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為什么活著?活著的意義是什么?生活中很多人活著,但卻已經死了,這恰如影片《生之欲》里的主人公渡邊30年公務員生活的境況,整部影片借助渡邊罹患胃癌將死時的遭遇和行為引發我們進行對于怎樣活著的深刻思考。而這部影片的深刻卻遠非如此。
看過此部電影,便會深切的感受同樣是拍電影,為何很多片子被罵的很慘,但有些卻被奉為經典?被稱為電影大師是有原因的,比如黑澤明的這部《生之欲》,帶著他對生命的領悟,使整部電影觸摸人性,打動不同國界,不同時代的觀眾。
這部電影,開場20分鐘就可以完爆大部分的電影。
影片開始的旁白是:我們的主人公是個標準的公務員,是市政廳市民課的課長,三十年如一日的工作,從未請過一天假,卻難以稱作是兢兢業業,因為回想起來,三十年的時間都在他頻繁看表的間隙里流逝,竟不知道自己都做了什么。
“這個三十年沒有請過一天假,如同行尸走肉的家伙,實際上早已經死了二十年,他生活的唯一目的,就是保住職位,而保住職位的最好方法,就是什么也不做。”
剛剛開場,就上演了日本數位市民來投訴下水道滲水,遭遇的經典踢皮球情景:從市民課開始,穿梭于十幾個部門間,市民課、土木課、公園課、防疫課等等,最后通過議員到了副市長處。副市長擺出一副親民的姿態,說,“你們能來投訴我很高興,我們就為此設立了市民課,那么,這個問題請你們去市民課。”于是投訴又回到了事件的本來開始狀態。在觀眾捧腹絕倒之余不禁贊嘆黑澤明對于市政廳各部門之間相互推諉,官僚主義的諷刺,亦恰好的體現了渡邊們不作為的生存哲學。讓人無語的是,原來這些不僅是中國,也是各個國家無解的問題。
事情的轉折在于當渡邊知道自己罹患胃癌命不久已的時候,一個人對于生的渴望和死的恐懼讓渡邊無法再如往常一樣平靜,主角志村喬的表演可謂細膩到位,每個表情,每個動作,內斂壓抑、彷徨無助。
他不自覺的想向自己操勞的大半生的兒子兒媳傾訴,尋求安慰,然而等兒子時,聽到兒子和兒媳蓄謀自己退休金的對話,場面一度尷尬,渡邊囁嚅著回到亡妻的牌位前,回憶獨自撫養兒子的一幕幕,暗自憂傷,這時樓上傳來兒子的聲音,渡邊激動地往樓上爬,聽到的卻是:“把門關好”,渡邊停滯在樓梯間的背影充滿孤寂悲涼,讓人心酸不已,。
都說養兒為防老,但紅樓夢中跛足道人說的卻是到位:癡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孫誰見了?此幕,堪稱經典。
小津安二郎的最后一部電影“秋刀魚之味”中,有人說了這么一句話:“All man are alone” ( 所有的人都是孤獨的)。片中的“三根稻草“也代表著,所有的人都是孤獨的,父母,兒子,女兒,老伴,朋友,親戚…他們都是個體生命中的過客,同伴。
將自己的快樂,生活,乃至于生命的意義寄予于他人身上,往往是那么的靠不住。他們無法領會其他個體的快樂和痛苦,也常常無法分擔其他個體的快樂和痛苦;更多的時候他們圄于自己的快樂與痛苦,于是忽略或傷害他人,即使是自己一手撫養大的兒子。
影片中的舞廳里,樂手們在高臺上或吹或鼓,舞池里密密麻麻的人,黑壓壓的人頭,如蟻群般涌動,渡邊也在其中,被一名舞女摟著。但渡邊的眼睛仍舊茫然無措,在海洋般的人群中,他那么孤獨。生命如螻蟻,萬物如芻狗。
而最可悲的是,渡邊生命中的一切都被剝奪:兒子,工作,健康。社會學中有由一個名詞“self-identity” (自我定義),我們每個人都需要“自我定義”,惟其如此才能確定自我區別于他人的存在。如我是作家,我是父親,而渡邊此時發現形成他自我定義的“元素”幾乎蕩然無存:兒子不再需要他,而工作原來是“什么也不做”,他30年最顯著的“業績”是從未缺勤。
當他快走到了生命的盡頭的時候,他才發覺自己的一生竟然毫無意義,才發覺他活得如此沒有自我,沒有主動選擇,更沒有所謂的追求,過著一眼望到頭的生活,碌碌一生,他怕了。
真正要面對死亡時的那種迷茫、絕望,數天的掙扎,買了大盒的安眠藥卻終于送給別人,渡邊選擇了生,選擇了面對,但在有限的生命里該怎樣活著呢,這是一個問題不僅是主人公的,也是所有人的。
渡邊漫長的公務員生活已把他體制化了,體制化讓他們對體制以外的生活一無所知。一個人30年如一日的生活在一種模式中,最終想要有所不同,何其難也!
渡邊在尋求突破想要不一樣時,首先選擇了最容易做到的:吃喝玩樂。跟那個自稱善良的寫庸俗小說的作家一起試圖在縱情聲色中麻醉自己,放縱一直是最簡單的選擇,獲得短暫的刺激,用酒精催眠意識,獲得自以為是的愉悅,然而,放縱絕不是生存的意義,一夜的聲色犬馬帶給渡邊的只是身體的疲憊和更深的空虛。
于是便有了在浮華的歌舞里,渡邊不自覺的唱起:
“生命多短促,少女快談戀愛吧。趁紅唇還沒褪色前,趁熱情還沒變冷,誰都不知明天事,誰都不知明天事;生命多短促,少女快談戀愛吧,趁黑發還沒褪色前,趁愛情火焰還沒熄滅,今天一去不復來,今天一去不復來……”
淚流滿面,聲音低沉而滄桑,將逝者對于生的渴望表現的淋淋盡致,觀者無不動容。
放縱帶給他的無意義感,帶給他更大的恐懼,他希望可以真正的生存,而不是像以前一樣如行尸走肉。
幸運的是他碰到了來找他辭職的同事,一個不想在市政廳把自己體制化了的女孩,他被這快樂健康的生命打動。他不自覺的想接觸這個鮮活的生命以驅趕死神的氣息,當女孩終于對他厭煩時,他痛苦絕望的問,“你為什么這么不可思議的活著,我也想向你那樣活,我這個木乃伊”,女孩拿出在工廠里制作的兔子說,“我制作它們時,會想象自己和全日本的孩子玩”。渡邊若有所悟向樓下奔去。
渡邊終于下定決心,準備將影片開始時提到的污水問題解決了,如果一般正常導演,基本的情境便是老人鞠躬盡瘁,解決污水問題,建成美麗的花園,贏得當地百姓一致的稱贊,他也在臨死前或多或少的實現了某種意義。
然而,這種倉促膚淺的敘述手法不是黑澤明的風格,后續的精彩經典也便都在此,也凝聚著黑澤明對生活對社會精到的觀察思考。
影片忽然切到渡邊死了。
在靈堂里,同事們在靈前守夜的對話,層層剝繭,他們你一句我一句的探討著渡邊性情大變的原因。在這些同事的對話里我們看到重生后渡邊的堅決和努力,也看到這些被體制化和正在被體制化的人們的嘴臉,為了自己的功名利祿拼命往自己身上抹金的丑態,在祭奠的最終他們喝得晃晃悠悠,貌似被渡邊的行為感動,借著酒勁信誓旦旦的要脫胎換骨,重新做人。
然而,頗具諷刺意味的是,次日酒醒,慷慨激昂的重新做人卻灰飛煙滅,一切如常。當市民又投訴某處水溝問題時,新課長不假思索的回答,去土木課。這時,一個人拍案而起用憤怒的眼光看著他的新上司,但終于沒說什么,頹然地扶起摔倒在地的椅子。這是他的無奈,是我們每個人的無奈。很多年前的渡邊也是這樣,現在的我們或曾經的我們或以后的我們也都可能這樣,或者已經這樣了。
一部優秀的影片,是能引發人不自覺的去思考很多問題的,他引導出來的話題是深刻到位的
黑澤明在本片中從生之意義探索、官僚機構的推諉、體制內的畸形人格、官場上明爭暗斗,都給予了精彩的諷刺與抨擊,還將老人問題、家的缺失等社會現實一一點出,每個觀點都可以衍生出一部優秀的作品,而黑的高明在于每個點都刻畫深刻拿捏到位,無怪乎史蒂芬·斯皮爾博格將此片奉為最經典的黑澤明的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