噠噠三歲的時候還不會走路，也不會說話。他像是一個塞了棉花的布娃娃，站在云朵上漂浮不定，偶爾發出一兩聲嗚哇嗚哇沒有人能聽懂的聲音。他從來不哭，總是安靜的靠在小車里，看著身邊來來往往的褲腿，還有太陽底下長長的影子。他喜歡高的地方，比如曬谷場上的干草垛，院子里的老梨樹，那里有他看不見的風景。

噠噠去過很多地方，比村里的小伙伴們加起來都過，如果他們算是他的小伙伴的話。他看過無數的高樓，汽車在馬路上穿梭，發出嗚嗚嗡嗡的聲音。他總是要在那個畫著紅色十字的高樓停留，去見那些裹在白大褂里的不同面孔，有時候他們會給他扎上一根一根細長的針，有時候會給他很多五顏六色的糖豆，他吃過的糖豆加起來大概可以架起一道彩虹橋了吧。

直到有一天，媽媽抱著他問：噠噠，你想要一個弟弟嗎？噠噠吃吃的笑了，咧開的嘴角一直延伸到耳朵，口水無法控制的流下來。他一直在等這一天，從他第一次見到白大褂，聽到他勸說媽媽再生一個孩子的時候，他就知道這一天終究會到來。他等了三年，比他想象的要久。

那天晚上，媽媽哭了很久。噠噠安靜的躺在她懷里，看著天花板上的星星，沒有睡著。

*

噠噠沒有朋友，他唯一的朋友是村頭的老槐樹，還有肚子里裝滿了故事的胡子爺爺。他常常在老槐樹下講故事，關于天上的星星和森林里的妖精。噠噠很喜歡胡子爺爺，他總是靠在干草垛旁，一邊聽著胡子爺爺的故事，一邊看著打谷場上玩鬧的孩子。幻想自己變成一只快樂的獼猴，在粉筆畫下的格子間靈活的跳躍，所有人望向他的目光都閃著星星的芒。

那些孩子從來不肯讓噠噠加入他們的游戲，他們總是用戲弄的口吻大聲的叫他口水怪。口水怪是什么？是森林里的一種妖精么？那一定是一種很厲害很厲害的妖精，所以他們才會離我這么遠，他們一定是怕被我吃掉吧。噠噠努力的撐開一個大大的微笑，想要用眼神告訴他們自己是一個善良的口水怪，即使張開的大嘴流著口水，可是絕不會吃掉他們。所以，靠近一點點吧。

他們當然沒有靠近，靠近的是一只貓頭鷹，它從老槐樹上飛起來，落在噠噠的肩上。噠噠的心砰砰的跳起來，他一動也不敢動，心里想著，它一定是聽見我心里的聲音了吧，它是在告訴我它愿意做我的朋友嗎？

*

呀，是貓頭鷹！孩子們驚呼起來。他們愣愣的盯著噠噠和他肩上的貓頭鷹，然后哄然大笑起來。快看！快看！口水怪一定是貓頭鷹變的，他們的眼睛一模一樣！不知道是誰起了個頭，所有的孩子都附和起來。

嗚哇。嗚哇。像是嬰兒的哭聲，有一點森冷的凄厲。噠噠肩上的貓頭鷹撲棱了一下，發出了粗噶的叫聲，然后又輕輕的落了回去。膽小的孩子嚇得坐倒在地上，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其他的孩子也噤了聲，呆呆的望著噠噠。

咳。咳。胡子爺爺咳嗽了兩聲，孩子們驚醒過來，知道胡子爺爺又要開始講故事了。他們一窩蜂的圍攏到他的身邊，幾個貪玩的又開始在打谷場上追逐打鬧起來。再沒有人看噠噠一眼，仿佛剛剛的一切，根本不曾發生過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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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們，你們知道嗎？貓頭鷹是森林里的先知，是神秘的預言者，可以感受到危險和死亡的降臨。它們很少在白天出現，只有黑夜即將來臨之時，才會從森林里飛出來，落在村子的老槐樹上。據說，當貓頭鷹的叫聲響起時，就預示著附近的村子里有一個靈魂迷失了方向。山神會在黃昏派遣他的使者，從山那一邊的天空過來，指引迷失的靈魂找到正確的路。

胡子爺爺，你看見過山神的使者嗎？他長得什么樣兒??？靈魂是什么？靈魂也會迷路嗎？我媽媽說貓頭鷹叫，就有人要死了，我爺爺就死掉了。胡子爺爺，死是什么意思？死了是不是就消失了，什么都沒有了？孩子們七嘴八舌，問著天真的問題。

山神的使者是什么樣子爺爺也不知道，因為沒有人看見過他們。我們每個人都有靈魂，山神眷顧每一個靈魂。我們都會死，死了靈魂就會回歸山神的懷抱。也許那個時候，就能看見山神的使者了吧。胡子爺爺摸了摸噠噠的頭，望著遠方黑峻峻的大山出神了好半晌，才微笑著回答。

真的有山神嗎？山神會眷顧森林里的妖精嗎？那他一定也會眷顧口水怪的吧！噠噠望望胡子爺爺，咧開嘴笑了起來。

*

那年冬天，山神的使者接走了胡子爺爺。

噠噠聽見了貓頭鷹的叫聲，嗚哇。嗚哇。它從森林里飛出來，落在村頭的老槐樹上。山那邊的天空架起了一座彩虹橋，有三個長著巨大翅膀的身影站在黑峻峻的大山上，噠噠看見胡子爺爺穿著白色的袍子站在老槐樹下，他過來摸了摸噠噠的頭，然后轉身往彩虹橋的方向走去。貓頭鷹也從老槐樹上飛起來，飛向彩虹橋的方向。

胡子爺爺，你要去哪兒？噠噠在心里喊，嘴里卻只能發出嗚哇嗚哇的聲音。他想要追上去，腳卻像踩在云朵上，軟綿綿的挪不動一步。胡子爺爺回頭看看他，微笑著輕輕擺了擺手，像是說著再見。噠噠看著他跟在那長著巨大翅膀的身影后面，沿著彩虹橋一直走一直走，直到消失不見。原來真的有山神啊，胡子爺爺一定回歸山神的懷抱了吧，噠噠想著這樣真好，可是卻不知道為什么有點想哭的感覺。

天空殘留著一縷灰紫色的霞光，橘紅色的太陽從西山悄然落下，只留下一抹淡淡的光影在山凹里晃動。

*

第二天，噠噠的媽媽生了一個漂亮的小男孩。

她抱著小男孩，湊到噠噠的眼前，喃喃自語的說：這是噠噠，是你的哥哥。等你長大了，你要照顧哥哥，做他的好朋友，知道嗎？小男孩伸出握拳的小手揮了揮，嘴里發出噠噠噠噠的聲音，閉著的眼睛好像在笑。

噠噠看著他毛茸茸的臉，還有皺皺的額頭，想起了胡子爺爺。他努力的伸出手去，握了握小男孩肉肉的拳頭，然后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發出嗚哇嗚哇的聲音。

嗚哇。嗚哇。

噠噠。噠噠。

兩個沒有人能聽懂的聲音，交織著在房子里回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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