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也不知道,自己這是第幾日,寂寂的臥病床榻,無人問津。
記得剛覺身體不適時,孤最寵愛的那幾個臣子——豎刁,易牙和公子開方,忙前忙后,給孤請御醫,為孤親嘗藥;唱曲逗孤笑,編舞陪孤鬧;門庭若市,腳步紛繁,好不熱鬧。可怎奈自己身體每況愈下,終是病倒在了這華貴寬闊的錦繡床榻之上,奄奄一息。然而后一日,當孤睜開眼,噓寒問暖的那些人呢?去了哪里?為什么在孤最需要陪伴與安慰的時候,他們全都銷聲匿跡了?甚至連太監宮女侍衛,也都在一夜間蒸發殆盡。是因為孤駕崩了,來到這傳說中的陰曹地府了嗎?
孤不想死啊,可任憑自己如何撕心裂肺的對著空氣叫著渴,嚷著餓,都始終掀不起這漆黑空幽的殿宇絲毫回應,迷迷糊糊,忽醒忽睡間,目之所觸,依舊是一片漆黑,難道,這不是死了嗎?
偌大的宮殿,只有孤自己粗重壓抑的喘息聲,在這寂靜空間里徘徊回蕩。哦,不對,孤應該還沒死。這不,孤還能經常看到穿著一白一黑的兩只小鬼,正拿著粗重長滿倒刺的鐵鎖鏈,踮著腳尖,不斷的從窗戶處偷窺著自己,卻是一直都不敢逾越上前。也是啊,自己好歹是這一國之君,是眾諸侯國俯首稱臣,周天子親口承認的中原霸主。自己一生奔走天涯,守護黎民,周身的護體龍氣自然會對兩只小鬼有所威懾。不過,近兩天,這兩只小鬼出現的頻率倒是越來越繁,想來,是孤時日不多了吧。
其實吧,孤這一輩子,又還有什么值得遺憾?名氣,地位,財富,權利,美食,美色,哪樣不是孤的懷中之物,除了這死時無依,無人憐惜之外,又還有什么,值得孤留戀不舍?罷了罷了,從容死了吧,死了吧……啊,對啊……我死后,又該以何面目去見管仲和鮑叔牙。孤一輩子對他們聽之信之,卻唯獨視他們的遺囑如草芥,沒有親手鏟除豎刁、易牙和公子開方,這到了奈何橋邊,三生石畔,他們會否會對孤有所怨怪呢?
是啊,今日這凄涼孤寂的局面又何嘗不是自己親手釀造?自己留戀于后宮佳麗,喜歡每一個嬈妖嬌嫩的女子。窈窕淑女啊,就如同那翠枝上含苞欲放的花朵,等著自己去采擷,去呵護,而自己呢?隨手采下,拿在手上把玩幾日,厭倦后便匆匆丟下,去尋覓另一朵鮮妍;孤是多情的,卻又那么無情,舍不得對任何一個女子拋擲一片真心,給予過多深情……所以,如今的自己病體危危,垂垂老矣,才會如此冷清,沒有任何一宮妃嬪,前來照顧探視自己吧……可那三個人呢?最關心最在乎自己的豎刁他們三個人呢?此刻,又在哪里?為什么,連他們也不見了蹤影……
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給自己行將死去的靈魂,帶來了幾分希望,注入了幾分生機,孤終究,是不舍得死的吧:“豎刁?易牙?公子開方?你們來看孤了嗎?孤沒有白寵你們啊,臨死之際,也只有你們,能將孤來牽掛……”
一個人影顫顫巍巍的從窗戶躍下,似乎是崴到了腳,此刻正一瘸一拐的向前探著,想要靠近自己,終是沒有勇氣,躊躇不止。孤努力的睜大自己昏花的眼睛,強迫自己聚焦眼前的灰影,那樣的瘦小,顯然,不是孤的豎刁、易牙和開方啊……
“你……你是誰?”孤閉了閉眼,強烈的酸澀刺激著淚泉,一滴濁淚沿著孤溝壑縱橫的臉頰緩緩流下,藏進鬢發。
“王……我的王啊……你怎么如今這般……”那分明是個婉轉凄慘的女子之音,瑟瑟發抖的身影,艱難的抬起了腳步,蹣跚著向自己靠近。女子似乎是鼓足了巨大的勇氣,才敢顫顫巍巍的跪倒在孤的床榻之前,伸出柔軟溫潤的一雙素手,顫抖但堅定的握住了孤那垂在床邊,無力動彈的左手。
“你是誰?”孤再次問出口,因為在印象里,從未有過這樣一枚素然女子的存在。
“奴婢晏娥,是蔡夫人生前的奴婢……”
那女子顫抖著抬起頭來,一行行淚珠似斷了線一般的不斷從她的眼眶決堤,暈染在她有些灰塵的臉上,卻依舊掩不住她的清秀出塵。那淚珠來勢洶洶,順勢而下,滴落在孤那形容枯槁的手上,滾燙的熱度,熨燙著孤心里每一處柔軟的角落。
“晏娥,你……你為何而來……豎刁他們呢?還有孤的嬪妃,孤的兒臣,他們難道不知道,孤病了,快死了嗎?”孤試探著問出,心卻懸在了半空,沒有絲毫把握。
“奴婢……奴婢……我的王啊,毀了……什么都毀了呀……“
“晏娥,你和孤說說外面的形勢吧……”孤平復了了下內心的焦躁,有氣無力的說出這句話。其實,當孤躺倒,無力起身那時,不是早該想到,他們不來的緣由了嗎……可自己終究,還是選擇了自欺欺人……
“是,我的王。大衛姬不滿您立公子昭為太子,所以,就主動勾結了您最寵愛的那三個臣子……現在諸位公子相爭國君之位,還將宮人全部遣走,不允許任何大臣來探視您……奴婢心系大王安危,跳進枯井躲過了一劫,這才急急跑來大殿尋您……奴婢沒本事,沒辦法救您……他們太壞了,他們在您的宮殿外圍,修建了三丈多高的圍墻,封死了所有的門窗,只留著著一個小窟窿……奴婢尋了好久,這才進來的……”
“滅我國者,竟果真是他們三人……難怪,難怪孤這么久沒見他們的身影……原來,原來他們竟這般害孤啊……孤不聽管仲之言,悔不當初,悔不當初啊……”
“王,您別這樣,別這樣啊……”晏娥急急拉住孤捶胸哀嘆的手,抱在懷里:“王,我的王……這不是您的錯,不是您的錯啊……晏娥無力改變這一切,但即使天下顛覆,晏娥也甘愿陪您,共往黃泉奔去……”
“為什么?”孤清楚的知道,此刻的自己,是怎樣的落魄無能,一無所有。自己從未給過她半分柔情,又怎值得她為了自己傾其所有呢?
“你走吧,晏娥,孤不需要憐憫,孤還有屬于自己的驕傲……”
“我的王啊……奴婢不是憐憫您,您就當做成全奴婢吧……從小到大,您一直是奴婢的英雄,奴婢的驕傲,能和您死在一起,奴婢又還有什么怨言遺憾……王……奴婢求您,不要趕奴婢走,您就成全奴婢吧……求您了……”
“無憾……怎么可能無憾啊……孤戎馬一生,奔走天涯;尊王攘夷,平定天下;名利色食,無有缺憾,但在這臨死之際,卻依舊舍不得拋下世俗繁華,榮辱興亡。你二八芳齡,似水年華,又怎能為孤做殉情這等傻事……不可,萬萬不可……晏娥,你走吧,走了之后,千萬別把孤的落魄告予他人,千萬不能讓別國恥笑了齊國……”
“不,奴婢不走,奴婢死也不走……我的王,能這樣拉著您的手,伏在您的肩,陪您度過這余生的最后一秒,而且這一秒,還完全的屬于了晏娥,晏娥又怎能還敢有怨言。我的王,能和您在一起,縱是一秒,抵過一世啊……”
晏娥滿足而又甜蜜的淡笑著,輕揚上身,在孤斑駁滄桑的額頭,落下了一個輕輕淺淺的吻痕。那一吻的溫度,柔軟的像是把孤浸泡在了溫水之中,讓孤多日水米未進的身體,多了幾分悸動……為何,當時意氣風發的自己,竟不懂得珍惜這縷似水溫軟的柔情呢?
“晏娥,孤負了你,不值得你這樣深情……你走……走吧……”孤的鼻端,還飄散著女子獨有的體香,可孤卻再沒有資格挽留分毫:“列祖列宗啊……小白無愧!小白讓齊國稱霸了天下,做了二三十年的霸主!小白來了!小白無愧啊!管仲,鮑叔牙,小白甘愿受罰……是小白負了你們,小白未聽君之忠言,是小白的錯啊……”
孤大聲的喊完心中的激憤,本就病弱的身軀此刻像是經受不住孤這般自我摧殘,搖搖欲墜。大口大口的淤血不斷的翻滾上涌,抵在嗓子眼,逼迫的孤不得不張開口,把這積滯的淤血不斷噴吐而出,任由他落滿臉頰,灑滿衣襟。
孤知道,大限來了。費力的扭過頭,再看一眼眼前梨花帶雨,掩面而泣的女子,終究,還有這么一個人,真心的在乎孤,關心孤,陪孤走完這人世的最后一遭,孤,還有何遺憾?夠了,真的夠了。孤勾起唇畔,心滿意足的閉上雙眼,腦海中浮現的,卻是孤北擊山戎,南伐楚國的盛況……
“咯噔……”突兀的,孤竟聽見自己身體某處似若斷了,接著,便來了兩個人,蠻橫無理的把孤拉了起來……
孤正要皺眉發作,卻發現自己的身體此刻是那般輕盈,之前生病年老帶來的沉重疲憊,似乎在須臾間便一掃而空了。素色衣袍,玉佩鳴環,雙手細膩,指節分明。難以置信的抬起雙手,輕輕拂了下臉頰,滿臉的胡須松弛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滿手的堅毅緊實……
孤……這是怎么了……
“齊桓公……這是您的魂魄……”穿白衣的小鬼怯懦的開口:“您已壽終,上天念在您庶州衛國,特意恢復了您原本年輕時的樣貌……現在,我們黑白無常來帶您回閻羅殿復命……”說完,他指了下孤身畔床榻橫陳的老者。
素色淡雅的女子衣袂,遮住了床上老者本來的面目,只遺一副臃腫佝僂的身軀,蜷縮在豪華的床上,好不凄涼……
女子?!晏娥?!
孤急急轉頭,便看見一女子剛行完三拜九叩大禮,悲憤的喊著:“我的王,奴婢來了……黃泉漫漫,您不會孤寂!”
“不!”孤撕心裂肺的叫道,不顧黑白無常的阻擋,起身便沖過去,想要攔住她決絕的身影……可終究……晚了一步……
就這樣,孤眼睜睜的看著她血濺大柱,柔弱的像只折翼的花蝴蝶,慢慢的跌落在地,孤想伸出手,擁住她的身體,可她的身軀,卻那樣直落落的從孤的雙臂中,跌落到地……
“晏娥……晏娥……你怎么這么傻,你怎么能這么傻呢!晏娥,你醒來,孤現在什么都不在乎了……什么都不要了……你醒來,醒來啊……什么諸子相爭,什么國將不國,一切,都不重要了……你醒來,醒來啊……
“我的王……“怯生生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孤轉頭,淚眼婆娑中,只見一女子語笑嫣然,款款而立……
黃泉漫漫,前路未卜。能與你素手相攜,共走這黃泉一遭,我之甚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