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澄問:“喜怒哀樂之中和,其全體常人固不能有。如一件小事當喜怒者,平時無喜怒之心,至其臨時,亦能中節(jié),亦可謂之中和乎?”
先生曰:“在一時一事,固亦可謂之中和,然未可謂之大本、達道。人性皆善,中和是人人原有的,豈可謂無?但常人之心既有所昏蔽,則其本體雖亦時時發(fā)見,終是暫明暫滅,非其全體大用矣。無所不中,然后謂之大本。無所不和,然后謂之達道。惟天下之至誠,然后能立天下之大本。”
曰:“澄于中字之義尚未明。”
曰:“此須自心體認出來,非言語所能喻。中只是天理。”
曰:“何者為天理?”
曰:“去得人欲,便識天理。”
曰:“天理何以謂之中?”
曰:“無所偏倚。”
曰:“無所偏倚是何等氣象?”
曰:“如明鏡然,全體瑩徹,略無纖塵染著。”
曰:“偏倚是有所染著,如著在好色、好利、好名等項上,方見得偏倚;若未發(fā)時,美色、名、利皆未相著,何以便知其有所偏倚?”
曰:“雖未相著,然平日好色、好利、好名之心,原未嘗無。既未嘗無,即謂之有。既謂之有,則亦不可謂無偏倚。譬之病瘧之人,雖有時不發(fā),而病根原不曾除,則亦不得謂之無病之人矣。須是平日好色、好利、好名等項一應私心掃除蕩滌,無復纖毫留滯,而此心全體廓然,純是天理,方可謂之喜怒哀樂‘未發(fā)之中’,方是天下之大本。”
注
【喜怒哀樂之中和】,見《中庸》:“喜怒哀樂之未發(fā),謂之中;發(fā)而皆中節(jié),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
【惟天下之至誠,然后能立天下之大本】,鄧艾民注,語本《中庸》:“惟天下至誠,為能經(jīng)綸天下之大經(jīng),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夫焉有所倚?”
【一應】,鄧艾民注,一切。
引陳榮捷注,劉宗周云:“此即朱子至靜之中,無少偏倚之說。先生則直以良知二字貫之。終不著靜時一項工工夫。平日二字,亦約略言之耳。”(《遺編》卷十三《陽明傳信錄》卷三,頁八下。黃宗羲引見《明儒學案》卷十,頁十五下。采劉此語,但不采此評。)
引陳榮捷注,馮柯云:“今乃以不發(fā)之瘧,況未發(fā)之中。是未發(fā)之中,特其好色好利好名之心未形見者耳。何以為天下之大本耶?何其與明鏡之言自相戾耶?”(《求是編》卷二,頁二十六上。)
引陳榮捷注,吉村秋陽云:“此問答,俱以中和為前后二時,猶是舊說。嘗謂,蓋自性言之,即中,即和。固一時事,下條萬象森然是也。自心言之,則中主無事,和主有事。分屬為二,亦無不可。古語往往有如此者,然即中而和在,即和而中存,畢竟非二時。在善體會之。”
筆記
陸澄問:“喜怒哀樂之中和,常人固然不可能時時事事都達到。如果是在一件小事上,臨時可以做到,算不算做中和呢?”
王陽明說:“在一時一事上的中和,當然也可以稱為中和,但是只有時時事事都中和才可以稱作是大本、達道。人性都是善的,中和本來是人人都具備的,豈可謂常人不具有?但常人之心被私欲和外物所遮蔽,他的本心雖然也在發(fā)揮作用,然而其本心只是有時光明,有時昏暗,沒有達到心體時時光明,發(fā)用事事中節(jié)的境界。心體時時光明,是大道之本源。發(fā)用事事中節(jié),就可以算作達于天道了。惟有做到至誠無息,才能立定天道之本。”
陸澄說:“我對于‘中’的意思還不明了。”
王陽明說:“這個需要自己從心上體認,不是言語能說清楚的。中就是天理片刻不離于心。”
陸澄問:“什么是天理呢?”
王陽明說:“把人欲去除的干干凈凈,就識得天理了。”
陸澄問:“天理為什么叫做中呢?”
王陽明說:“天理無所偏倚,所以稱為中。”
陸澄問:“無所偏倚是什么樣子?”
王陽明說:“就像明鏡一樣,晶瑩澄澈,沒有一絲塵埃染著。”
陸澄說:“偏倚是有所染著,如果是著在好色、好利、好名這些上面,我能知道這是心有所偏倚了;在我寂然不動時,心中沒有一絲美色、名、利的念頭,怎么知道有沒有偏倚呢?”
王陽明說:寂然不動時,雖然沒有那些念頭呈現(xiàn),但是平時如果有那些好色、好利、好名的心思,這說明心上還是有根的。比如,人患了瘧疾,雖然有時不發(fā)作,但是病根并未去除,就不能算是病好了。所以,需要將各種私心雜念一概掃除干凈,使本心恢復光明,心中純?nèi)恢皇翘炖恚@才算是喜怒哀樂‘未發(fā)之中’,才算是立定了修道之大本。
體微而難知,用顯而易見。未發(fā)時,心體是否光明,很難察覺,所以,不能以寂然不動時,沒有察覺來斷定心體光明。未發(fā)和已發(fā)是心體的兩個狀態(tài),如果已發(fā)時有所偏倚,那么肯定未發(fā)時心體并不光明。一個病人,病不發(fā)作,不能說他就沒病了。
這是王陽明用工夫致本體,事上磨練的邏輯。在已發(fā)時求和,如果已發(fā)之和達到了,那么也就具備未發(fā)之中了。即“動無不和,靜無不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