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家待了兩個月,過得渾渾噩噩,常常覺得自己像冬天里的一株枯草,暫時休眠,沒有生命。
那是一個偏僻的小山村,前兩年剛通了高速,但它一如既往地閉塞和落后。我每日的生活十分簡單,清修一般:八點起床,疊被灑掃擦桌,早餐;早餐之后步行十分鐘去菜鋪買菜,歸來清洗切配,準備中飯;下午特別漫長因為孩子們都不午休,一直鬧騰,還要抽空整理屋子,準備晚餐;晚餐過后,看兩集電視劇,九點左右熄燈睡覺。
母親雖然知道午休很有必要,但他們只要一哭鬧,她都沒有堅持一下子,就立馬“投降”,有求必應。因為無法和母親達成統一戰線,規矩被破壞,姐姐弟弟變得越來越無理取鬧,成天哭天喊地,我們誰都沒有屬于自己的時間。
11月,正是江南秋色正濃,層林盡染的大好時節,而在這塞北之地就已經凍手凍腳了。我的鼻子不適應干冷的空氣,從進門的第三天鼻炎就開始發作;鼻子不通氣不說,痰也不知從何而來,著實令人懊惱。門外也沒了顏色,樹木早已掉光了葉子,在北風中瑟瑟發抖;放眼望去,除了收割后裸露的一片土黃,就只有遠處起伏的一脈山青色。
深秋時節,還經常狂風大作。每當風起,風沙俱下,北風裹挾著紅的、綠的塑料袋東闖西蕩,嘩啦啦呼嚎著示威。這樣的天氣,除了上茅廁,我大門不出,就把自己關在房間里。想起小時候上學時,每到春秋風沙大的時候,我們女生都是頭上罩一塊紗巾,就像包糖果那樣,把腦袋包的嚴嚴實實,這樣視線不受影響,沙子又進不到眼睛里了。一路上,一顆顆彩色的圓圓的腦袋,高高低低,頂風而行,很有畫面感。
相對于了無生趣的秋冬,我還是偏愛夏天一些,那也是我最熟悉的樣子。
小時候每年暑假都會回來玩,吃杏、放羊、拔草、捉蟲樣樣都趣味無窮;哪怕只是在水塘邊坐著,依偎在媽媽身邊,聽村民們閑聊都覺得很美好。夜晚的時候,漫天星星像碎了的水晶一樣,閃閃發光,明明暗暗,閃閃爍爍。我們常常坐在姥姥門口的大青石上說話,或者什么都不說,看浩瀚的銀河,深邃的星空,這永遠是我記憶中最美的部分。
只是現在,我最親愛的姥姥和年幼時那些給我歡樂的人都已不在。水塘已干,大樹已倒,村莊還是那個村莊,然而又永遠不可能再是我記憶中那個村莊。
如今,我不僅看到了田里廣闊的綠浪,夜空里守護的獵戶,更注意到遍地的垃圾,嗡嗡亂飛的蒼蠅。村莊還是那個村莊,而我卻不是那個我了。
從前覺得香噴噴的飯現在已經吃不慣了,這還不要緊,我總可以自己做來吃。然而,我卻沒人可以說說話,甚至于我的父母。他們還是幾十年如一日地只關心你想吃什么,而你的需求早已不再是饑飽。他們不懂你的工作,也不懂你的思想。他們通常只是不斷地催促:單身的時候,催你趕快找人嫁了,說趁年輕還能找個條件好一點的,卻不是要你嫁給愛情和幸福;等結婚了又催你趕快生孩子;生女兒了再催你趕緊補個兒子……
他們手里一人一個21世紀的智能手機,腦子里裝的卻都是七十年代的思想——既沒改革,也沒開放。你們之間除了聊親戚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那些瑣事還能保持和平的氛圍之外,其他談話基本都是我不理解你,你說服不了我的爭論。
最后,無話可說。你們生活在兩個世界,誰都接受不了誰的生活方式。
這里的人們看似無憂無慮,農忙時忙得睡不夠覺,吃不上飯,沒有時間憂愁;其他閑下來的九十個月每天把麻將一搓,上午檔下午檔,再加一個晚間檔,依然忙得廢寢忘食,看不出焦慮。和他們聊天很好開場,只要兩句就行:你的玉米長得咋樣?今天輸了還是贏了?
他們沒有學區房,有學都能上;還享受好的政策,每天都有營養早餐,多得吃不完還帶回家。65歲的老人每兩年都有一次免費體檢,醫生到村里服務,不用掛號排隊。他們還有各種補貼,比如在城里人冬天要支付幾千塊采暖費的時候,他們還能領取幾千塊的采暖費。
一切看起來都那么好。
他們本來確實可以生活得更好一些,但人們似乎無法享受生活。男人女人從生兒子那天開始,或者說從結婚那天開始,就開始攢錢——不是供兒子讀書,而是等著將來給他娶媳婦,蓋房子。沒有人關心教育,因為大多數人家往上數三代大概也沒一個文化人。對待讀書這件事,就是順其自然:讀得好你就讀,讀不好就出去打工。而不管讀書不讀書,當爹的都得給兒子攢錢娶媳婦,這個巨大的任務讓他們一輩子都喘不過氣,到頭來還是要四處舉債。好不容易兒子結婚了,他們還要繼續幫已經立了門戶的兒子清償債務,死而后已。
他們一輩子就為了"兒子"這兩個字,而幾乎沒有哪一戶人家是沒有兒子的——他們信奉: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生,一直生到有兒子為止!
至于女兒,那是潑出去的水,有很多專門針對閨女的惡俗,比如出嫁的女兒不得回娘家過年。前兩年,在我的強烈要求和反復說服下,父母頂著巨大的壓力,允許我在老家過年。偶爾和鄰居聊天,我才從那含蓄的言語中略微知道父母承受的壓力:在鄉親眼里,我就是個傷風敗俗,離經叛道的有罪之人。
還有去年生弟弟的時候,我本來考慮過要回老家生,因為預產期在7月中,正是杭州酷熱的時候,而老家卻非常涼快。我試著問了下母親,她斬釘截鐵地說:“不行!寧要死人,不要小兒。”意思是說,寧可家里要一個將死之人,也不能要出嫁的閨女在家坐月子,這是村里的風俗。
我無言以對。
我本以為只有老人愚昧固執,但年輕人的思想有時候也很可怕。有一個鄰居來串門,問我一些他女兒畢業后就業的問題。他拿著手機給我看他們的聊天記錄,我居然看到這樣一段對話。大意是這樣的:
女兒說:老師、同學,還有實習公司的經理都說我很有做銷售的潛質,你們覺得怎么樣?
母親回復到:媽給你問問小神仙去!
女兒緊接著問:你幫我再多問問小神仙,我該去哪個城市,做什么銷售,能掙多少錢?
……
我問鄰居小神仙是誰,他說是山上一個算命的。
我無言以對,無言以對這對四十多歲的父母,更無言以對這個在南方讀書的即將畢業的大學生。
這個環境中整體的愚昧已經超乎我的想象。他們不相信科學,因為那超出了他們的認知;不相信廣泛的事實,因為那是他們的耳目不能及的;他們更愿意相信道聽途說的東西,相信七大姑八大姨,還有街坊鄰居說給他聽的那些事情。
他們甚至不相信醫生——得了糖尿病的人,不好好吃藥不好好打針,不控制飲食,也不鍛煉,一種視死如歸的大無畏精神。
你發現,自己縱有萬語千言卻無從開口,不知該從哪說起,只是心中漸漸明了:從此他鄉是故鄉,故鄉是再也回不去的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