細閱讀。加之他天生于這些道理似乎也有些天賦,各類書籍看上一邊便能倒背如流,十多年來醫術大進,只怕已是少有對手。但這些他父親陳海到是不得而知,只是任由他自做自為,也不相管,每日忙著進出生意,聯絡外世。
“云海碧波深無處,青嵐縹緲只影單。”
這日晚間,當陳子循在紙上寫下這兩句詩的時候,嘴角微微上揚,卻又面帶一絲苦澀,口中喃喃自語:“一只獨自飛翔在云中的孤鶴,雖然自由,但卻未免太過孤獨,或許和它的性格也有些關系吧。”他停了一會兒,又微笑道,“但是當你歸入雁群的時候,不知又會發生什么呢?”說完便呆呆出神。
正在此間,只聽得“吱呀”一聲,門被推開,走進一人來,看去卻是個小姑娘,十五六歲年紀,眉清目秀,長相甜美,穿著一身紫羅綢衫,手中捧著一只銅盆,手臂上搭了一條雪白的毛巾。小姑娘走進門來,把裝了半盆熱水的銅盆放在陳子循腳旁,又轉身去關了門,回來站好了,稍稍欠身,說道:“少爺,天色已經不早了,小語來服侍少爺洗腳休息。”聲音甜美,正如那銀鈴一般動聽。
陳子循回過神來,轉身面對著這個叫小語的姑娘,微微笑道:“小語,不是和你說過好幾遍了,以后打水這些事就不用你來了,好好休息,這些小事我自己就可以了。”
小語急忙說道:“不不,少爺,每天服侍少爺是小語應該做的。況且小語是丫鬟,本來就是應該干這些事的。”
陳子循聽了,擺了擺手,說道:“沒有人天生就是下人的命,你來這里只是偶然。總有一天你會去過著自己喜歡的生活,那時你便不用再伺候別人了。”
小語低著頭低聲說:“其實小語覺得,服侍少爺,也是,也是很開心的事。”說到后來聲音幾不可聞。陳子循聽了笑了一笑不再勸說,在小語的安侍之下,陳子循便休息下來。
小語走到書桌旁吹滅了燈,端起銅盆,緩步走了出去,小心翼翼地掩上了門。完事后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間,收拾一番躺在床上,回憶著來陳家之前的過往:
記得三四年前,那時自己不過是一個普通的農家女孩兒,從小到大過的雖不富裕,一家人卻也是其樂融融。父母每天務農回家,便會和這個寶貝小女兒玩耍一番,可以說幾乎沒有不開心的日子。
那時的村子每年春天播種之前都會舉行一次較為盛大的祭祖祭天的活動,以求祖宗和老天保佑來年會有大豐收。待到這一天,全村便殺豬宰羊祭祀祖先。村長會帶著全部村民來到祠堂前祭拜,到晚上全村人也會聚在一處,中間燃起篝火,村民圍在篝火外圍拉手歡唱跳舞,全村的人都會高高興興,熱烈的氣氛彌漫在天地之中,久久不能消散。
本來年年都太平無事的村子,在三年前春祭的那一天,一直到晚上都和往年一樣平安無事。但就在夜晚將近子時之時,一群外人闖進了這個人間樂土,燒殺搶掠無惡不作,世間沒有一種語言可以形容這群人所犯下的惡行。本來歡樂的村民就在這場飛來橫禍之中,莫名的成為了被殺戮的角色。那年小語得了風寒,不敢見風,便整天躺在床上休息養病。
一直到這一晚,小語本來已經睡著了,忽然就被外面震耳欲聾的喊殺聲所驚醒。小語的父母拼了命的跑回來,抱起小語把她藏在了家中的米缸之內,千叮萬囑叫她千萬不要出來,小語擔驚受怕的答應了父母。那一天小語在米缸內躲了整整一個晚上,因為害怕,渾身上下不停地發抖。她的耳中不斷傳來外界的喊殺聲,呼救聲。人們肝膽俱裂的喊叫聲令人痛徹心扉,小語的也是眼淚不住地往下流。已經受到了驚嚇的小語一夜都不敢閉眼,直到喊殺聲消失,小語才敢出來。而這時的天已經亮了。
當她探出頭來的那一刻,就已經被眼前所驚呆了,母親趴在桌子上一動不動,背上的衣服因為凝固的血液已經變成了黑色,而父親則倒在了門口手中緊緊抓著一把插入自己胸前的鋼刀,面目猙獰可怕,想來其中包含著對那些人的痛恨。小語哭著跑到了父母的身邊想要把他們喊醒,可是一切都已經晚了,來不及了。她又跑出了家門,外面更是一片狼藉,尸橫遍野,血流成河,已經不足以形容這里的悲慘。小語走遍了每家每戶,也沒有再發現一個人還有著生命的氣息。
整個村子現在只剩下了她一個人。
她不敢繼續呆在這個流滿了鮮血的村子里,她怕那些惡魔再回來,便一個人跑出了村子。然而當她剛跑出沒多遠,風寒未愈加上驚嚇過度,竟然暈在了路上。待她再次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一個軟床之上,旁邊坐了一個中年人,正慈眉善目的看著她,再看看自己,枕邊淚痕猶然未干。中年人問她為什么會一個人暈倒在路旁,小語哭著斷斷續續的說了一遍,中年人聽罷心下大怒,但面上只顯出對于小語的同情,便問:“那你現在打算怎么辦?”
小語嗚咽著答道:“我,我也不知道,我家人都死了,村民也都不在了,我不知道還有什么地方可以去。”中年人又問道:“那你愿意跟著我到我家去嗎?”小語此時也沒什么主意,點著便頭答應了。說到這個中年人,正是陳子循的父親陳海。他那段時間外出經商,路過這個村莊,看見她一個小姑娘暈倒在路旁,便救了回去帶到自己所住的驛館之內。陳海心想兒子子循體弱多病,多一個細心的姑娘照顧照顧未免不是件好事。剛好遇見了小語,見她溫婉柔弱,便想帶她回去服侍兒子,順便也能幫一幫她,畢竟一個這么年輕的小姑娘一個人在如此險惡的江湖上只怕也是難以活命。自此,小語便住在陳家服侍少爺陳子循。她住的房子便在陳子循的隔壁,平常也能方便些。
小語就這樣正在床上躺著,回憶著這些過往,眼角的淚水不自覺的又流了下來。至今她還記得剛進陳府時,陳子循輕輕拍著她的肩頭對她說的幾句話:“你放心,既然你進了稱府,就好好住下來。那些惡人必定會遭受天譴,你的仇,我們一定會替你報。從今天起,你就跟著我。”
沉浸在回憶中的小語,就這樣流著眼淚慢慢地進入了夢鄉。
而這個時候,正在隔壁躺下不久的陳子循悄悄地坐了起來,穿好了衣褲鞋襪,打開屋后的窗子,一躍而出。他靜靜地走到了自己屋后的圍墻角下,輕輕一躍,便似一只大鳥般飛了出去,等他落在墻后,竟未發出一點聲音。跟著又穿過了這個庭院,翻過一面墻,來到了自己家的一個隱蔽的后院。
這天正是十五,月亮又大又圓,恰巧天空中不見一絲云彩,顯得十分明亮。月光照在院子之中,假山碎石、桃花樹木的影子縱橫交錯,在地上勾勒出一幅幅天外之筆。這些錯落有致的影子隨風而動,若是照在了墻上,更似是一位位妙齡女子翩翩起舞一般。
陳子循走進院中的一片小小的花林之中,在林中定住了腳步,向林內一個黑影作了一揖,說道:“師父,弟子來了。”
只見那個黑影慢慢轉過身來,借著花林的月光瞧看,卻是一中年人,看上去大概四十上下,面容清癯。他黑夜中似穿了一身青色長袍,手中還提了一把劍,透過劍鞘仍能感到其寒意逼人。那人抬起頭來,輕輕撫摸著一片花瓣,說道:“子循,今天是什么日子?”
陳子循答道:“師父,今日是三月十五。”“那你還記得我們已經相識了多久了嗎?”陳子循低頭想了一下,忽然抬起頭來:“今天剛好是第八年。”
那人“嗯”了一聲,點了點頭。沉默了一會兒,又說道:“八年前的今天,我來到了這里,并且遇見了你。從那日起,我便每月來此一次傳授你武功。”說著又頓了頓,接著說道:“每個月我來時,你的表現都能超出我所對你的期望。可以這么說,你是我所教授過的最優秀的弟子。”
陳子循拱手謙道:“那也是您教的好。”中年人擺了擺手:“你既然有這個天賦,本就不應該讓它沉寂下去。我雖算不上什么名師,但教出的徒弟一定不會太差,相信你以后也不會給我丟臉。”又說道,“八年之期已滿,以后我就不會來了。”
陳子循一愣,說道:“師父,你要走了嗎?子循還沒來得及報答您的傳授之恩。”中年人淡淡一笑,道:“今日雖有一別,日后仍會有相見之日,畢竟你還有事情要做。”
陳子循不禁有些摸不著頭腦:“還有事情?我還有什么事情要做?”中年人又笑道:“有些人天生注定就不應該碌碌一生,你總不能一輩子呆在這個拘謹的府第之內吧?總有一天,你會有著自己的種種經歷。”陳子循知道師父此話內必有深意,想了一想,不再追問,只是靜靜地聽著。
中年人接著說道:“天下正值時局變幻之機,太平的日子不會天天都有,總會發生一些令人不太愉快的事。江湖上名人輩出,真正有本事的也不在少數,既然有了好人,動不動也會出些壞人來顯示這個江湖的另一面。該教給你的我也都已經教給你了,現今的武林需要一些新鮮的血液來改善一下風貌。”說罷,抬起手中的寶劍,注視著道:“這把劍名喚‘辟塵’,曾是為師的佩劍,它在我的手上僅僅是一把利器而已,并產生不了什么巨大的作用。現今贈予了你,盼你能夠好好地做一些配得上這把劍的故事。”便將劍遞了出去。
陳子循雙手接過,謝過師父。他抽出寶劍一看,只覺得寒光時隱時現,不似適才在劍鞘內那般寒氣逼人。劍身正似那一泓秋水,光華流轉,果不負了“辟塵”之名,當真是一粒灰塵也難以侵犯。
中年人見他接過劍后抽出寶劍微露光華,不禁心下大喜:果然果然,當真是天意如此。緊接著說道:“子循吶,你比我更適合這把劍,從今日起,你就是他正真的主人了。好了,時間不早,我也該走了”
陳子循端正寶劍,高舉過頭,跪在地上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說道:“弟子恭送師父。”中年人笑著點頭,轉過身去,輕飄飄地飛出了庭院,片刻間便已蹤跡不見。陳子循又磕了一個頭,于是站起身來,回到自己的房內。
他找出來一個錦盒,安置好了這把“辟塵”寶劍,口中還在喃喃說道:“師父的意思,日后只怕要有各種變故,我需要準備一下了。”又回憶起八年前的今天夜里,也是同樣的月白風清,一個陌生人在自己家里的后園之中見到了自己,并說要傳授自己武藝術法,問自己愿不愿意拜其為師。當時年幼不懂,只覺得一切新鮮,高高興興的答應了,還承諾了不告訴別的任何人。但現在回憶一下,這些事做的也不無道理。回憶之間,陳子循也進入了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