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有在很熱的時候,才會吃涼菜。從食管滑落至胃部,一陣短暫的冰涼后,被體溫中和,整個人就都開始降溫。
盡管生活在三線小城,該來的疲憊還是會來,況且時間是在高二。每周有六天的晚自習,七分之六的夜晚要在學校度過。
處于夏日的尾巴,晚上八九點的時間,在教室里放下筆,很努力地扭扭脖子,盡可能坐在小木凳上以最小的幅度做最大程度的身體舒展。教室的日光燈殷勤地把室外的黑夜抵擋,黑與白以不同濃度混合,于是抬頭看向窗外,是深灰色。像是天空被晚霞點燃,幾個小時后剩下死氣沉沉的灰燼。
高三要考高考聽力了。學校奢侈地贈予大家三天假期,還有一堆可以當數錢一般數的試卷。七十二個小時,除去睡覺吃飯,亦需要抓緊時間才能寫完。想到這兒,我心急如焚起來。
已經回憶不起上一次高效刷卷子是多久以前了。
在物理老師盡職地拖堂十分鐘講完了這一天隨堂練習的最后一題之后,和同桌抱著厚厚一疊卷子和同桌一起走下樓梯,十點十五分。逃離了日光燈的照射,眼前的黑夜回歸了原有的黑色,然而心情卻未能平息。
畢竟老師下課前的最后一句話是,收假后就是月考。還有一百米左右就走到校門,“看到他了,我先走啦,本來不打算丟下你的啦。”甩下這么一句話,同桌就先跑了,她的男朋友和幾個同學走在前面,高高瘦瘦,在人群里還是比較顯眼的。
熱戀中的孩子,兩眼放光還總是精神倍兒棒呢。被作業壓得喘不過氣的日子,在生活里多點兒什么并不一定是壞事。
回到家,一股小米辣與香醋的混合味撲鼻而來。一碟涼拌木耳安靜地呆在小小的餐桌上,碟子是爸媽結婚時外婆送的。媽媽在洗手間搓洗著抹布,書桌上擺著新買的一盆多肉植物,木框窗外透進來不強不弱的黃色燈光。
我家住在離學校很近的一條小街,每天上學放學都有很多送孩子的爸媽把車停在這條街上,瑪莎拉蒂,帕拉梅拉,路虎之類的最多,大眾之類其次。小學的時候上學略晚,每天早上從書桌前的這扇窗戶,默默望著從各種車里出來的哥哥姐姐,毫無目的地數著有幾種顏色。
城市不大,有錢人不少,這便是我自出生起生活的地方。還有一點,大小餐館都很喜歡做涼菜,大家也好似熱衷于享用它。
我沒有開燈便走進了房間,把書包從身上卸下,隨意扔在床上。身子像是輕松了些許,又增添了幾分空虛。結束了回憶,我轉身離開房間,餐桌上的木耳已經被佐料泡透了,猶豫著要不要吃一點。木框窗猶如涼菜被歲月浸泡,開始褪色掉漆,甚至有些關不嚴實了。多看一眼,多想一陣,確實有點心涼。
可涼菜本身就是不會暖心的。
我想把夜晚的時光挪用,讓給娛樂活動,腦海里卻浮現出媽媽的話。“這套房破舊就破舊著,家里也沒什么錢了,用來裝修多浪費,留給你上大學用。”站在餐桌面前,扭過頭看著洗手間里忙碌的身影,仿佛那一瞬間,我的額頭也掛了汗水;眼角也浮現了淚光。
已經過去了幾年,我再也不提起裝修的事情。如果乖乖寫卷子的話,罪惡感就不那么強了吧。
然而如此一個要奮發圖強的鋪墊,也沒能讓我的高效狀態持續半小時。被一道應用題卡住,我不爭氣地玩起了手機。
打開消息界面,小伙伴的群里已然如炸開鍋一般熱鬧。
“現在有誰在寫卷子的?”
“寫卷子的人才不會看手機呢。”
“我說你們,就別裝學霸啦,長達三天的大假期呢,明天想出去玩的舉個手!”
“想去。”
“想去+1”
“還有我還有我!”
“我也去。”決定發出這句話。
整個人那一刻是心虛的,我也未曾料到,想要躲避繁重學業的欲望,會有如此強烈。我在心里責怪了自己五遍,并且自我發誓明天玩回來就開始認真寫卷子,隨后點了發送的按鍵。
類似“明天開始我就要好好學習”這樣的話,估計大腦早就聽膩了,但沒辦法,還是得聽,因為它的主人只會這么說了。
視線離開了手機屏幕,我呆坐在書桌前。
“這些涼拌木耳你還吃嗎?不吃的話我就把它們吃完了。”
“嗯,我不吃了。”不知道如何開口,說出明天要和小伙伴們出去玩的事情。我又一次離開了書桌,走到房間門口,整個人無精打采地倚在門框上。
可媽終究是媽,好像不用通過言語,就知道我的心思。
“這幾天想出去玩?”看著我靠在門框上的我欲言又止,媽媽先開口了,“行吧,你去吧。”短短五個字,卻讓我心塞了不止五倍。
還是去吧,都說好了。一群吃貨出游,日程安排自然少不了享用美食。
這天沒有太陽,也沒有雨,云層夠厚,擋住了足量的紫外線。但同桌還是化了精致的妝,無疑是七個人里最耀眼的一個。
“老熟人之間出來,干嘛還弄這么招蜂引蝶呀。”
“這還用問?人家一會要去找男友啦。”
“哎呀,不如哪天帶出來我們一起玩呀。”
之后大家就開始起哄。
同桌是我們當中唯一一個有男朋友的,也是最會打扮,最會生活的。市區里哪家店的東西好吃,哪家咖啡館的招牌飲料最好喝,她全都了如指掌,當然,這得益于經常和男朋友約會。
我們的第一站是烤肉。
辣椒是當地特色,盡管作為一個本地人,看到一盤盤抹滿了各式辣椒醬的肉片端上餐桌時,我還是小小地為自己的胃捏了一把汗。
同桌一眼就看穿我,一手嫻熟地給大家倒啤酒,一邊不屑地說,“怎么,你還怕辣椒呀,哈哈哈。”隨后幾個伙伴也故作唏噓狀態。
“哪里有,我才沒有怕辣椒呢,咱可是本地人。”我笑著爭辯。
“沒關系沒關系,一會咱們去吃涼菜解解這把烤肉的火。”
聽到涼菜這個詞,我腦海里第一時間浮現的,是家里那碗餐桌上的。我再次違背了媽媽的心愿,在月考之前跑出來和伙伴玩。雖然和伙伴出來玩確實算不上多大的罪過,此刻我卻依舊狠狠地在心里掐著自己。
吃著傷胃的烤肉,喝著容易讓人發胖的啤酒;以及,勾起一些嘆息的涼菜。幾個小伙伴坐在一起,大家不知道,別人此刻真正在想什么。沒有人問,亦沒有人說。大家也都累了,想借這個出來玩的機會好好放松,將那些學習上的比較與競爭短暫地拋開一陣子。
菜上齊之后,我們都安靜下來。或是默不作聲地翻動著肉片,或是干脆掏出了手機。氣氛有一點點怪。其實誰都心知肚明,說一點也不在乎月考,一點壓力也沒有,那是假的。
這頓烤肉結束后,就要輪到我不太有勇氣吃的涼菜了。如果說出原因,必然讓小伙伴覺得莫名其妙,還極有可能給我貼上“矯情大王”的標簽。
自己默默消化掉就好了,“明天早上我就早起寫卷子。”我有這么在心里小小的發誓了一次。我并沒有吃得發熱,反倒是不知不覺灌下好多啤酒。
我只有在很熱的時候才會吃涼菜。
但是這天,和伙伴們一起,在為自己感到十分心涼的那一刻,走進了以涼菜為招牌的店鋪。
之前的畫面都沒有記在心上,似乎吃完了烤肉便直接來到了有涼菜的地方。究竟是如何與小伙伴們逛商場,看了些什么店鋪,我都忘記了。
我腦海里只想著自己多么對不起媽媽。
一盤又一盤的木耳,黃瓜很快就被送上桌。同桌妹子一看到這些充滿涼爽氣息的碟子,立馬鎖上手機屏幕,“嘭——”地把手機倒扣在桌上,隨后豪邁地說,“同志們,菜來了快吃呀!”幾個人完美地接收到“命令”,紛紛動起筷子。我遲疑著要吃什么,偏偏那盤木耳就擺在我的面前。
“嘿,你不是挺喜歡黑木耳的嗎。”身邊的小伙伴戳我說道。
“黑木耳,哈哈哈哈哈。”同桌一邊咀嚼著黃瓜,一邊放肆地笑起來。
“我說你一個有男朋友的人,還是注意點形象吧。”
“別擔心這些啦,他已經習慣了。”我也曾希望自己像同桌一般活得瀟灑,連與男朋友的關系都顯得如此自如。但今天腦海里一直揮之不去的涼菜,以及隨之而來的辜負感,讓我沉重地感受到,不悔過自新,我恐怕是逃不出自責的魔掌了。
這一站享用涼菜結束后,同桌就屁顛屁顛去找男朋友了。彼時天色也已經不早,出于大家都背著要考試這一包袱,再玩下去心里估計不會很輕松。于是我們決定,各回各家,各找各媽。
一整天心情都不是很開朗,我本想著就這樣默默回到家里趕緊寫卷子;可讓我淚崩的事情還是發生了,或者說,還是讓我看到了。我一路搖搖晃晃走到了離家不遠的地方,一眼看到馬路對面的媽媽正在買菜。媽媽背對著我,我正猶豫要不要過去叫她。
可當我過完馬路的時候,離賣菜的攤子不到五米遠。一陣爭吵聲傳過來。
“不是說好了三元一斤嗎?”
“什么時候說了啊,就是五元,愛買不買。”
“你們這些做生意的真是會狡辯。”
“是你自己聽錯了吧?這種菜怎么可能賣到三元一斤!五元的價格都算很便宜了。”
我沒有再聽下去。站在幾米之外的人行道上,沒敢再扭頭,沖回了家。我一路跑著,不管淚水滑落在脖子與衣服之間,心想怎么樣也彌補不了這場持續了好長時間的過失。沖到家門口的時候是傍晚,我走近屋子,看到餐桌上那碟涼菜的醬汁還沒有倒掉;又一次忍不住了眼淚。
我只有在很熱的時候才會吃涼菜,然而此刻卻不同了。
如果再拌一碟涼菜,我一定會好好吃掉的。回到自己的小書桌前,準備著手于已經攤開的試卷。我對自己說,“畢竟那是媽媽那么辛苦買來的菜。”
窗外的路燈亮了起來,燈光進只開了臺燈的小屋,天花板上如樹影斑駁,十分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